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山下的思考
山东济南稼轩学校 侯月阳
《史记》载:“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东至于海,登丸山,至岱宗……”这“丸山”,就是纪山。
我家西北方望去,便是高高的纪山。其间,有起起伏伏的丘陵,高高低低的树木,深深浅浅的村庄。
山风呼啸,往事在僵冷的时光中温润地苏醒,长歌激荡,应和着群山的苍莽与伟岸。
一、纪山之上,国家有殇
1942年,抗日战争进入第五个年头。这年的9月,鲁苏战区挺进第二纵队独立五团团长、昌乐县县长张天佐被民国山东省政府主席牟中珩委任为山东第八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专员[①]。
据《昌乐县志》记载,驻昌潍各县日伪军在昌乐中部集结,在乔(官)鄌(郚)公路以东发动了空前规模的连日拉网式大“扫荡”,张天佐的部队和政府人员被迫转移至公路以西的山岭地带。12日,又调集第32师团及胶济铁路沿线各据点兵力共一万余人,围攻纪山。
日军第五混成旅团长奥村半二应用了冈村宁次的新战术——“铁滚扫荡”(或称钢圈战术)——将全部兵力分三线摆开,对“非治安区”进行合围。第一线以日军为主,配属部分特工队,采取分路合击战术,寻找国军主力决战:第二线兵力由日伪军混编而成,实行“抉剔清剿”,烧毁村庄,抢掠物资运回县城;第三线兵力仍以日军为主,负责分散“清剿”,捕捉突围小股部队和零散人员。奥村将整个作战行动称之为“大滚”和“小滚”。“大滚”即先由北向南横扫,将国军挤压到乔唐公路以西予以全歼,尔后再由西向东滚扫回来,歼灭可能突围的部队;“小滚”是担任“抉剔”“清剿”的部队,每天前进20公里,再后退5公里进行反复清剿。为防止余部突围转移,日军还在可能突围的地区构建了多道严密的封锁线。
历史以它的深沉和柔情,永远铭记着这一天的英雄行为。“军人之命,与国同殇!”“守土抗战,战至最后一滴血!”“人在阵地在,临阵脱逃者,格杀勿论!”“ 抗日不分东西南北,为抗战而死,死的光荣!”“牺牲到底,抗战到底!”纪山,见证了张天佐的“豪言壮语”,见证了他们的英雄行为。
万余名日伪军杀气腾腾,兵分八路扫荡纪山。他们犹如一群凶残的野兽,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无所不用其极。起初,鬼子压根没把张部和八路放在眼里,后来看中国军人真拼上了,才动用山炮。后来看动用山炮轰击也不行,穷凶极恶的日军发射了毒气炮弹,甚至动用了一架飞机。短暂沉寂后,纪山成了阳光下的地狱。但见山头上黑烟滚滚,火光冲天。顿时,山脊上血迹斑斑,尸骸相枕。山上,夹杂着硫磺的空气使人感到窒息。
舍生取义男儿事。张部官兵亦堪称英勇顽强,激战之中也打退敌军多次进攻。然而,这次敌人志在必得,部队即将弹尽粮绝,继续打下去的话,只会全军覆没。有知情人透露,张天佐于日军包围之中,他自料难以脱身,又不愿作日军的俘虏,想着“不成功便成仁”,拔枪自杀,不料手枪卡了壳,子弹未能射击,张左右人员急忙夺过他的手枪,迅速将他架走,侥幸脱险。
局面万分险恶之下,张部团副张髯农、荣光治率队突围,转移阵地。而三营营长谢茂圻(即谢坤之)率官兵一百余人,将山上的石头,像滚碌碡一样砸向敌人。随后,双方开始了白刃战。谢营终因力竭弹尽,全部阵亡。纪山周围村庄的房子,也遭到了空前的破坏。呼啸的秋风,裹着残余的灰烬漫空飞扬,散发着呛人的糊焦气息。没有了呼喊声,只剩下那噗噗的火焰染红了半面天和山谷。
