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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语(短篇小说)

2014-04-28 17:20:53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渝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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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二零零九年入伏这天,宋勤勤患骨癌治疗一个多月终于出院了。医生说“只要坚持吃药就不会复发”,但是老公丛生密探得知,老婆活不过半年。他不敢告诉她,更不敢告诉老丈妈和儿子冬儿,只透露给了一个穿叉叉裤过来的好朋友、老同学老哥们邢忠。

 

  两口子一九八七年在同一家国营企业工作,九六年企业破产双双下岗失业,丛生东跑西颠无头苍蝇乱撞,这打工那打工到九九年撞进光明铸造厂撞上对口的工种才稳定下来。勤勤更甚,东一榔头西一棒漂来浮去,或老板炒她或她炒老板干了十来个单位,最后在一家私人幼儿园当阿姨,天天和百十来个天真活泼的孩子们打堆感觉心情舒畅,好歹还混了两年多。但是出院第二天,她回去上班老板把她开销了,说她耽误太久工作已经有人接手。勤勤生得纤细单薄,本来体质差,经病魔折腾,说话有气无力像小猫咪,一副蔫丝瓜模样,老板害怕她工作时倒桩摊上大事,岂敢继续用她?

 

  “我就料定老板要开销你嘛,叫你不去不去你非要去。你这病恹恹的样子比林黛玉还林黛玉,蔫不拉叽的连颈子都抬不起,还能干什么事呀?我给你说过了,你以后再不要东想西想了,各自就在家里安安心心养病,这是比天还大的事啊。”

 

  “唉,我们今后的日子咋个子过哟!”勤勤晓得家里很困难,只是这段时间住在医院不晓得困难到啥程度。她的病情,丛生瞒着她她也瞒着丛生,那个和她混得非常姐们的小陈护士把一切都告诉她了,表面上她经过治疗现在吃得饭走得路没什么事,实际上癌细胞已经全面扩散,她未来的日子好么半年不好三个月。她坚持回幼儿园上班不过是想活着的时候找一个钱算一个钱,为家里减轻点负担。

 

  “我不是给你说了嘛,只要老公这一百多斤不倒桩,家里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

 

  “主要是冬儿读书太花钱,明年读大学更花钱。而且我还要继续吃药。”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说了。有我就有这个家,书要读,大学要上,药更要吃,一家人还要过日子。”丛生是上门女婿,老丈妈的房子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双山机械厂修建的筒子楼,一幢幢房子密密麻麻骨牌似的座落在一大片名叫双山的山坡上,最大户头四十二平米,人们称为贫民窟。老丈人早已过世。老丈妈从厂里退休后现在有八百养老金。一家老少的生活全靠老丈妈打理。丛生是浇铸工,长年累月加班,前些年工资四五百到六七百,这两年才上千,偶尔两千多不点。因为几乎天天加班,丛生经常累得满身臭汗腰酸背痛,深感吃罪不消,但是一到关晌数着钞票心情便释然了。不管挣多挣少,丛生一四六九全部交给勤勤和老丈妈,一家子的日子倒将就敷得走。现在老婆生病就惨了,邢忠两万,勤勤两万,老丈妈一万,五万块钱全部除脱还在次要,更严重是这个月面临揭不开锅了,老丈妈憋得不得不借钱渡日拉下邻居一千块的债。丛生从来不过问家中油盐酱醋,经老丈妈说起才晓得家里发生了严重的经济危机。如此穷困潦倒之境况,支撑他口头上硬梆梆的底气,不过是实在拖不走了就去找邢忠借几文。

 

  邢忠办了个翻砂厂,规模不大但经营不错,算得上“先富起来”的百万富翁。他原来住在双山,前几年搬到湖畔花园洋房,距两口子两支烟功夫,一直没有中断与丛生和勤勤往来。这天他来看勤勤,临别叫丛生出来硬要塞给丛生一万块钱,说这钱两口子拿去三亚旅游一圈,勤勤日子不多了,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趁她在有生之年带她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放开心情玩玩。邢忠先前资助勤勤两万住院,他说这一万也是资助不是借,不用还。丛生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仍然表示一定要还。“行嘛,行嘛,还就还嘛。明明晓得我不在乎这几个钱,你还是非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邢忠去过两次三亚,说看大海、看沙滩、看椰林风光,内地人最值得去的地方就是三亚。他叫丛生等些日子天气稍为凉快点就出发。

 

  勤勤坚持吃药病情似乎开始好转,天天打半小时羽毛球锻炼身体,一个月下来精神好多了,怀疑小陈护士说的话不一定可靠,自己未必真的会死。有一天邢忠又来看她,她竟然一时高兴把小陈护士的话对邢忠说了,还说自己不会有事,叫邢忠为她保密。邢忠很惊讶,原来两口子互相都隐瞒着啊!他口头答应不说,过后却叫丛生尽快带勤勤去三亚玩。好么半年不好三个月,三个月还有几天?早去早遂心嘛。

