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产物 (小说）

　　腊月二十八，快过年了，301病房的三个病人，今天回去了两个，只有老王一人还在犹豫不决，不知是回去好，还是不回去好。从身体的恢复程度讲，是可以出院了，因为经过半个月的治疗，他的血压早已恢复正常，头也不昏了，手也不麻了，脚也不木了，可以在老伴的搀扶下，沿着医院的走廊来回散步了。可是，想到同病房的老张和老李都是子女来接回去的，惟独他一人像孤老头一样，一直无人问津，他又心如刀绞，不想回去。

　　小菊这丫头心也太狠了.!老伴一面给老王添衣加凉，一面难过地流眼泪。

　　不要提她了，只当没有生她这么一个不孝之女!老王现在是什么东西都能提，就是不能提他的独生女小菊，因为就是她让他这位老父亲差点血压猛升，一命归西。

　　哎，老伴虽然嘴上不敢再提女儿的名字，可是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的心头肉。回想小菊从小到大，实际上曾经是很听话的，读书也很用功，不用娘老子操心。读高中时，就发誓要争取考上名牌大学，毕业了，找个好工作，拿高工资，到时把父母二老接到北京或者上海，南京享清福，度晚年。老夫妻俩也一直为自己有这么孝顺的女儿感到自豪。谁知等她考上北京某大学以后，情况却慢慢与原先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先是渐渐减少打电话回来的次数，后是寒暑假不回家。大学毕业后，又不顾自己高材生的身份，嫁给了一个与父亲同龄的公司老板。

　　半个月前，老夫妻俩好不容易把两年不见的宝贝女儿盼回来了。可是，父女俩还没有谈上三句话，就为她的婚事闹翻了脸。父亲怪女儿不该为了图人家有钱，随便处理自己的婚姻大事。因为这样做，不仅有损于她自己的形象，也给父母带来负面影响，让他们在村里不好做人。有人背后都说老夫妻俩闲话了，说老王过去当大队书记时做多了过，破坏人家的婚姻，现在遭到了报应，生的姑娘不像话，跟个老板比妈大。

　　这样下去，以后就没有人看得起我们了。

　　小菊却无所谓地说，我要人家看得起干嘛，我只要有钱就行了!爸，你懂不懂存在决定意识?人在不同时代就有不同的要求，不同的追求。你们年轻时，是讲理想，讲政治的毛泽东时代，没有钱，也可以成家立业。现在是金钱社会，哪个不是围着金钱转?因为没有钱，就寸步难行。说得不好听，你还幸亏生在毛泽东时代，要是生在我们这个时代，像你这样长一脸麻子，只会耍嘴皮的人，家里又没有几个钱，还不也像大舅一样，当一辈子穷光蛋!妈做姑娘时是村里大美人，为什么青年人不跟，跟你这个老头子，把一朵香花插在牛屎上，还不是看中你有政治地位，能帮她入党，当干部。我们现在不讲政治地位，只讲经济地位，不管是谁，也不管年龄大小，长的美丑，只要有钱有势，都可以结成夫妻。不管怎么样，我总比别人做二奶强!

　　好了，够了，我的小姑奶奶，老王感到热血冲脑，头晕目眩，急忙叫女儿别再说下去了，我承认我是放牛娃出身，只勉强读了三年书，什么都不懂，需要你这个大学毕业生补补课!他过去当大队党支部书记时，曾经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由公社党委安排到县党校学习过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可是由于文化程度太浅，他只是简单地学了一点唯物辩证法知识，知道看问题要一分为二;但对什么是对立统一规律，什么是否定之否定，还有什么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等等问题，至今都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直想问问女儿，因为她是学哲学专业的。可是，他前几年几次发问，都被她巧妙地回避了。她说现在许多思想观念都已过时了，不吃香了。他们学的是西方现代哲学和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和科学发展观，这些知识都不是你们农村基层干部能学得进去的。叫她放假时把上过的课本带回来给爸爸开开眼界，她也不带，回到家就一天到晚看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一举一动，根本不像知识分子样子。老王早就看不惯了，可是把她的大学同学看看，他也不好怪女儿与过去的大学生不同，因为大家都一样，除了钱，别无所求。好象人出世的目的就是为了钱。为了钱，人可以无所不为，无所不取。难怪他和老伴珍藏多年的优秀党员和劳动模范奖状都成了女儿冷嘲热讽，不屑一顾的废物，原来是因为它们不能变钱，不能给子女带来经济上的好处。做父母的，因为没有钱，也无权过问子女的一切问题了，彼此都成了名存实亡的亲人。如果有人出了车祸，人们关心的也不是他的死活问题，而是他死了，他的亲人能得到多少万元钱的赔偿问题。这叫什么存在决定意识?这叫金钱压倒一切!这叫什么哲学?这叫拜金主义哲学，就是过去批判的资产阶级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生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社会，还有什么亲情，爱情和友情可言?

