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能只有眼前的苟且,还要有诗和远方。
写这话的人,对远方的理解,十有捌玖只停留在大自然鬼斧神工,景色秀美,生活诗情画意上,从来没有深入理解远方的生活的艰辛。
一般来说,保留大自然秀美景色的地方,都是物质生活艰苦,人口净流出的地方。
因为经济落后,当地人“生而贫穷”,人口不断净流出,所以才能保持原生态。于是,文艺青年诗兴大发,二逼青年向往不已。
一直想写这个话题,但是一直没有想好切入点,更没想好题目。
与农业化社会不同,工业化社会的主要经济活动集中在沿海大城市。
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由于一切生产行为的选址均以利润为考核核心要素,这种集中更加突出。人口往往沿海200公里以内的超大型城市。
随着经济行为的集中和农业生产力水平提高,内陆的农业人口,纷纷或主动或被动离开家乡,进入城市,成为无产者。
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由于缺少全国统筹,这种现象尤其突出。不仅如此,这些离开土地的劳动者,进入城市以后,往往只能从事最低级的简单劳动,成为廉价劳动力。除了其中极少数人铤而走险完成资本积累以外,其余绝大多数人最终将成为社会底层。更有甚者,他们的贫穷将会遗传给他们的后代。他们的后代,大概率将把贫穷继续遗传下去。
同样是铤而走险完成资本原始积累,在工业革命时期,因为资本门槛较低,难度相对较小。相比之下,在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时期,因为产品全面过剩,大量资本被毁灭,残余大资本迅速垄断市场,所以难度极大。
这是一种从英国的圈地运动开始的不可逆的过程。
农业社会,马太效应是把农民从土地上剥离的动力。被剥离的农民成为流民或者饿殍,其中的一部分人参加了起义军,一部分落草为寇,一部分投靠了豪强,一部分人参加了官军,多方在战场上赌命,胜利者有资格跻身新的统治阶级。
工业社会,资本主义的工业化本身就是不断把农民从土地上剥离的力量。随着农业生产效率的提高,单位土地农产品的价值不断下跌,靠剩余农产品获得的日用品的种类和数量日益不能满足基本生活需要。农业生产的产量愈来愈依赖工业品,完全采用原生态生产的农业品,产量极低,甚至无法糊口。农业生产成为工业化链条中的一环,农业依靠工业品生产,农产品成为商品出售,农民购买工业品。相对小农经济,工业品处于高度垄断状态,工业品的价格上涨把农产品的利润压低到最低。农民单纯依靠自己的产品甚至无法温饱。
即使在发达国家,这种现象仍然突出。大型农业公司(孟山都、泰森)控制农业,把低端生产外包给农户,农户使用大型农业公司提供的种子、化肥、农药、幼畜、饲料、兽药……产品或者由农业公司包销,或者上市销售,不论哪种方式,农民的利润都被压到最低,不得不依靠贷款经营,一旦遭遇天灾人祸,即被银行收走土地。那些拒绝和大型农业公司合作的农民,产量低下,缺少销售渠道,他们的农产品因为产量稀少甚至无法进入商业流通环节。小生产者与大资本的博弈之中处于天然的劣势,这一点,在农业生产中暴露无遗。
可以说,在出现能控制全国某一地区农产品的大地主出现以前,单位农田农业生产效率越高,农产品价格越低,农业利润越低,农民越难在农村立足。未来的能够控制全国农产品生产的农业企业,大概率也是大型农业公司的子公司。只有它们有足够的资本获得足够多的土地,也只有和它们合作的大地主,才能获得足够的农业生产资料。
恶意的驱逐,加剧农民失去土地的过程。圈地运动期间,贵族地主圈占公地,农民无法从公地获得柴草、牧草、枯枝落叶、野味,缺乏燃料、饲料、肥料和额外的副食和可供交换的商品。农民的大量隐性收入被剥夺,迅速陷入生产困境。
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类似的手段有很多,比如:一面压低农业的利润,一面给农民提供贷款,允许农民用土地使用权或者住宅使用权抵押贷款,农民无论是失去耕地还是住宅,都无法继续在农村立足;大规模的土地使用权兼并,使生产条件高度集中,于是无论是出租土地使用权的农民,还是他们的邻居,都难以继续从事农业生产;大资本垄断销售渠道,把散户排挤出销售网络;大量收购破产农民的住宅,然后夷为平地,让他们的邻居失去生存条件……看过《愤怒的葡萄》的读者都知道,每次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农民是首当其冲受到冲击的群体之一。
当一部分农民因为失去经济来源,或者经济条件无法支持他们继续在农村生活的时候,他们只能四处打零工或者进城找工作。
对他们来说,他们在农村的土地和祖宅,迟早是要失去的。他们已经无法在农村继续谋生,土地和祖宅对他们来说是一块还能换点儿钱的鸡肋,卖掉土地和祖宅只是时间问题。
他们离开农村,让他们的邻居也难以立足。
斯密在《国富论》中分析过,人口少到一定程度,是难有分工的。
因为人口稀少,苏格兰的铁匠不得不做兼职,否则没有足够的生意糊口。
医生和教师,面临的问题尤其明显。
专科医生必然向全科医生转化,分科教师必然向全科教师转化;依赖高科技设备和成本分摊的现代化医疗必然向望闻问切的经验医疗转化,分班教学必然向多年级合并教学转化;职业化医生和教师,必然向兼职医生和教师转化。
医疗质量和教学质量的下降,是大趋势。人口流失越快,社会服务退化越快。
对当地有钱人来说,他们可以让子女去寄宿学校,可以开车甚至直升机去看病。对普通人来说,还是如果没有那样的条件,只能忍受子女接受越来越简陋的教育,家人无法获得现代化的医疗。
当然,即使这些农民不走,那些服务行业的工作者也会主动离开的。随着生产和财富向大城市集中,农民支付能力的下降,即使当地有足够的人口资源,服务性行业迟早也会不得不改变服务对象。
即使不考虑腐败等问题,也应该知道法律是人口密集区才有的社会规则,地广人稀的地方杀人是不会被追究的。
当对对方可以随意采取肉体消灭的时候,其他法律条文也不会存在。法律是调节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国家强制实施的暴力社会规则,当事的一方从人间消失了,那还有什么关系需要调整呢?