 

  丛生向单位请了三天事假,主管人事的吴副厂长先头不批准,丛生最后说出真情他才同意。当然要向勤勤编故事:一,光明厂最近没有啥任务,老板决定放假三天。二,一万块钱是每年的过年钱,厂里悄悄扣下一半为他存着,共计存了十年加利息刚好一万,这事连他也蒙在鼓里,今天不知老板咋个晓得勤勤生病没有工作了才发给他的。勤勤住院邢忠已经给过两万,丛生不敢再说邢忠给的,怕勤勤产生负疚感,甚至怕她认为这是举债旅游,不舍花钱不愿去三亚。

 

  啥子安灯逸的企业可以不向工人打招呼擅自扣钱且长达十年,在知道你最困难的时候主动算上利息拿出来为你解困?你那个老板硬是个活菩萨呀?殊不知勤勤还真信适了这家伙的鬼话,甚至经丛生哄哄哐哐高高兴兴答应去三亚了。 这事只要女儿女婿高兴,当妈的当然会支持。

 

  

 

  (二)

 

 

 

  两口子人到中年生活艰辛,不再青春不再时尚不再浪漫,但是不收拾一下形象打整一下脸嘴无论如何对不起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远游。二人各自心中有数,说不定这是此生唯一的结伴潇洒,该讲究一下的。男人简单,常规性理个发修个面完事,女人决定去烫发。

 

  勤勤十来年没烫发不懂行情,走了五六个店,从两三百到四五百一个比一个嘴巴大,吓得二人瞠目结舌。丛生尊重勤勤意愿只管乐呵呵陪她走,即使她要烫四五百的也由她。但是勤勤不肯多花钱,内定一百以内。后来走进一条背街终于找到一家九十的定下来。折腾两个多小时,本来满头飘洒的披肩长发像瀑布一样美,结果搞得来曲的曲卷的卷翘的翘,叉叉翻翻咋个看咋个不顺眼。勤勤不觉得,认为换了个形象总比以前洋气了点儿。丛生喜欢她“清水出芙蓉”的自然美,心里非常抱怨,嘴上却这好那好翻来复去地赞美,勤勤心里乐滋滋的,嘻嘻笑不停。

 

  “勤勤,今天我挽着你走,呵?”出门,丛生挽着勤勤的手,让她贴在自己身上。从谈恋爱起就是她挽着他,今天他突然改变过来,想以一种不曾有过的温情抚慰她的心灵。她要隐瞒病情就让她隐瞒,他不必捅破这层窗户纸,善良隐瞒的日子里她会感到惬意感到幸福,正是他需要的效果。

 

  勤勤嫣然一笑,“咦,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以后我永远挽着你走,你是病号嘛。这也叫搀扶,两口子就是要搀扶着走完一生,你说是不是?”

 

  “嗯,老公你说得太对了。我搀扶你,你搀扶我,我们搀扶着共度难关,把冬儿供上大学,供上博士!”勤勤那张尖细的脸宛如一朵清瘦的白菊花。冬儿读书很厉害,门门功课第一,肯定能考上大学读上博士。

 

  治病吃药还要花钱,一勾子债还没扯伸,还要“把冬儿供上大学,供上博士”?单是大学四年不把你两个老疙瘩拖死就算运气好哟!丛生心头顿时掠过一抹凄凉,鼻头一紧一紧地发酸,差点儿要涌出眼泪。

 

  出发前勤勤要打扮一下,不是涂脂抹粉描眉画眼,她天生柳叶眉双眼皮,不修理让人看着也秀丽也深动。她的打扮不过是梳梳头抹抹口红。口红二十块钱一支,最廉价那种,先富起来的富婆千二八百的奢侈货勤勤做梦也不敢想。别人一支口红用一个月,她一年用一支还剩半截子不知道啥时才用得完。抹口红时丛生过来看她,默默地端详她,见她搞定后一把把她揽在怀里。

 

  她这些日子欠着他,医生招呼不能行房事他一直不行房事。老公四十才挂一,说男人四十如虎,他受得了吗?她紧紧贴着他,用头亲昵地拱他的颈窝子,甜蜜蜜放起嗲来:“老公,你真好,真好!”

