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之女

     尊敬的编辑朋友：这是草民一篇怀念早逝同学的文字。这位同学离开我们快满十年了。目睹世事之变迁，内心五味杂陈，难以言表。于是便产生了将此文公之于世的念头，但愿能够产生哪怕是一点点“正能量”。  

  文中的人物、事件绝对真实，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人名全用了化名。

         作者：佘民富  地址：江苏如皋特殊教育学校 电话：13962727398

时 代 之 女 

“巾帼不让须眉”，这是人们非常熟悉的一句对巾帼英雄的赞叹语。不过，人们普遍熟悉的巾帼英雄大都是荷枪跃马、驰骋疆场的风云人物，比如古代的花木兰、穆桂英，梁红玉、当今的秋瑾、赵一曼、刘胡兰等等，对于其他行业的女中豪杰则知之甚少。是的，自古以来的巾帼英雄的确是凤毛麟角！是毛泽东一句“妇女能顶半边天”，道出了人间男女本该平等的真谛，掀翻了千古男尊女卑的不公。在毛泽东时代，中国妇女得到了真正的解放，女权得到了充分的尊重与发扬。无论是政界、军界、工业、农业还是科技、教育、商贸、服务……各个领域无不活跃着自尊自强、信念坚定、矢志不渝地凭智慧与实干，在无私奉献社会的过程中实现自身价值的女中豪杰。这种状况是史无前例的！而且，谁都不可否认，这只是一个属于毛泽东的时代——因为在毛泽东离开之后，这片国土上的妇女已经又普遍地沦为了时代的牺牲品…… 

王珍娉，就是千万个默默无闻的“时代之女”之一。这个1947年生于江苏如皋的平民女子，1970年从合肥工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甘肃天水长城电工仪器厂，参与七0四坦克电台的研制工作。1978年调到电子部所属的六0五工厂，从事雷达等军工产品的研制设计。2002年退休后，被某高校实验工厂借用，从事电子对抗机械的整修工作。2005年9月16日，正在紧张工作的她突然趴倒在工作台上——心猝死无情地剥夺了这个坎坷而杰出的生命。 

闻此噩耗，每一个知道她、了解她的人无不扼腕顿足，恨天失公允，哀世殒良才。

哀痛之余无以为祭，仅以此文聊志怀念。 

一、坎坷立身弥坚劲

命运，让她从小失去了母爱。因而，她不得不过早地接受了上苍的锤炼，过早地领略了世态的炎凉，加之身为教师的父亲日复一日地施予的教诲与熏陶，于是，小小年纪的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不仅闪烁着天真、质朴与善良，更不时迸射出顽强、自信与刚毅。在家里，她出色地承担着家务，成了邻里街坊交口称赞的乖孩子；在学校，她自觉学习、乐于助人，更是老师同学公认的好学生；她酷爱数理化，理所当然地当上了学科“课代表”；她爱泡图书馆，义不容辞地成了班级“借书员”；有人说“字如其人”，这在她的身上得到了有效的印证：她的字，既有女孩儿的清丽娟秀，更有男子汉的潇洒俊逸；她待人，既有女孩儿的温文细腻，更有男子汉的豪侠仗义。女孩儿都喜欢与她接近，男孩儿也都乐意围着她转。谁都承认，与她相处，感受的是真诚、友善与温馨，收获的是快乐、力量与进步。

进了大学之后，原先那个聪明开朗的阳光女孩儿，无疑成了魅力四射的才女。于是，那些懂得了爱为何物的小伙子们，无论是家庭背景过硬的红人，还是经济条件优裕的阔少，抑或是功底扎实的才子、才华横溢的帅哥，纷纷向她射出了丘比特之箭。他们，有活跃在她周围朝暮殷勤的，也有凭借鸿雁往来暗示心迹的，更有从北京、上海等各地的名牌大学借大串联等名义“顺道拜访”的。然而，对于这一切的一切，她总是那样的漠视，那样的无动于衷。特别是在1967年夏天她的父不幸亲落水身亡、她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相依的亲人之后，就更加变成了一个心无旁骛、痴迷于专业的“冷血怪人”了。她不允许自己虚度年华，她要用自己的智慧、知识与技能，报答亲人、报效祖国，她要凭实实在在的成就实现人生、展现自我。所以，尽管她从小爱好广泛，个性鲜明，尽管她无私无畏，敢想敢说，但是她没有、也不需要一丝一毫的政治狂热，她绝对不允许自己游离于自己所钟爱的学业之外，绝对不允许自己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空耗在无谓的折腾之中，即便是在文革大串联的风潮中，她的表现仍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读书狂、书呆子、电器迷。 