这种社会不会有什么法治,也不会有什么公平,暴力决定一切。在那样的地区,谁的人多、枪多(刀多),谁说了算。最初,血缘联系的大家族会占有优势。最终,随着人口流失,还是谁钱多,谁装备好,谁的打手多,谁说了算。
能力较强,通过考学的途径接受较好教育,在当地又没有足够背景的潜在精英往往选择留在大城市。随着人口不断流失,当地的大家族或大财主,可以很容易垄断当地的资源,控制当地的经济基础及上层建筑,成为现代领主。这里说的资源既包括自然资源,也包括社会资源,包括并不限于:矿产、土地、获得公职的机会、就业机会……
各种机会之中,最核心的是掌握获得公职的机会,尤其是控制执法、司法权,或者说控制公检法。西部片里常见的情节,是警长成为地方一霸,可以按照个人意志使用国家暴力迫害他看着不顺眼的人……
《第一滴血》之中兰博暴走的原因,也是被警长无辜迫害……
兰博受到迫害,只是因为警长看他不顺眼。如果当地有富饶的自然资源,那么警长迫害他人的原因,更大的可能是为了钱……
在这种势力的统治下,不会有公平和正义,也不会有发展的机会的。
对那些没有外流的人口来说,如果要在当地有一碗饭吃,就要看当地大家族或者大财主的脸色,看对方赏不赏自己这碗饭吃。一般来说,他要想方设法和对方攀上关系。一个人在当地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完全取决于他与控制当地经济基础和政权的核心人物之间的亲疏程度。在这种背景下,如果不离开当地,那么此人对当地大家族或大财主的依附性必然不断增强。普通人留在当地,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会不断下降,最终成沦为现代农奴。
当人口密度低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当地居民就是为了子女教育、本人看病、社会治安和个人发展,也不得不离开学校、医疗、法治、公平和机遇的农村。
惹不起,躲得起,多数人的选择是不言而喻的。
除非有外来大资本介入,否则当地人无力摧毁已经成型并不断巩固的统治。挑战当地领主规则的农奴,轻者被边缘化、穷困潦倒、难以立足,重者人间蒸发,被埋尸在某个角落。
一般来说,除非有足够的利润,否则资本是不会深入内陆蹚浑水,触动当地大家族或大财主的既得利益的。
资本主义社会,水运价格低廉,资本投资必然在沿海地区,至多在大型河流、胡泊沿岸,比如五大湖地区。内陆地区,除非有富饶的矿产资源,否则资本是不会投资的。
即使不考虑投资减少,工业区向沿海转移,就业机会减少,当农村人口减少到一定程度以后,内陆城市的人口也会大幅下降。
人口减少到一定程度,内陆城市的服务功能,管理功能都将不断下降。
一个地区,有五万人口、有五十万人口、五百万人口,需要的中心城市规模,是完全不同的。教育、卫生以及商业等第三产业需要的从业者数,迅速下降,从业人数不断减少。
不仅如此,还有产业衰落区的人口也会净流出,比如资源枯竭的矿区失业的矿工,比如美国铁锈带失业的产业工人。与农业人口一样,他们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不复存在,他们只能背井离乡寻找糊口的机会。
这些昔日辉煌的城市,也在发生和农村一样的事情——人口流出不断加速。最终,除了极少数迅速聚拢土地资源,控制公职的人员外,绝大多数人想不走都不行。
由于缺乏教育和医疗资源,经济衰败,人口净流出区往往是宗教传播的热土。
如果我们熟悉历史就会清楚,多少宗教人士依靠治病和教育起家。治病给人希望,教育和传教相结合。张角、张宝、张良、洪秀全,还有各种打着治病旗号的邪教。
人在困境之中,往往求助于宗教。经济衰落的地区,人们往往陷于绝望,把希望寄托于心诚则灵的宗教。
资源向极少数人汇聚,信仰向宗教靠拢,人身依附关系不断加强,人口净流出区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迅速向中世纪退化。
从农村、二三四五线城市和工业地区流出的人口,迅速向沿海一线城市汇聚。
这些人大多数都处于经济底层,是汇聚在城市之中的贫困人口。
他们没有接受多少教育,没有城市生活需要的一技之长,不熟悉城市生活的规则,没有人脉关系,没有背景,更没有钱。
由于教师资源不断外流,他们接受教育的水平,远远不及城市尤其是沿海大城市的同龄人。名师出高徒,天才也需要名师的指导。没有名师,天才也许比庸人优秀,但是很难有所成就。有名师的教导,庸人也能显示出中上,甚至上中的水平。
