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完成粟裕将军的遗愿,写出真实的淮海战役!”
——石征先先生采访记
张雄文
在所有粟裕大将的研究者中,除其原身边的秘书等工作人员外,南京电影制片厂原编导石征先先生可说是一个权威人物。他从1978年7月27日首次采访粟裕大将本人开始,20余年来始终如一日,采访了数百名与粟裕有关的知情者,翻阅了尽可能得到的原始档案,留下大量详实的影像资料与采访笔记。5月28日,我们《粟裕研究资讯》编辑部一行三人,有幸在他北京定福庄北街的寓所,拜会了石老本人。
我曾说:“凡崇敬或研究粟总的人,都是受他伟大人格感染的,性格上,正直与善良是最基本的方面。”石老便是其中一个典型,我们虽素未平生,又无名位,他却豪爽好客,礼敬如仪,百忙中抽出时间,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一整天。
“你是张雄文啊,网上骂你的人很多呢!”刚听说同行的文老师介绍我名字,石老便风趣地微笑说。
没想到石老还上网,我们有些惊讶。他笑笑,说:“偶尔上上。”迟了一会,他说:“骂你的可能有三种人:一是完全无知,对粟裕根本不了解。他们眼里只有官衔、职位,一个大将怎么比元帅,甚至比当时的主席战略眼光、军事指挥艺术还高明?这是中国传统的官本位造成的;二是偏见,1958年以后,粟裕遭错误批判,战功被淡化、磨灭、转移,公开的出版物忌讳谈粟裕,不仅影响了当时与粟裕接触不多的将帅们对他的看法,也使后人在各种资料前摸不着头脑,最后认为,粟裕挨批总有挨批的理由,当时不是文革,难道也错了?于是宁可相信原先错误的结论,也不愿意改变错误看法;三是1980年以后,粟裕又遇到特殊情况,实事求是讲他的作用,又牵涉到某人过去的作用及其文选第三卷一些内容真实性的问题。1989年拍摄《淮海战役》,花了一个亿,有其他两个战役之和这么多。原因是重拍了一次,先是实事求是从华野济南战役开始,拍完送审后,刚好某文选第三卷出版,掌握审核权的高层说,不能与第三卷精神相违背,结果只得又重拍,原来好些镜头作废。弄了一个与真实历史有很大差距的东西,比如雪天洗澡一节,两个司令员站在旁边请示,扯淡!还有,真正起关键作用,多次以建议形式指挥军委统帅部和两个野战军的粟裕,也成了一个传令兵。这种情形一直到现在,还没得到根本改变。”
石老说话这么直,令我们很感动,却也为他担心。她夫人一直在旁边制止,并说了石老一件事:80年代,人家正当红的时候,他给那人写信,说:您不该将淮海战役的功劳归自己,应该如您所说的实事求是说明实情,您改革开放对中国有巨大贡献,在淮海战役这个事情上说清楚了,也不影响您的声誉。结果人家理都不理,你们看,粟裕关他什么事?值得这么冒险,害得我们整天担惊授怕!
石老憨厚地微笑着,任夫人唠叨一阵,稍后说:“我为什么这么做?不是粟裕本人或他家人给了我什么好处,而是追求恢复历史原貌。我原来对淮海战役根本不了解。1978年7月27日,因受上海出版社编辑相约,我准备写一部关于《淮海战役》的书,因此跟几个人一起采访了粟裕首长,当时他只给我们20分钟。听说我是江苏人,而且来自他与夫人楚青结婚的地方后,他很高兴,特意把楚青叫了出来,还叫人拿出中华烟和牛奶糖。我不会抽烟,他便递给我一颗牛奶糖,还叫楚青也给我一颗,大概表示他们两人请我吃喜糖的意思。当时牛奶糖很稀奇,我印象极深。我用18分钟时间谈了自己对淮海战役的认识,其实也是公开的书本上说的那些,最后两分钟,我说:‘请首长指示。’粟裕首长忽然说:‘原来的时间限制作废,我给你四个小时!中饭也在我这里吃。’接着,他说:‘淮海战役是我指挥的。’当时秘书朱楹就坐在他身边,还用手扯了扯他的衣服,首长却一把打开了。这句话让我震惊!当时就做了记录。”
说着,石老进里间拿出一个笔记本。我们有些兴奋,伸过脑袋仔细盯着他打开的页码。因年代久远,纸张有些发黄,只见前面几行写了日期、在场人员(按:有朱楹、楚青二人名字,其余没来得及看清。)、采访原因等,顺着他指的地方,我们果然看到石老说的那句话。同行的文老师便拿出摄象机拍摄下来。
石老说:“当时粟裕首长从豫东战役开始,给我谈了他打大歼灭战、歼灭敌人主力于江北的战略构想的由来,以及南线决战的提出与淮海战役整个发展过程。结果谈了好几个小时,最后他说,‘淮海战役我就不写了,交给你来写。’
“我自那以后,想方设法翻阅了大量原始电报电文,并将那时领导人的电报进行对比,逐渐发现粟裕首长说的是客观的事实。其实,毛主席在多个场合也肯定了这一点。1949年他说:‘淮海战役,粟裕同志立了第一功’,你们大概都听说了。他还跟英国元帅蒙哥马利说过类似的话。1997年,我采访毛主席的原秘书师哲,师哲说:‘1961年9月,毛主席接见蒙哥马利元帅,蒙哥马利称赞毛主席是高明的军事家,用兵如神,特别是淮海战役不可思议。毛主席很谦虚,说‘在我的战友中,有一个最会带兵打仗的人,这个人叫粟裕,淮海战役就是他指挥的,他也是我们湖南人。’”
