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毛泽东在湖南一师读书期间,不是那种孤独清高、孤芳自赏的迂腐书生,而是一个广交天下奇杰的热血青年。在他看来,人不可能单独一个人取得成就,交结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奋斗,是至关重要的大事。他不但重交友,更为特别的是交友之奇,朋友间不谈金钱,不谈男女之事,不谈家务琐事,只愿意谈论人的天性,人类社会,中国,世界,宇宙!他认为,这样的人不在官府庙堂之上,也不一定在自命不凡的精英圈子中,那些一无所有的贫寒学子,那些被看不起的下层百姓,往往隐匿着一些非常之人,能做非常之事,能创非常之业。一师毕业时,毛泽东周围真地聚集起一批奇友,看起来无特别之处,但却个个胸怀远大,有救苦救难、救国救民之志。这些年轻人虽然人生道路各异,却以改变中国和世界的伟业永载史册。
为庆祝建党百年,我们连载昆仑策研究院副院长兼秘书长王立华同志著作《一师毛泽东要为天下奇》中“交奇友”部分内容。该系列文章内容精彩、领悟独到,既可从中学习中国共产党早期的历史,也可得到刻骨铭心的事业人生启迪。已发第一至十一篇(见文后【相关阅读】),此为第十二篇。
学子毛泽东奇友之十二——陈书农
【毛泽东《在新民学会长沙会员大会上的发言(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二日)》中关于“陈书农”的注释,摘自人民出版社1968年出版的《毛泽东著作选读》】
陈书农,又名启民,湖南长沙人,一师同学,小毛泽东4岁。
在校期间,他与毛泽东过从甚密,是新民学会的主要发起人和领导者。当时萧子升被推举为总干事,他和毛泽东是干事。
他比毛泽东晚一年毕业,经历有些扑朔迷离,早期参加不少革命活动,后期却不见踪影。不知何故,解放前夕曾有人劝他逃往台湾,他坚持选择留在故土。有同学如此评价他:
“此人知识、智慧均非平凡,但自立崖岸,不愿迁就,宦海浪里,注定失败。”【1】
新民学会成立不久,一批会员北上北京准备赴法勤工俭学,毛泽东却在几个月后从北京又回到长沙,在一师附小当历史教员并主持学会会务。1919年五四爱国运动爆发,毛泽东与陈书农等聚集在一师后山上,商量如何响应北京学生,在长沙采取一致行动。还一起组织各校学生代表在楚怡小学开会,听取邓中夏报告北京学生运动发生的经过,成立湖南学生联合会,发动学生总罢课,推动湖南反帝爱国运动。
学联成立后,创办《湘江评论》周刊,毛泽东为主编和主要撰稿人。当时陈书农刚从一师毕业,被聘在周南女校当国文教员,也抽时间参加编刊、校对等工作,还在刊物上连续发文介绍日本的平民运动,包括日本殖民地朝鲜的独立运动、日本的普通选举、日本劳动界的动向及思想界的变迁等。还发表新文艺作品,他写的纪游类散文,也堪称美文:
当着太阳落水的时候,乘着一叶似的划子,坐在资江中流。
弯弯的月儿,点点的星儿,缓缓挂在两岸树上的梢头。
呵!那是甚么?