英雄血洒中国地,壮志也无违。这次战役,张部共击毙日伪200余人,伤敌无数,让侵略者付出一定的代价。张天佐部损失轻重机枪19挺,步枪一百多支,谢营官兵全部阵亡,其他伤71人,被俘40人。政治部主任曹子君(即曹继儒)、县府教育科长赵伯枢被日军俘虏,押送东北大栗子沟铁矿干劳工;县府财政科长赵华轩(即赵锡荣)腿被打断;张天佐本人也险遭殒命,转入地下。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外界都说张天佐在战斗中突围逃走,下落不明。
二、纪山之后,人格有损
“张天佐的保安团不是战斗部队,为什么会吸引那么多鬼子来扫荡?显然,八区专员的身份是一方面。日军想利用扫荡、用恐怖高压来瓦解中国军民的战斗意志。一旦扫荡成功,这个影响就大了去了。(昌乐)这地方的抗日力量将被彻底摧毁。”有乡土历史研究者说。
纪山战役,是张天佐人生道路上的重大转折点。在这次战役中,他的部队和政府机构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张部人心惶惶。之后的1943年——
1月,国民革命军新编第4师兼新编第一师师长吴化文率4万人投降。后被委任为“和平建国军第三方面军总司令”。
2月,鲁苏战区挺进第二纵队司令厉文礼被俘,
2月,日伪军3000余人扫荡鄌郚西部柳山一带,张天佐部又遭袭击,伤亡300余人,再次突围脱险。
6月,驻防鲁南山区的第51军112师副师长荣子恒率部投敌,被任命为暂编第十军军长。
7月,鲁苏战区部队、山东省政府因不堪日军的“扫荡”,撤至安徽阜阳。
……
磨难还在继续。日军方面根本不相信张天佐“下落不明”的说辞,他们要的是张天佐真正的、公开的投降。春夏之交,厉文礼专程到昌乐古城店村视察劝降。面对“曲线救国”的劝降,白天,“抗日英雄”张天佐内心痛苦地煎熬着。他恨鬼子,唉!小鬼子真是太厉害了,这些年真是不容易啊——
因为鬼子,大半个中国丢了!总裁蒋介石蒙尘到了重庆!副总裁汪精卫降了,省主席韩复榘跑了,吴化文降了,厉文礼降了,于学忠撤了,牟中珩迁走了……
因为鬼子,益都县长杨九五走了,寿光县长宋宪章跑了,昌乐县长王金岳走了,昌邑县长刘毓章逃了,安丘县长金鸿良撤逃,临朐县长周钧英出逃,诸城县长张翰、前任县长杜仲舆还有高密县长曹梦九都走了……
夜深了,37岁的张天佐卧在炕上,想起死去的弟兄们,不由长吁短叹。他想起了过去——
1937年,31岁。作为县警察局长,参加了庐山军官训练班,亲聆校长教诲,获赠“中正”短剑。后来,扣留“弃职潜逃”的寿光县长宋宪章,利用这批物资拉起了队伍。
当年壮岁旌旗,前呼后拥,拉起抗日的队伍,回到了昌乐。之后,他被第八区专员厉文礼委任为昌乐县长兼游击独立第四总队长,后改为苏鲁战区第二纵队独立第五团团长。
1937年腊月初八,日军进了昌乐城。县长王金岳采取不抵抗主义,从昌乐县城带着钱粮撤到鄌郚,后又从鄌郚“转进[②]”至临朐县南流乡。
南流乡,龙门崮下,百丈悬崖。但见群山绵亘,雄峰矗立,山路弯弯又崎岖!前方,正是沂蒙八百里大山。面对大山,后来的陈毅赞道“一片好风光,七十二崮堪爱”;面对大山,王金岳这伙惊弓之鸟,自然感到山高路远难难难了。
前途茫茫,路在何方?那时,全县的税收款还在王金岳的手里。加之,春节临近,这伙并没有几分抗日爱国之心的人,更是人心浮动,军心思散。有人私下提出“分钱!回家!过年!”
王金岳也深感局势严重,难以支撑。于是,他召集部属开会,提出投奔在鲁西南的沈鸿烈主席,摆脱困境,安抚人心。与会者都唯唯诺诺,不敢讲话。只有张天佐一人拍案而起,当众表示:
“守土有责!”“你想抗令不遵,不战而逃?”“离开昌乐地面,无依无靠,会被人家吃掉!”“昌乐人实在,服从性强,日子过得纡阔。刘玄德且携民渡江,咱王县长岂能抛弃百姓啊!”“南流南流,王县长是真心不想留啊,真是难留啊!”