我再次兴奋了,毛泽东评价粟裕最会打仗的话,最早出现在吴跃军先生《苍松劲草——粟裕研究笔记》一书中,可惜因未核实,认为师哲回忆的,一定出现在其回忆录《在巨人的身边》一书里。大家依他的说法找到《在巨人的身边》,却发现没有,于是怀疑起来。可一些权威人士在重要的场合总引用这句话,比如:2000年8月,秦叔谨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的《粟裕传》出版座谈会上的书面发言里说:“毛泽东在上世纪60年代对来访的英国蒙哥马利元帅说:‘我的战友中,数粟裕最会打仗。’毛主席这句话,是对粟裕同志戎马一生的高度褒奖。”昨天,也就是2007年5月27日,人民大会堂召开粟裕诞辰百周年纪念大会,原海军上海基地副司令员、新四军研究会一师分会顾问苏荣发言时也指出:“一九六一年,毛泽东主席在武汉会见英国蒙哥马利元帅时说:‘我的这些战友中,属这个粟裕最会打仗。’这是毛泽东同志给予粟裕同志戎马一生的高度评价。粟裕同志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建立的丰功伟绩将流芳千古。”因此,我便一直想找到其原始出处,不想却“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在石老这里!
我问石老:“请问,您刚才采访师哲的话,有什么凭据吗?”石老说当然有。说着,又从里间找出两张纸片,说:“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我当时就叫师哲签了名的。他正签名的时候,他女儿恰好进来了,问他父亲在干什么,听说原委后,笑着说:‘那我也可以签名,我也可以作证。’因此,我又写了一张,请他女儿也签了。”
我们接过纸片,仔细看起来,一张写道(见插图):
师哲同志回忆:一九六一年毛泽东主席对蒙哥马利元帅说:“在我的战友中,有一个最会带兵打仗的人,这个人叫粟裕,淮海战役就是他指挥的,他也是我们湖南人。”
石征先采访记录
一九九七,五,十二
纸页左侧靠上有“师哲”二字签名。(如图)
另一张更详细一些,写道(见插图):
今天,我采访毛泽东主席的秘书,中央办公厅原主任师哲老。据师哲主任回忆:
毛主席常常谈起他身边工作过的两个警卫员,一个是张思德,一个是粟裕。粟裕在井冈山时期当过毛主席的警卫连长,此人很聪明、机智,很勇敢,很会带兵,很会打仗。
毛主席对英国元帅蒙哥马利说:在我的战友中,有一个最会带兵打仗的人,这个人叫粟裕,淮海战役就是他指挥的,粟裕这个人也是我们湖南人。
我认为师老这个回忆很重要,请师哲本人在我的采访记录上签了名,我又请师哲的女儿也签了一个名。她长期生活在俄罗斯,这次是回来看望师哲的。
石征先
一九九七,五,十二
纸片上方有师哲女儿俄文签名。(如图)
(图片中字迹为石老笔迹)
这个回忆太重要了,依时间看,正是1960年1月粟裕参加中央扩大会议,毛泽东在会上讲话时特意转过脸来,对粟裕说:“粟裕呀,你的事不能怪我呀,那是他们那个千人大会搞的”之后的1年零8个月,足见毛泽东本人对1958年别人强加给粟裕的罪名早不放在心上。我们对这么珍贵的资料倍感珍惜,对石老的工作表示由衷的敬意。石老只淡淡地点点头,答应了我们拍照的要求。
接下来,我们看了石老于2003年起,奉命拍摄的十集文献片《共和国大将——粟裕》。里面许多真实的原始影象资料,令我们始终震撼着。其中一个镜头令我陷入深深地沉思:1949年9月30日下午六点,党和国家领导人在天安门广场为人民英雄纪念碑举行奠基典礼。毛泽东主席是当然的第一上前铲土的人,人民解放军总司令朱德、南昌起义总指挥贺龙相继铲土之后,为中国人民立下巨大战功,缩短解放战争进程两年的粟裕,成为第四个为纪念碑铲土的人。
然而,因为粟裕头上始终有国外人士无法理解的阴云,石老呕心沥血拍摄的文献片已被枪毙,不能正常播出,另由军事科学院与江苏省党史办重新拍摄,并限制为四集。他写粟裕的书稿也在审核过程中被莫名其妙地遗失。当微风吹起石老几咎白发时,我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面对我们的遗憾与不解,石老爽朗地说:“《红楼梦》遭禁三百年,但毕竟有重新评价的一天,我对自己有信心。”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出去采访时,将自己的儿子带在身边做助手。如今,他儿子也成了一个精通粟裕真实历史的人。尽管他夫人有时抱怨,也最终只得做出巨大牺牲了。
陈丕显说:“历史是无情的,她会很快忘却一些人;更会严肃地批评一些人。同时,历史又是多情的,也会永远地记住一些人,我们的粟裕同志,是人民用金子铸入史册的人,是人民永远记住的人。”我想,历史也会记住石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