 

  丛生比勤勤高大半个脑袋,勤勤不抬头便看不到他的脸。一瞬间,就这一瞬间,他哭了,眼睛泛红,饱含泪水,朦胧地感觉可怜的老婆就像一叶漂荡在浩淼大海中欲将沉没的小舟,一枝摇曳在冽冽风雨里欲将夭折的杈丫。他任泪水在眼里打转转,禁不住泪水扑簌簌淌下来的时候,突然沉重地说:“勤勤,我这辈子欠你的太多了,太多了!这次带你到三亚去旅游不过仅仅还你九牛一毛,以后我一定好好还你,啊?”

 

  勤勤听出丛生的哭腔,抬头正好看到他脸颊两道清晰的泪痕,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到腮边,像个稚嫩的小儿,“哎呀,老公,你……你咋个说这个了呀?”

 

  “我没文化,没本事。我真的太穷了,你这辈子跟着我吃苦了,吃苦了啊!”丛生松下勤勤揩着眼泪说。

 

  “唉唉,老公,你又说这些干啥呢?”勤勤理解丛生,他没好继续说以前曾经说过多次的话:活了半辈子连个自己的窝也挣不起。他初中毕业,一个普通打工仔,能挣钱养家糊口已经不错了,咋买得起房子呀?她不怪他,他们的爱情是纯粹的并蒂莲,是阳光雨露滋养出的自然而质朴的结合。“你以后不要说这些行不行?为了这个家你一天到晚那么辛苦,经常大汗淋漓连内裤都湿透了,哪个欠哪个呀?我吃苦是我愿意吃苦,乐意吃苦。你以后真的不要说这些了。我们现在的日子确实很恼火,主要是我这场病把家里拖垮了。前些年爸爸在世时老爱说毛泽东时代好,说他们工作稳定收入稳定,几十年不晓得啥子叫失业下岗,住房不要钱,看病不要钱,娃儿入托不要钱,读大学不要钱,一辈子啥也不愁。”

 

  “你住院后,妈妈也老是这样说,就说过去这好那好,最爱说的就是看病不要钱。现在我们老百姓真的生不起病啊!像你这种情况,每年社区交一百块钱医保,还是最高标准,结果报销不到百分之十。”

 

  “就是,用了五万才给我报四千三。这种狗屁医保完全是坑爹!医生也乱来,莫明其妙要求你东查西查,乱七八糟给你搞些自费出来,还弄些这样那样的自费药,尽整人!真的很羡慕爸爸妈妈他们生活在毛泽东时代。”

 

  “毛泽东时代是计划经济,现在不同了,是市场经济。”

 

  “我晓得,市场经济就是整垮国营企业,整工人下岗,不管老百姓死活。看来我还是要找个工作才行。我出院这些日子感觉病情松和多了,尤其是感觉身上有劲了,这次到三亚旅游回来,我一定要找个工作来做。你晓得的,我啥事都会做,肯定能找到工作。”勤勤有个信念:自己不会死。她干过好多工作,确实啥事都会做。她有幼师毕业证,会唱歌会跳舞,会弹琴会书画,还会家政服务,还当过糕点师傅,特别是在国企那些年学得一手车工技术,现在仍烂熟于心。老公一生主要就干浇铸工,她的出路比老公多得多,找个工作不是问题。

 

  “要得要得,回来找个工作来做,反正不要命个嘛!”顺口打哇哇不起气,丛生如是说。

 

 

 

  (三)

 

 

 

  飞机起飞后勤勤心儿怦怦乱跳,感觉要蹦到嗓子眼,禁不住捂住胸口,脑袋贴在丛生肩膀。丛生揽着她说:“飞机起飞时就是难受,感觉心子往上提,但是一会就好了,只一会就好了。”他和勤勤一样没坐过飞机,是听别人说的。他不难受,没有半点不适,反倒自个儿邪起想:这一飞起来夫妻双双是不是从此就去了天堂。

 

  好一会过去,勤勤的心儿才停止蹦达。她突然感到整个脊背骨一阵撕裂的疼痛,丛生赶忙拿出药给她吃。她吃过药眯一会眼睛居然说不痛了没事了。行前丛生怕老婆路上有闪失,不仅带了她平常的用药,还按照邢忠的交待准备了抗过敏药、感冒药、止痛药、“邦迪”……当然还带了太阳镜、游泳衣、照相机。照相机是邢忠借他的“理光”,因他不会使用,邢忠还反反复复教了他几遍。

 

  飞机是安全的,它不会搞假冒伪劣随便乱来,正点抵达三亚。勤勤走出机舱精神倍儿好,一边下弦梯一边兴奋地眺望辽阔的蓝天白云,“呵呵,老公,这里的太阳好白呀!”当然哟,这里隔赤道近紫外线比内地强嘛。

 