张天佐驳斥了王金岳县长的提议,并厉声宣布:“谁要是放弃地方,你就是昌乐的千古罪人!昌乐的钱粮,应归昌乐人使用,不是县长一人的私产。”
“念及你当县长一场,不准任何人加害。我的意见,给5000元路费,必须马上离开,否则无人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其余款项,愿回家者,每人发五块银元,但必须把枪留下;愿意继续干的,每人先发一个月的饷过年;今后参加南流‘转进’者,一律发双饷;其余的钱充当今后的军饷,全部运回昌乐。”当日,王金岳含泪离开南流,带着几个亲信逃往临沂。
而今,“守土有责”的堂堂的八区专员,实际只能控制着小半个昌乐。投降吗?听着《说岳》长大的张天佐,他可不想当汉奸加之,九一八事变后,十九路军的英勇抗战也让他很有感触,那就是人民明辨是非:爱国打鬼子,人民就拥护,投降当汉奸,人民就反对。毕竟,当汉奸是辱没祖宗、遭万人唾骂的事情。何况,昌乐是山东省政府表彰的“模范县”!终于挨到天明,他在仓上乡(今昌乐马宋镇)召开党政军团秘密会议。会议最后,张天佐说:“日本鬼子是咱的死敌,这话一点不错。可是,仇归仇恨归恨。现在咱们不是抗不住了吗?抗不住咋办呢?人在屋檐下总得低头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哪,先糊弄住鬼子。”“当年韩信都受过胯下之辱,为应付敌伪,顾全地方,我决计让二营营长张震寰忍辱负重,曲线救国,出面担任敌伪方面的治安团长,使地方赖以粗安。”话音刚落,张震寰“咕咚”一声就冲着他跪下了,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地呐喊:“司令,你可要想好啊!……”得知张天佐心意已决,张震寰表示:“本人愿为团体勉任艰巨,牺牲个人。但大家一定要相信,我个人并非甘心附敌。”此后,张震寰便以五团团长的名义,去潍县城与日军谈判。他对日军宣称:“张专员在纪山战役中突围了,至今下落不明。所遗五团团长一职,由我继任。”他请求日军不要再向五团施加压力,自己也保证不再与日军对抗。
张天佐终于屈服了。为了保存实力,他选择了有限度的“合作”。他派张震寰率五团800人,集体加入“鲁东和平建国军”,私下里和日军穿的是一条裤子,完全接受日军调遣。张震寰经常率部与日军沆瀣一气,与人民为敌。与此同时,“下落不明”的“抗战英雄”继续潜伏仓上,化名“张道一”,很快又拉起了一支队伍。
自从纪山扫荡吃了大亏之后,他变得“聪明”了:如果想要在敌后生存下去,是不能针锋相对地跟日军较量的。同时,随着与日军的“和平相处”,他也渐渐参悟到:国民政府炸开花园口之日就已决心将整个华北放弃,根本就不奢望他张天佐能收复失地重整河山,而是希望他发展队伍,限制共产党武装的发展。
最终,昔日的“抗战英雄”张天佐在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反动道路上越走越远,走向了人民的对立面。
三、七十年后,人民有思
在八年抗战中,纪山战役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纪山,就是一面镜子,一本生动的教科书。
而今,70多年过去,战斗的“纪山”,成了有希望的“吉祥之山”。麦黄黄,樱桃红,富裕的是这里的百姓;山风吹,风车转,漫山的果树“沙沙”作响,缅怀为国牺牲的民族英雄……
而今,70多年过去,战斗的“纪山”,成了有故事的“纪念之山”。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多少传奇人物,随着时间的消逝已湮没在了历史的长河。岁月会让人老去,但带不走那些功过是非。时至今日,仍有些老人被其“两面性”蒙蔽,说他张天佐守土抗日有功,兴办教育有功,维护治安有功,解救侨民有功;他的反动,不过非常时期的各为其主,云云。其实,所谓有功,那不过是打着抗战的招牌,捞取升官的资本;所谓反动,这一切,无非是蒋介石政府的反动在他身上的投射。或褒,或贬,对于其本人已无意义,但对于后人,却可以之为鉴。最终,这“七不知”,让国民党丧失了民心和天下。
庐山受训后,只知愚忠领袖,却不知有国家民族大义;
当官有权了,只知上级委任,却不知权力是人民赋予;
经营地方时,只知索取百姓,却不知该“为人民服务”;
抗战前初期,只知共党是患,却不知共产党的抗日热情;
守土抗战时,只挂游击之名,却不知有灵活机动;
纪山失败时,只怪日军厉害,却不知有全民抗战;
纪山失败后,只顾曲线救国,却不知有中流砥柱;
最终,历史和人民选择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当历史的烟云散尽,一切真相自然会暴露在阳光之下。
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