人口净流出区的学生,即使努力学习,在统一入学考试中,最多也不过是中下水平——考虑到学习成绩较好的考生,毕业后往往离开人口流出区,而不是返乡执教,就不难理解这一点。获得较好成绩的,大多是当地头面人物的子女——他们的父母,可以出钱供他们去大城市寄宿学习(或者为他们聘请家庭教师),然后回乡参加入学考试。所以,简单的分数倾向,对当地社会普通人没有多大意义。
许多当地人和他们的父母,看穿了这一点,早早辍学,希望提前进入社会学得一技之长,既改善生活又有立身之本。但是,在工业化的大城市,劳动者就业是与受教育水平密不可分的,他们进入大城市,也只能从事门槛很低的低端服务业。累死累活,挣不来仨瓜俩枣。
一些人坚持学习,投入大量的资源,最终也不过考上二流甚至三流大学。在毕业即失业,学历贬值的时代。他们能够从事的工作待遇虽然比那些早早辍学的同龄人略高,但是处境和发展空间也好不了多少。
他们之中一部分人选择了参军。但是,大多数资本主义国家的军队,官兵泾渭分明。比如,美国军队的军官必然出自军校,普通士兵晋升为军官,甚至高级军官希望渺茫。战争之中,来自贫困地区的士兵冲在第一线,却无法完成从士兵到将军的转型。当然,一些贫困地区的年轻人甚至连参军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他们早早辍学连中学文凭都没有。
所谓输在起跑线上,对他们来说,他们的起跑线比大城市同龄人低得多。许多人人身选择的大门,在他们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关闭了。
作为外来人口,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将成为廉价劳动力进入工厂,或者,从事低端服务业。
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之中,详细描述了英国工人长期加班加点、如同牲口一样的生活。不仅如此,由于女工和童工工资较低,也便于管理,男子一旦成年便面临失业。在推动同工同酬,严禁使用童工的国家,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当地外来人口一般从事最危险、最脏最累、报酬最低的工作。
还有一些外来人口成为大城市中上阶级的仆人。一些大城市生活的人感叹生活便利的时候,他们从未想过正是那些为他们服务的人的报酬极低,所以自己才能以自己能负担得起的价格享受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对大城市当地人和外来人口来说,获得同样工作岗位的难度是完全不同的。对城里人来说,相对容易获得的工作岗位,对外来人口来说,则是难以获得的职位,他们只能选择当地人挑剩下,不愿意干的职位。一旦经济萧条,他们首当其冲受到打击。不是失业,就是降薪。
看过《教父》的人都知道,教父移民美国,大萧条时期在杂货铺打工,莫名其貌地失去工作。因为当地地头蛇要安排自己的外甥顶替他的位置。当然,如果教父不失业,也未必会铤而走险。可以说,是失业激活了教父体内西西里人杀人越货,无法无天的基因。
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选择铤而走险,加入帮派,靠打打杀杀,刀口舔血。一方面,他们需要帮派的庇佑,一方面,他们成为暴力集团的基层成员甚至打手获得相对较好的生活条件。
打手老了,年纪大了打不动了,以后怎么办?大多数加入帮派的人是不考虑这些的,一方面,对他们来说,穷人是没有未来的,能活一天是一天,一方面,在黑社会发达的地区,许多打手也活不到晚年。
一些从贫困地区流入发达城市的女性则成为性工作者。与铤而走险的男性一样,她们同样没有未来。
对这些出身贫困地区的人来说,他们不但起点低,终点也低。人过中年,他们干活干不动了,打架打不动了,出卖色相没人要了,他们就失去了经济来源。
对他们来说,回到人口流出地是不现实的,在大城市又无法立足,进亦有退亦忧,往哪个方向都看不到希望何去何从,走投无路。
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永远也摆脱不了贫困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