  三亚确实是旅游的好地方,气候宜人、空气清新,明亮的太阳,湛蓝的海水、柔和的沙滩、绿荫的椰林,正宗的南国风光。两口子主要来看大海沙滩,不想每个地方都去,况且钞票又不是草纸。次日,他们在大东海、三亚湾、亚龙湾中比来比去最后选择了三亚湾。据说这里是近两三年政府投巨资改建的,沙滩很大很平坦,还有个“椰梦长廊”也很好耍。

 

  辽阔浩瀚的海洋博大深广,有无垠的宽阔胸怀,公平地囊括地球上一切活性物质,赐予一切生命源泉,无私地向人们坦示它的壮美,人们敬它爱它,第一次走向它无不为它动情。二人一拢就迫不及待扑进它的怀抱。家乡的长江水赋予他们击流的秉性,但是他们羞于在大海逞能,只在浅水处戏耍,嘻哈打笑不亦乐乎。玩够了,二人都躺倒沙滩上,半截身子淹在水里,尽情享受沙滩海浪和阳光的恩泽,享受海洋的美妙,享受辽阔无边的旷达和清爽宜人的舒畅。后来他们沿着海边散步,躺在躺椅上晒太阳,还特别去尝试玩了一会儿吊床。

 

  勤勤妹妹今天格外漂亮动人,飘洒的卷发,白净的肌肤,鼓隆的乳房,修条的身姿,纤巧的玉腿,整个身子儿优雅的曲线,一切都在亮丽的阳光和湛蓝的海水、银色的沙滩映衬下,尽显极富魅力的女儿韵致。丛生给她照相,一张又一张,各种姿态各种背景,照了不下几十张。还请游客为他俩合照了几张,其中有一张他温情脉脉地搂着她,双双的笑容比太阳还灿烂。两口子从结婚到现在十八年来终日为生计操劳,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美妙的旅游;从来没有体会过这般富有情调和乐趣的生活;从来没有感受过这般温馨浪漫和甜蜜的幸福。他们豁然感觉眼界开阔了,心胸敞亮了,灵魂升华了,精神舒展了,完全忘却了从艰难困苦跋涉过来的漫漫岁月,更不记得身患绝症来日不多的啥子命运悲剧了。

 

  “老公,以后我们挣了钱又来,带上冬儿一起来,啊?”

 

  “嗯嗯嗯,一定一定。还要带你妈妈来。”

 

  “对对对,妈妈跟我们一样连飞机也没有坐过。这里真是太美啦!呵呵,到时候我们一家老老少少一定要全部下到海里照个全家福!”

 

  三亚湾地势平坦宽阔,一处处集群别墅,一座座风情餐馆,在明媚的阳光和壮丽的海景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夺目。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轿车一辆辆停在坝上。二人消费不起富豪大款享受的高档东东,他们的午餐选择在邢忠介绍的一家“下岗职工海鲜加工广场”大排档。邢忠说这里有炒菜有火锅,价廉物美,服务热情周到。他们吃的火锅,二十元锅底,加工费两元一斤,确实够便宜。不是四川和重庆那种锅中煮,而是周边煮,叫“打边炉”,中间空着供热能,周边是锅底。二位选了青羔蟹、鲍鱼、海螺三样海鲜和四角豆、五指南等几个蔬菜。全是以前没吃过的玩意。鲜活的海鲜吃起来就是爽,按家乡话说叫做“鲜惨了”。

 

  三瓶啤酒,丛生两瓶勤勤一瓶,平时就这量,但是因为勤勤越吃越高兴,不听劝阻又加了一瓶,说今天要和老公平分秋色。二人还加了两份鲍鱼。丛生害怕勤勤喝多了引发病痛,坚持要她倒半瓶出来,勤勤不干,两口子一来二去争执起来,结果啤酒被丛生夺了,勤勤冒火了,柳眉一扬,杏眼一瞪:“你你你,你真扫我的兴!你晓得我还能活几天?老公啊,我一直没对你和妈妈说哟,小陈护士都给我透露了,看起来我的病松和了,其实五脏六腑都被癌细胞腐蚀了,我只有三个月到半年时间的活命啊!”眼泪哗哗涌出来,整个哭成了泪人儿。

 

  还能编造什么花言巧语?丛生不能不摊开说了,一时间两口子相拥而泣,周围的食客一个个诧眉诧眼盯着他俩不停地嘀咕。

 

  这瓶酒,终于让勤勤一个人干掉了。她没有再斯斯文文倒进酒杯,而是将就瓶子喝,后半瓶甚至一扬脖子咕嘟咕嘟当白开水一口气灌进嘴里,大大咧咧地说:“呵呵,过瘾过瘾,太过瘾了!‘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吐雾,终为土灰’,这是曹操说的,我认为说得太好了。人死如灯灭,死就死。老百姓活得太寒碜了,这个社会就是官僚权贵和资本家的社会,富人大款的社会人吃人的社会!我也活够了,活烦了,不想再活了!”