一双双的白鱼,在那里跳着不休。
……
新民学会发展很快,不长时间又有20余人加入,主要是学联的优秀学生和积极分子,在长沙的学会会员增加到40多人。1919年底他们在周南女校开会,欢迎新会员入会,并根据实际修改会章,新设立执行委员会和评议员,何叔衡被选为执行委员长,毛泽东、陈书农等被选为评议员,大家还在一起合影留念。会后毛泽东发起驱张运动,带领请愿团到北京开展斗争,陈书农没有跟随前往。
【1919年11月26日新民学会在长沙周南女校开会,后排左四为毛泽东】
驱张胜利后,毛泽东回长沙当了一师附小主事,还在长沙创办文化书社传播新文化新思潮。新民学会的得力人物也是书社的得力人物,多名会员积极参与发起和投资,陈书农投纸洋10元,是主要投资人之一,也是书社总社社员。
1921年元旦,新民学会召开新年大会【2】,从元月1号开始连续进行了3天。何叔衡、毛泽东等先期商定开会程序,拟定了14个讨论问题。会上,何叔衡请毛泽东先报告开会理由和会友两年来在国内外做事求学的情形。毛泽东讲完后,何叔衡提出会议要讨论的问题。这时陈书农提出不同意见,他认为在这14个问题中,前面3个问题内容重大,如新民学会应以什么做共同目的?达到目的须采用什么方法?方法进行即刻如何着手?希望压到第二天讨论,应先圈出其余问题中的几个进行讨论。
遇到不同意见,毛泽东没有简单否定,而是取融合态度。他发表意见时,先是维护既定想法:那几个问题因其重大,更宜开始就略加讨论。但对陈书农的提议也诚恳地吸收采纳,提出今日可以只讨论不表决。
这样一来大家都赞同,使会议能够顺利进行下去。
毛泽东先发言,介绍了巴黎勤工俭学会友对这些问题的讨论情况:1.都主张以“改造中国与世界”为共同目的;2.实现方法有急进和缓进两种主张;3.即刻着手方法也有两种,有的主张组织共产党,有的主张实行工学主义和教育改造。
讨论中,陈书农发言非常积极。他先对学会的共同目的提出不同意见,说自己赞成改造东亚,因为欧洲有欧洲的改造法,我们不能为他们代庖,澳洲宜包括在东亚里,非洲我们也应负责;在改造与改良问题上,他主张改造,因为资本主义积重难返,非根本推翻不能建设,需要实行劳农专政,太自由的结果是不得自由,反而不能改造;现在要用力的,不在建立一个非驴非马的劳农政府,而在宣传,在东亚尤其要促成工业革命。
毛泽东认为,用改造东亚做目的,不如改造中国与世界。提出改造世界,是明确我们的主张是国际的;提出改造中国,是确定我们的下手处。而提出改造东亚,感到无所取义。他说:
“中国问题本来是世界的问题;然从事中国改造不着眼及于世界改造,则所改造必为狭义,必妨碍世界。”【3】
毛泽东不同意以改造东亚为目的,是因为中国问题本来是世界问题,必须从世界大局看中国改造。对达到目的的方法,同意陈书农提出的俄式方法,因为这是诸条道路皆走不通了新发明的一条路,较之别的方法所含可能性更多。
他们各有独特的立论着眼点和道理,发表的意见很具水平。
在讨论学会和会友应取态度时,大家都同意学会应取潜在进行态度,会友相互间要互助互勉。
讨论如何研究学术时,毛泽东先介绍了巴黎会友的意见,规定研究对象,提出几种主义,定期逐一加以研究,如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实验主义等。陈书农发言说:
“我觉得环境每把人扯之向下,所以会友集合一处,同居共学,是必要的。集合多人力量去改造环境,要容易些。”【4】
毛泽东说,要组织一种公共职业才能同居,现在还是讨论怎样研究学术的问题。有同学提出,不但研究社会主义,还要研究哲学、科学、文学、美学等。毛泽东不赞同,认为各种普通或专门学术,应当让会友自由研究,学会中特别研究的课题,必须是会友共同注意并认为是现在急需的,学会应当只研究主义,如社会主义、实验主义等。
陈书农赞同毛泽东的主张,提出本年内要研究几个主义,并得到结果。毛泽东说,可以先做个半年计划,研究五六个主义。
又有同学提出,哲学、文学、政治、经济皆有研究必要,不赞成专门研究主义。毛泽东解释说,所谓研究主义,就是研究哲学上、文学上、政治上、经济上以及各种学术的主义,没有另外的主义。
这样一来,就把大家的行动意见都融合起来了。
