北京大学教授、中国健康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李玲:最资本主义的英国都是免费医疗,中国却要指望医疗市场化?
医疗的市场化,一直也是我们国家医改里面一直争议的一个问题,那么我们势必要讨论一下什么是市场。
根据“完全竞争市场”的定义,无数的消费者、无数的生产者,他们谁都不能影响价格,要信息对称,要生产同质的产品,要进出都是自由的,这才是完全竞争的市场。那么在我们医疗领域,其实1965年,美国著名得诺奖的经济学家肯尼斯·阿罗的文章里面就指出了,医疗是最市场失灵的,因为我们一般的消费,我的消费我做主,也就是我作为消费者,我想买什么,我看看这个样子,看看这个价格,摸摸我兜里的钱,我的消费我做主。
所谓的市场能够有效率,是因为消费者和生产方能够在市场上博弈。而在医疗上,是医生替你做决策,因为你并不懂你是得了什么病,你应该吃什么药,你要不要做检查,要不要做手术,是医生替你做主。那医生替你做主,医疗消费就是医生替你定的,也就是你的消费你做不了主。信息是严重不对称的,而我们医生既是医疗服务的提供方,一切服务他给你提供,他是供给侧,同时他是需求侧。所以供需都在医生一手,那你想一想,他能市场化吗?他要市场化了,病人不就是被强宰的鸡吗?宰你没商量。
所以应该从全世界来说,医疗都是非市场化的。英国最资本主义的国家,它是免费医疗体系,它90%的医院都是公立医院;我们香港特区也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它93%的医院是公立;德国、法国的主体都是公立和非营利性的医院。
我们从1949年到八十年代,能以极少的成本改善人民的健康,就是一个完善的公立医疗体系。那个时候没有医患矛盾,因为老百姓充分信任你,他到医院知道医生不是要挣他的钱的,所以治好治不好,他都不会怪医生。你看那个时候的条件那么差,中国现在的医疗技术,绝对跟世界同一水准,跟当年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不是一个概念的,但是那个时候没有这样剧烈的医患关系,因为我们那个时候的制度符合医疗规律。
而今天,实际上我们是一个比较市场化的医疗体系,因为我们的医院尽管叫公立医院,但是它都是自我盈利、自我生存的市场主体。每一家医院谁管它?都是它自己挣钱了。我们现在大概大型公立医院,像上海北京这些大型公立医院,国家财政给它的投入应该不到6%,它的主要收入都是来自于老百姓和医保。而我们的问题就是,我们医院没有政府替它兜底,我们的医改到现在并没有改医院的投入机制、运行机制和分配制度。
医生的收入大家都知道的,无非就是那几个部分,所以他当然要创收。我就老开玩笑,我说我们一个医院院长其实挺不容易的,他眼睛一睁,跟一个出租车司机是一样的,每天要进几千万,他这个医院才能运转,他要把收入指标分解到科室,科室又分解到医生。所以医改尽管已经九年了,医院的创收机制没有变,中国无论是公立还是民营医院都是要创收的,所以我们今天所遇到的问题,其实恰恰是市场化带来的。
我们国家深化改革最近这些年叫“放管服”,我觉得在经济领域确实要放,但是在社会领域,特别在医疗领域,可能我们不能简单地放。因为你的管理成本太高。
比如我们都知道,前一段时间深圳出现基因编辑婴儿事件,这个孩子的出生某种程度上就是放的结果,他生出来了你怎么管?现在这是很尴尬的一件事,这件事对中国科学家的名誉污名化很厉害。其实中国的生命科学研究走在前面,我们有最大的人群,发展又快,但是我想这些科学家未来要想在国际上发最好的文章,可能都会被严防死守,因为你失去了人家对你的信任。
我们目前无论是食品、药品以及医疗行业,政府都要加大监管,这既是国际的经验也是我们现在问题导向。我们管的能力太差,管的力量太差了,你先把它管好才敢放,否则怎么能放。
其实还有我们极端市场化也不成功的案例,就是江苏的宿迁。这里曾经把所有的医院都卖了,但回头又建了。这是全世界没有的,就是一个城市,也就五百万人的一个城市,所有医院都是私立的。它也试了,试了十年以后又走回头路了。
无论是国际的经验,还是中国自己的经验教训,都证明,单纯的市场化肯定解决不了医疗的问题,而我们医改恰恰要走的,就是政府怎么更好地为老百姓兜底,让老百姓有信任感、获得感、安全感。因为实事求是地说,我们四十年改革开放,很多经济领域确实是政府少管这个事就好办,但是医疗它不是市场,它是社会领域,它是严重市场失灵的领域,政府这只手必须进去,保护老百姓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