 

  丛生从来没有感觉到勤勤精神上有什么大的压力,更没有听到她像“喷青”一样冲社会发过什么瘪言牢骚,今天破天荒第一次,她一定是活得太累太累了。而这种累,多半因为她没有嫁给一个比他强的有权或者有钱的老公,这当然主要在于他没有能耐“先富起来”,尽到一个大男人应尽的责任。

 

  勤勤还没有发挥尽兴,展劲巴巴将空酒瓶朝桌上一跺,随着“砰”一声脆响,撑起身子扬手一个大划拉,“天灾人祸免不了,黄泉路上无老幼。哪个又晓得自己能活多久?说不定今天还是好好的,明天就撬杆了呢。走走走,老公,按计划执行,椰梦长廊,椰梦长廊。既然来了就要耍个痛快,耍个安逸!”酣畅淋漓,酒足饭饱的小女人,俨然视死如归,豪气冲天的大英雄,那张瘦削如二指大的脸庞变成一团红彤彤的火。丛生起身一动不动凝视着她,悲酸、凄凉、痛苦、忧伤,怜爱,犹似决堤的江河一并涌上心头,他真想扑上去一把把她揽在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啊!

 

  癌症患者活了一二十年还照样活得很好,不是传说而是事实,丛生知道这个事实,市里有个“癌症患者健康协会”,里面有些中老年人已经创造并且仍在继续创造这样的奇迹。但愿老天爷保佑好人一路平安,保佑他的勤勤妹妹好好康复,永远幸福吧!

 

  椰梦长廊临海一侧是优美的热带植物园林,与银色的沙滩和蓝色的大海相映成趣,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长卷画图。然而就在这个画图里,就在一大丛阳光朗照的绿荫荫的椰林中,勤勤突然感到全身骨头如针扎,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满头满脸浸出湿津津的汗水,鼻头儿的汗水像荷叶上的露珠儿,一颗又一颗冒出来朝嘴角子滚。只一瞬间,仅仅一瞬间,她便整个人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了。

 

  “勤勤,勤勤,你不能倒下,不能倒下啊……”

 

  但是勤勤已经倒下了。肢体软耷耷如面条,脸色白惨惨如死人。丛生泪如雨下,手忙脚乱颤粟着用“红椰”给她喂药,跟着叫来“的士”风风火火把她送到市里的医院。

 

  来到医院又如何?勤勤的身子再也没有立起来,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丛生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她那尖细柔嫩的手指儿冰凉冰凉的,宛若汉白玉一样沁寒,那是一种纤弱的、纤尘不染的美丽,在他的手上柔柔软软滑动,一次一次柔柔软软地滑动,像一次一次殷殷深情的嘱咐,又像是一次一次悠悠心结的拜托——眼睛浅浅地露出一条丝线,蠕动青紫的嘴唇,留给心爱的老公最有份量的也是最后的心语:“老公……我想看……国庆……阅兵……游行……有没有……毛主席……出来……”她本想托付冬儿的事,叫老公一定要让冬儿读大学读博士,但是现在她只能捡最重要的说。许多年许多年了,她一门心思盼着的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回来啊!

 

  一个与丛生相濡以沫近二十年的好女人,一条圣洁而美丽的生命,实实在在地,从他手上溜走了,勤勤的手滑落下来,滑落到雪白的床单上,耷拉在床榻了。就是说,老天爷没有保佑他的勤勤妹妹,没有保佑他的爱妻,冬儿的妈妈从此夺命天涯了——来到医院不到一个小时,勤勤三十九年的人生划上了句号。她什么也没留下,唯一蕴藏在心中全部愿景的休止符——六十年大庆“毛主席出来的阵容”!

 

  还有一周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六十周年。不过只有一周,勤勤妹妹,我的好老婆,你不该走,不该走啊!丛生搂起勤勤一头撞在墙壁,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撞,“咚、咚、咚……”不停的“咚咚”像闹地震,墙在抖,床也在抖。血,鲜红鲜红的血,从额头汩汩流出来,“叭嗒叭嗒”滴到地上,洁白的瓷砖地面,一滴又一滴,洒下一片命运的无奈,人生无言的脆弱……

 

  丛生如何不悲恸?医生说勤勤患的恶性骨肿瘤,经不得整,是吃海鲜加饮酒造成的,海鲜营养丰富,但它是大发物,引起这么子那么子的因素导致癌细胞急剧扩散荼毒心血管了。

 

 

 

  (四)

 

 

 