第二天表决时,在学会共同目的上,陈书农放弃了自己原先的意见,与毛泽东一致,都同意以改造中国和世界为目的。
在表决达到目的采取什么方法时,毛泽东先介绍巴黎会友蔡和森的提议,并概括了世界上解决社会问题的几种方法【5】:
1. 社会政策;
2. 社会民主主义;
3. 激烈方法的共产主义(列宁的主义);
4. 温和方法的共产主义(罗素的主义);
5. 无政府主义。
然后在发言中对比:所谓社会政策,是补苴罅漏的政策,不成办法;社会民主主义,借议会为改造工具,但事实上议会的立法总是保护有产阶级的;无政府主义否认权力,这种主义,恐怕永世都做不到;温和方法的共产主义,主张极端自由,放任资本家,亦是永世做不到的;惟有激烈方法的共产主义,即所谓劳农主义,用阶级专政的方法,是可以预计效果的,所以最宜采用。
当今一些文人学者,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亮出各种主义,岂不知毛泽东等前辈革命家早就接触并研究过,他们是在理论和实践中认真比较各种主义后,才得出自己坚定不移的选择。
在这个问题上,陈书农与毛泽东几乎一致,赞成布尔什维克主义。他赞同的理由:因为现在世界上有许多人提出许多改造方法,只有俄国所采取的办法可受试验,其余如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行会主义等,均不能普遍地见诸施行。针对有人提出从教育入手,他还说,讲教育和实业也要有主义,要用劳农主义,诊病要从根本入手,一点一滴,功迟而小。
讨论如何着手的方法时,陈书农发言说:研究宜重比较,取精用宏,宣传要兼重知识阶级,使得没有被遗弃的人才,遇有机会,宜促使实现目的,所以有组党必要,要厚植其根基。还有其他会员也提出一些方法,毛泽东都表示赞成,特别提出文化书社最经济有效,希望大家设法推广。
半个月后会员们又开会,讨论新年大会未决问题。
讨论主题:会友个人的行动计划及生活方法。
毛泽东比较全面地讲了打算。他说,觉得普通知识很重要,决定30岁以内只求普通知识,设法补足数理化等自然科学基础知识。文学虽不能创作,但也有幸会一些,喜欢研究哲学。应用方面,研究教育学及教育方法。做事层面,希望能在大家的事业中担负一部分,若干年后与别人的部分合拢,即成功了一件事。曾想在长沙住两年后赴俄,现在已经过了半年,再过一年半就当出省。在长沙做的事,除教育外,就是要准备充实推广文化书社。求学方面,拟从译本及报刊杂志上,了解世界学术思想的大概情况。最痛苦的是做事就不能兼读书,去年下半年竟完全牺牲了读书时间,以后想做到每天看一点钟的书,读一点钟的报。
陈书农做了很长的发言。他说:一是终身读书计划,这是根据自己的宇宙观和个性决定的。宇宙间别人所欲学的,都是我所要学的;别人曾经论思的,都是我也要论思的,文学、哲学、科学等都是自己要学的,愿做一个学术界的托拉斯。一度想用西方的方法求东方的学问,现在则想东西并进,将来到外国去,在一国常驻,到各国游学,做一个学术界的猎人,读书时间本无穷尽,死而后已。另一个是目前计划,因经济压迫原因不能外出,但这正是成全我,因为我想在这个时候研究中国学,以历史的方法治中国的学问,集中于哲学和文学两个方面,冷静的学问应在后,人事方面如政治经济等应在先。从前,有两年学好3国文字的计划,因事实阻碍不能实现,最近又订了3年学好两国文字的计划,英文之外的法文和日文都要学。
最后,会友们专题讨论个人生活方法。
这是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所有宏图大业都要先从这里开始。
毛泽东当时的打算很现实。他愿做的工作,一是教书,一是新闻记者,自认为将来多半要靠这两项工作的月薪来生活。甚至还想学一宗用体力的工作,如打袜子、做面包之类,这种工作学好了,到世界任何地方跑均可得食。
可见,伟人领袖之初,亦如所有底层社会青年一样,两手空空,孤独无助,前路艰难,甚至想编织袜子和做面包师解决生计。不同的是,他没有因此自艾自怜,也没有因此而志向卑微。事业之初面临的问题,只是领袖成长必须的磨砺环节,连基本的自我生存关都闯不过去,将来怎能成为国之大器?