　　就是那次谈话，使老王深受刺激，当天晚上就老病复发，昏迷不醒，被送进市中医院。当时小菊也吓坏了，后悔不该顶撞父亲的。带着忏悔的心情，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陪父亲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等父亲一脱险，她就丢下一万元医疗费，迫不及待地回北京去了。到今已经半个月过去，她竟连一次电话都没有打回来过，看样子早就把父亲的病忘到八国九州去了。母亲打手机给她，她也不接，不是关机，就是正在通话中，根本无法联系。

　　这一切都怪仙桃我不好，因为我年轻时也不听父亲的话，总是和他唱对台戏，为小菊树立了不好的榜样，上梁不正下梁歪。老伴见老王坐在长椅上暗自流泪，责怪自己过去不该对孩子太娇惯，就慌忙叫他别太难过了，说一切都是她不好。

　　原来，她以前也跟小菊一样，是一个淘气包。19岁时，谈了一个对象，名字叫王飞，小伙子不管是相貌也好，还是道德也好，在村里都是出类拔萃的。最让人佩服的是，他琴棋书画样样会。十里八乡唱样板戏，都请他帮忙画布景，搞文场。他们是在一起唱戏时认识的。当时巡回演出《沙家浜》，他们俩一个扮指导员，一个扮阿庆嫂，都说是一对好搭裆。双方父母也都很满意，都忙着筹办他们的婚事。不久，他又当上了新兵，真是喜上加喜!可是临走前夕，忽然有人举报王飞祖父过去杀害过一个红军小战士，是一个漏网的历史反革命。没有办法，公社干部只好忍痛割爱，让他回到生产队。从那以后，王飞认为自己在政治上没有发展前途了，就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了，没事总是一个人坐在山腰水畔拉二胡，曲调好象是《江河水》，非常凄惨，让坐在身边的仙桃都听得泪流满面，劝他别拉了，也不行。最后，因为王飞不愿意参加团组织活动，对仙桃在民兵训练，夜校学习和农业生产方面处处打头阵，当先锋也感到可笑，俩人不得不分道扬镳。为此，仙桃不知挨了父亲多少骂。可是，她逆反心理强，父亲越讲哪个好，她越对哪个反感。反之也一样。

　　后来，她不知怎么爱上了年龄比自己大一属的大队书记王青山，也许是看中了他在改河造田中所表现出的身先士卒的革命精神。可是，这桩婚事却遭到了父亲的坚决反对，因为他认为女儿在选择对象的问题上有喜新厌旧，趋炎附势的味道，这是与他安分守己的做人原则相违背的，肯定要遭到社会舆论的谴责的。事实上，人们对她放弃王飞追老王，也是议论纷纷，极为不满。还有人甚至怀疑仙桃与王飞关系的破裂，是老王从中破坏的结果。因此，在整风会议上把他狠狠地整了一顿。事后大家才知道，这一切对老王都是莫大的冤枉，因为他根本没有以权谋私的思想和行为。他也不知道仙桃婚前的风流韵事。结婚后，也没有像有的人预料的那样，把仙桃提拔为民兵营长，或者妇联会主任。尽管如此，老王还是为她背了一辈子破坏他人婚姻的黑锅。大家更有意无意地把仙桃视为忤逆不孝的女人，要女孩不要向她学习。可是，没想到，她的女儿却向她学起来。虽然着眼点不一样，但都同样把父亲气得死去活来。难道世上真有因果报应吗?夫妻俩因百思不解，竟然不顾医院走廊里还有值班护士来来往往，双双抱头痛哭起来。

　　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老俩口引咎自责，痛不欲生的时候，一辆高级豪华的黑色轿车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缓缓地开到住院部门口，轻轻停下。老王正想对老伴说，这肯定是县委书记来给老干病房的几个退休干部拜年的。谁知从车里走出的却是他们想念而又不愿见面的小菊夫妻俩人。他们俩都穿着价值不菲的毛领大衣，一个那么年轻，一个那么苍老，远看哪里像夫妻，简直像是父女似的。老王他们实在看不顺眼，就默默地转身向病房走去。

　　爸，妈，我们来接你们到美国去过年!个子不高，却风度翩翩的老女婿明知岳父岳母不喜欢他，还是强颜欢笑，向他们走来。

　　如果你们不愿去美国，那就到泰国，新加坡或者香港，台湾去。再不然，哪里都不去，就到北京去。小菊也赶上来帮助丈夫做工作。我们家离毛主席纪念堂不远，你们不是说老了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只想去北京瞻仰毛主席遗容嘛，到我们那里住下来，随时都可以去。

　　老夫妻俩本想不睬小夫妻俩，但听说到北京去过年能见到毛主席，一时间都被说动了心。但想到自己曾经反对他们的婚姻，又不好意思立即接受他们的邀请，就说下雪不方便，暂时哪里都不去，还是在医院里过了年再说。

　　有家不回，在医院过年，那像什么话!

　　小夫妻俩文的不行，就动武的。他们硬是用“绑架?的办法，把老夫妻俩强行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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