  勤勤绝尘而去,化成一抔灰灰儿。丛生的一万块钱仅剩三百块,只能坐火车回家。中年丧妻不亚于老年丧子,何况还是个上门女婿,他该作何盘算,不知道焉,拢家乡仍然没有溅开一朵希望的浪花。改革开放流行摸石头过河,他以后的事情也只能摸石头过河了。一路上守着心爱的人的黑匣子,在二十四小加十七个小时的时间里,他默默地落泪,一次又一次地落泪,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像两个泛红的桃子。

 

  全市,包括说了几年要旧城改造而没有改造的双山这个弹丸之地,人们多年形成个习俗:人死后,邀来丧葬“一条龙”服务公司,搭个灵棚租个冰棺,挂上死者遗像,书写几幅挽联,摆放几个花圈,扯起几条幡幛,或唱戏或唱歌,一直闹到第三天凌晨出殡。

 

  不需要冰棺,不用着出殡,小匣子搁在灵台上,其它一切依照惯例。朋友同学同事不多,大半是亲人和邻里,不下百人。两百余平米灵棚容不下,绝大多数围坐在地坝,桌子凳子邻里们自个儿从家里搬来。地坝不小,是原来国营双山机械厂修建的具有五十年历史的篮球场。看热闹的人更多,今天晴转阴,阴沉沉的天空下全是密密麻麻的脑袋,可谓盛况空前。

 

  谁不晓得宋勤勤患癌症是要走的人?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她走得像风一样快。人们熟悉她,太熟悉她,一个双山土生长的朴实而平和的女人,一个普通工人家的孩子,一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打工妹,一个不满四十岁的贤妻良母、孝顺女儿,从此去了另一个世界,没有谁不惋惜不哀怜。送钱是肯定的,凑起送单独送的都有,三五十百来块不等。双山贫民窟的哥们姐们爷们娘们没有谁超过一百,但是个中情份之重,绝不逊色李嘉诚一百万捐款。点歌的人非常多,一曲一曲唱了整整四个小时,到后头有很多人没轮上。“一条龙”老板说他的三个歌星嗓子全遭唱嘶哑了,这在双山许多年治丧活动中是从来没有过的。最后一天,邢忠急匆匆送来一千块钱,说有要事又急匆匆走了。

 

  办完丧事老丈妈真诚地对丛生说:“你现在也没个房子,冬儿又嗲我,就安安心心住在家里,大家将就着这样过吧。”冬儿一旁附合,也叫爸爸住在外婆家。丛生默默地点脑壳。自己没有窝,不住外婆家还能住哪个家?老丈妈和儿子不知晓,他现在岂止家的问题,连饭碗也除脱了啊——

 

  丛生回来当天到厂里报到吴副厂长就请他下岗了。吴副厂长是老板的小舅子,看去脸上没有鼻子只有两个窟窿,工人们背后叫他塌鼻梁。塌鼻梁住在西郊两千万的别墅,天天开奥迪来厂里转两圈,本来负责人事行政工作,却常常跑到车间吆五喝六,指手划脚,工人们见到他就吐口水。“下岗就是请你走人。你不是不晓得,厂里正在学沿海实行‘狼文化’管理,老板绝不能容忍不遵守劳动纪律的行为。按说你是厂里数一数二的浇铸工,骨干,但是制度不饶人,必须坚决执行。”

 

  “要不是火化后要等一天才能取骨灰盒,要不是钱花光了不能坐飞机只能坐火车回来,我绝不会超假。何况我还给人事科打电话延长两天的。”

 

  “给人事科打电话就不违犯规定了?”塌鼻梁眼睛瞪得像灯笼,“照样算旷工!全厂一千多号人,如果一个二个请假出去都像你这样打个电话回来,这鸡巴事那鸭儿事要耽搁,我们还要不要生产了?一天旷工就要开除,何况你两天。你这种情况我只能表示同情。不说了,各人到财务科结账。”

 

  “吴厂长,我是特殊情况,你给老板美言美言吧。光明建厂十五年,我干了十年半,每天大汗长流内裤都绞得出水了啊!我来时厂里才三百人,你问问厂里现在还剩几个像我一样的老工人了?”

 

  “老子来厂里也七八年了,还不晓得你是老工人?老工人又咋个?规章制度对事不对人,再特殊的情况也不例外!辞退你是老板拍板的,我也没得办法。我已和财务科打招呼了,你各人去找他们结算工资,按国家有关规定一年工龄补助一个月工资,厂里保底工资四百,该多少你去找他们算。去吧去吧。”

 

  “其实你们这样做很过份,我十年来加班加点地工作,而且几乎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

 

  “你还有完没完?没有星期天节假日那都是你娃为了多挣钱自愿放弃的呀。你不为多挣钱,每个月也可以耍四天礼拜天呀。你不休息能怪厂里不给你休息吗?”