陈书农没有表明如何生活,只说物质生活非个人所能解决,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都是革生活的命,但生活太枯燥、太刻苦必然影响心理,所以身心所需不可故意刻减,要达到一个相当的程度,个人只能尽力去做。
在这次新民学会年会中,陈书农与毛泽东的观点基本一致。
【新民学会旧址】
会后不久,毛泽东以省督学身份,沿洞庭湖岳阳、华容、南县、常德、湘阴等几个县考察国民教育并进行社会调查,陈书农也一同前往。
几个月后,新民学会转型为共产党组织,大多会友成为共产党员。不知什么原因,学会领导骨干陈书农却没参加。只是从著名作家丁玲的回忆中得知他的行踪。15岁的丁玲转学周南女校,陈书农主持插班考试,作文题是《试述来考之经过》,她却偏偏忘记了写“经过”,只讲自己是为求真知求进步等,陈书农非但没责备文不对题,看完便宣布录取丁玲入学。在课堂上,他给学生讲都德的《最后一课》、秋瑾的诗、《今古奇观》《儒林外史》《红楼梦》等,启发她们阅读《新青年》、胡适的《尝试集》和郭沫若的《女神》。陈书农特别关爱丁玲,常把《新青年》等书刊给她看,教她着重领会那些他画了记号的篇目和段落,还允许她随时到他屋里选书看,培养其文学兴趣和写作才能。丁玲写的两首白话小诗,被陈书农推荐到《湘江日报》发表,成为后来辉煌文学成就的起点。
1921年夏,毛泽东赴上海参加一大时,陈书农却被周南女校解聘。他的学生丁玲为抗议校方无理决定,在别人仅口头上表达不满时,愤然离校转到一所男子中学。在当时男女分校的背景下,这也是石破天惊之举。与丁玲一同转入这所男校的,还有后来成为毛泽东夫人的杨开慧。
此后,陈书农与毛泽东渐行渐远。他考入广东高等师范,提出不搞革命专心读书从教,后由该校选送到巴黎大学专习心理学。在法期间却又改变心愿,加入了国民党改组派,奉汪精卫为领袖,以陈公博为总负责人,企图通过改组国民党,与蒋介石争夺党权和政权。这个派别的下层,主要是一些彷徨苦闷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既不满意蒋介石的独裁统治,又害怕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民主革命,幻想在革命和反革命两条道路之外,另找一条资本主义发展道路。陈书农回国后从事秘密活动,曾在上海与人合办《革命日报》。九一八事变后,汪精卫与蒋介石合流,他也随入南京,但与改组派的实力派闹翻,曾到湖南南县当过县长。抗战时期不再与改组派人物来往,也不接触共产党,在多所大学任教,抗战胜利后趋于消沉。
解放前夕有同学问他:为何不一起去台湾?
他说:何处是归程?不再逃了。
新中国建立之初,他与早已出党的罗章龙一起,探访当年新民学会成立的地方,还与周姓房主人在舍前拍照留影。
1954年春天,已是著名作家的丁玲回湖南,特地去岳麓山下的湖南大学看望恩师。见面时陈书农祝贺她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饮誉海外,并指出在语言方面存在的瑕疵,希望她进一步改掉语句不够精练的毛病。
【陈书农捐赠的30年代出版的《社会主义史》】
后来,他被聘任为湖南省文史馆馆员。1966年,1968年,毛主席革命活动纪念地工作人员曾两次采访他,了解新民学会那段历史。
已过半个世纪了,他还清楚记得当年的一些细节:
新民学会成立前,有一个酝酿过程,此前两三年,毛泽东发表了一篇“嘤鸣求友”的启事。开会那天是个星期日,蔡和森家门口的一棵桃树开满了花。章程是毛泽东同志起草的,事先和大家商量了的,通过时没有发生争论。
他回忆当年一起办《湘江评论》,刊物出版后,毛泽东亲自拿到街上叫卖。
他还说,毛泽东在上海时曾写了一封信回长沙,说在上海靠洗衣服维持生活,而洗衣服的钱大部分花在坐车上了。
他赞佩地说,毛泽东的统一战线策略是非常灵活的。有两个例子:学联会长徐庆誉想入新民学会,因为他是一个基督教徒,我们没让他参加,但在驱张运动中,毛泽东派他去常德向冯玉祥请愿,因为冯也是一个基督教徒;易礼容是商专毕业的,毛泽东就请他担任文化书社工作。
他还记得,那是1921年夏季,新民学会自行解散前,有了社会主义青年团组织。萧子升不同意解散新民学会,毛泽东与他发生过争论。毛泽东问萧子升:你跟我们走,还是要当一辈子绅士?
……
后来,这群胸怀天下的青年学子,大多跟着毛泽东走了。
陈书农终身从教,1968年因病去世,享年71岁。
注 释:
【1】湖南省第一师范学校编:《湖南第一师范名人录》,第218页。
【2】中国革命博物馆、湖南省博物馆编:《新民学会资料》,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5-41页。
【3】中国革命博物馆、湖南省博物馆编:《新民学会资料》,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8页。
【4】中国革命博物馆、湖南省博物馆编:《新民学会资料》,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8页。
【5】中国革命博物馆、湖南省博物馆编:《新民学会资料》,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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