 

  老板每逢节假日前跑到车间东转西转和尚念经一样,日不隆冬反反复复不停地叨叨:“厂里不强迫节假日加班,但是仍然希望大家自愿加班多挣几个钱……”哪个吃了豹子胆不识趣敢于无视他的“好心肠”?平常十五六个小时都能加班,为啥节假日就不能加班?不“领情”的工人因此被厂里找借口撵出门的事不胜枚举。丛生说:“总之我晓得,厂里有好多作法都是违反《劳动合同法》的,比如按最低标准只给我们缴养老保险,其它‘四种保险’和住房公积金一样都不缴……”

 

  “你少给老子少说这些,你去好好打听打听,全市有几个私营企业像我们这样给每个工人都缴养老保险的。告诉你,我们光明厂给你们缴养老保险,已经算很够意思的了。那些分文不缴的企业,你看政府把他们有办法吗?你还给老子说啥子玩意法不法的,老子办企业还没得你懂法了?走吧走吧,不要啰嗦了,再说老子叫保安来撵人了!”

 

  “走,老子走,老子不会赖着你们。狠心啦,资本家真狠心啦!”丛生悻悻而去。一米八的个头,一百六十斤莽子肉,实实在在一条汉子,不过是用两个“老子”回敬塌鼻梁四个“老子”罢。不知他是否明白,当今社会自由资本一统天下肆虐逐利,勾结官场为所欲为,作为商品的劳动力能有自己的话语权么?

 

  出门后塌鼻梁撵出屋来叫住丛生,说庆国庆迎中秋厂里给职工发了十个月饼,各自去后勤科拿。嗬,真是菩萨心肠啊!丛生连哼也没哼一声。他不稀罕资本家“恩典”,人家很多单位国庆中秋两个节发几百上千的钱,几个烂月饼算个鸡巴毛!当然,不要白不要,可是没想到老板的表兄后勤科长认为他现在被开除了没有资格享受月饼拒绝发给他。他气不过飞起一脚,“去你妈的三十三!”就听“啪哒”一声,科长大人旁边油光水亮的椅子顿时翻了个仰肢八叉。

 

  公路上汽车穿流不息,车间响起轰隆轰隆的机声,丛生知道那是铅锌锭熔化出炉前最后一次吹氧,这时候他会戴好安全帽,到现场手执钢钎铁勺准备又一轮战高温夺高产的战斗。他很想回头眺望那座蓝墙白顶的漂亮厂房,但是目光却瞄准了一辆远远驶来的中巴车。

 

  踏上中巴车,丛生一头倒向靠背黯然神伤。十余年忘命付出,不过是哄一家子嘴巴保命;三千多个日子里老板仅仅把他这条命当做赚钱的活工具;他用流不完的汗水浇灌出光明厂资本的硕果,却没有换来老板流淌道德的血液。“光明”厂不光明,屁眼太黑了啊!好在,眼下他还有路可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爷留处,他相信好朋友邢忠一定会帮助他,在厂里给他安排个同工种的工作。

 

 

 

  (五)

 

 

 

  丛生谎称光明厂国庆节放假七天,要在家里清清闲闲过个节。老丈妈很高兴,说他上班太辛苦,累死累活都为这个家,该好好歇息歇息一下了。过节好歹要改善伙食,老丈妈一大早去买了两斤肉,还买了丛生和冬儿两爷子最喜欢吃的无骨泡椒凤爪。

 

  新中国走过六十年光辉历程,阅兵式要壮军威壮国威,彰显中国人民的骄傲和自豪。人人都要看阅兵式。也许除了丛生他们一家子,全中国看阅兵式的人没有一个是抱着骨灰盒面对荧屏的。

 

  勤勤妈坐在床榻,两爷子坐在旁边的长条椅上。荧屏里一声“开始”,丛生双手平平正正端起骨灰盒悲怆地说:“勤勤,阅兵式开始了,我和妈妈、冬儿陪着你一起看,啊?”骨灰盒正面是勤勤的遗像,她甜蜜蜜地微笑着,明亮的眼睛流波莹莹。他们不知道祖国这场隆重而盛大的大阅兵大游行里面,是否会展现“毛主席出来……”,让她看到而放下心,从此安息在没有人吃人的天堂。

 

  勤勤妈一直没吱声,但是当群众游行开始,果真出现“毛泽东思想万岁”方阵,响起《东方红》乐曲时,她兀突突撑起身子,激动地说:“啊啊,你们看毛主席出来了,毛主席出来了,国家慢慢会好起来了,会好起来了!敬爱的毛主席,久违了啊毛主席,改革开放都把你老家搞忘好多好多年了啊!”老人家很上心,说话间皱皮老眼禁不住噙满了泪花。

 

  丛生亦激动万分地勾下头来对勤勤遗像说,“勤勤,你看,你看,毛主席阵容出来了,毛泽东思想方阵出来了。你不是说要看这个吗?你现在看到了吧?”

 

  老人家泪水汪汪盯着女儿遗像,“勤勤,你看到了吗?你一定看到了,看到了,看到‘毛主席出来的阵容’了。唉,勤勤啊,要是毛主席在,你这个病随便咋个治,也不用自己掏钱啊!”老人家和老头子五十年代就在双山机械厂当工人,亲历整个毛泽东时代,大约因为女儿这场病把她从经济上彻底打垮了,她实在不能不说起那个时代的好,尽管以前不知说过多少次。丛生不甚清楚那个时代,仅在童年短暂地感到社会很和睦很友好,小小年纪十来里路,中午回家吃饭,各自上学放学,从来没有谁的家长接来送去,而冬儿在幼儿园和小学期间,竟然让外婆接来送去九个年头,社会不安全啊!至于毛泽东时代住房、看病、读大学不要钱,没有失业下岗这类好事,他无从享受,但是却相信是真的。

 

  冬儿知事,拿出纸巾递给外婆,问外婆是不是想起以前当工人的时侯了。外婆揩着眼泪“嗯嗯”地点头,岂止想起自己当工人的时候,还想起她和老头子供养六个子女无忧无虑,女婿儿四十啷当处于壮年,不打牌不吸烟不嗜酒一年到头汗流浃背拼命地工作,和勤勤两个辛辛苦苦挣钱养家糊口竟然入不敷出,一场病就让一家子落得个举债渡日的穷酸家境啊!

 

  两口子在三亚照的像是邢忠帮忙拿去冲印的,晚上他把照片送过来,一共三十九张。老少仨一一瞻视每一张照片,泪珠儿滚瓜似的往下落。

 

  送邢忠出门,丛生向邢忠说了被开除的事,提出到邢忠翻砂厂上班。翻砂就是铸造,铸造就是翻砂,即把熔化的金属浇灌到铸型空腔,冷却凝固后而获得产品。哥们的翻砂厂有他对口的浇铸工。邢忠沉默良久,凄然地说,他一直没告诉丛生,这段时间他遭遇大麻烦了,因为年初市里两个主管局的局长大人,一个以凑钱买别墅为名向他索要一百万,一个以娃儿出国读博为名向他索要五十万,他无力满足他们,厂子前几天已被借口污染环境强制查封,一百多号职工全打发走了。同时他还遭到厂子附近居民起诉,经法院判决赔偿五十户居民二百五十万污染损失。“我最近看了一本书叫《郎咸平说》,他说‘在中国做事难,做人难,过日子更难。’现在我彻底破产了,成穷光蛋了,深切地感受到这个‘难’,真是难于上青天啊!我对这社会很失望很憎恨。为了赔偿了结官司,我决定把厂子和住房卖了。以后准备到外地打工……”

 

  丛生目送邢忠离去,直挺挺木桩似的站在路口,心里那个凉,凉透了五脏六腑,满脸纠结得像块树皮疙瘩,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王”字。眼前,六十年大庆灯火辉煌,满城流光溢彩,隆隆的礼炮一阵阵响彻苍穹,礼花绽放,焰火漫天。双山,这个老丈妈原国营机械厂的贫民窟,一幢幢密麻麻黑黢黢尤似乌龟壳一样的房舍,默默地沉睡着,沉睡在五彩缤纷的夜色里。

 

  党的十七大说二零二零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这个愿景比月亮还美好比太阳还温暧。但是,他们一家子咋个才能小康起来,他一片茫然,如同使人眼花潦乱的这个夜空,搞不懂花费了人民多少血汗。他心头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有个铁饭碗而不是泥饭碗,下半辈子没有下岗失业之虞。但是现在,他很彷徨——

 

  他不知道,哥们小老板邢忠从此破产后,能否重新翻身再铸辉煌。他不知道,除了铸造厂,他还能到哪里找到对口的浇铸工。他不知道,邢忠的钱和老丈妈的钱,啥时才能还得上。他不知道,像他这种弱势工人,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属于自己的蜗居。他不知道,冬儿考上大学,学费从何而来。他不知道,时下墓地飞涨,他给勤勤买个公墓下葬还借不借债。更严重的问题是,他不知道,将来他和儿子怎样才能顺顺当当地活下去……

 

  啊啊,但愿老丈妈的话成为现实,“毛主席出来了,国家慢慢会好起来了”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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