二、出类拔萃露锋芒

甘肃天水，祖国西部一个自然环境相对恶劣、经济条件相当落后的地方。不过，从战略高度出发，这里相比于沿海发达地区却有着独特的优势。所以，一机部于1967年将长城电工仪器厂从上海迁到了此地 。

说是部属工厂，其实也就冷冷清清的二百多人。

1970年年初，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已经由急风暴雨式的“斗批改”进入了趋于平和的“大联合”。经历了这场运动的大学生们，大多没能学完应有的学科课程，但是祖国一声令下，大家无不怀着“一颗红心”，愉快地奔赴四面八方——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生根开花。她，王珍娉，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满怀激情地与她的校友及其他一些高校的毕业生，来到了这个充满艰辛与希望的长城电工仪器厂。

六七十个大学毕业生，加上新招工人、复转军人、插队知青等等，一个原本冷冷清清的工厂，一下子陡增了七八百人，热闹倒是热闹起来了，可是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困难也随之而来了——不仅生活设施不能配套，连起码的生活必须也无法保证，本来就不像样的工作环境，不得不用“拥挤不堪”、“乱七八糟”之类的词来进行表述。对于出生于南方的她，气候环境与风俗习惯固然一下子难以适应，绵软的大米和丰富的蔬菜也只有到了梦中才能享受。日复一日，遭遇损伤的胃口除了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抗议之外，还毫不客气地“裁减”了对全身器官所需营养的供给。于是，肠胃痉挛、头晕目眩、腰背酸痛、腿脚麻木等不该在年轻人身上出现的症状却经常在她的身上发生。即便如此，除了繁忙的生产、研制任务之外，还不得不经常参加工厂的基建和挖防空洞之类的重体力劳动。各种困难远远超过了原先的预料！这对于身体本来就不大好的她，更是一场严峻的考验。然而，从年初严寒到盛夏酷暑，她凭着自己的顽强毅力和年轻生命的活力，一天又一天地坚持着，坚持着……

10月，一机部给厂方下达了研制七零四坦克电台的计划。这是该厂当时所接受的唯一的军工任务。全厂上下无不异常振奋。

研制一部电台，在当时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一无样机，二无资料，一切凭空从零开始，任务光荣而艰巨。厂方决定由时任电子工程学院院长的戚世权为组长，精选人才，组成“全封闭”型“七零四”研制小组。王珍娉和她的同学章冬圣、李蓉娥荣幸入选。王珍娉具体负责分管电台接收机高频放大器和鉴相器的研制。

古人说“学到用时方恨少”。虽然王珍娉是个有名的读书迷，但是到了要把那些似乎十分严谨的书本知识拿来开发利用的时候，那些书本知识又好像变成了洒落的珍珠，东一粒西一粒的根本无法连成一串了。于是，她不得不夜以继日地拼命读书，读无线电基础理论，读电子通讯类书籍，边读边思考，并及时记下知识要点与思考心得。除此而外，她还不辞严寒、不避酷暑地南上北下，赴包头、进太原，实地调研、收集资料，深入坦克部队体验生活、熟悉情况，……在戚组长带领下，全组人员齐心协力，奋力攻关，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奋起。经过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顽强拼搏，他们终于克服了重重困难，研制出第一台样机。

在此期间，“革命加拼命”的王珍娉，还以“只争朝夕”的精神，充分“开发”了包括自己的智力、体力、精力在内的一切资源，试制并组装了四十台火炮用WS200型电子管放大器。

产品研制成功之后，七零四小组解散了。此后的王珍娉除了在车间参加数字电压表、检流计等电子仪表的生产之外，还奉命参了与1.8位宽彩打印机电气部分的研制工作。在每一个需要她的岗位上，她总是像一枚高速旋转的陀螺，不知疲倦地旋转着、旋转着……雷锋的“钉子”精神在她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这枚高速旋转的陀螺在长城电工仪器厂一转就是八年。八年的实践，八年的磨练，她原先所学的无线电基础理论固然得到了巩固和提高，对无线电通讯领域和电子测量领域的有关知识也有了系统性突破。毫无疑问，她的意志和品格，也同样得到了可喜的升华，而她的智慧、她的能力，更是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与肯定！难怪在二十多年后的一次聚会上，时任全国政协常委的周亿鑫老师还念念情深地用“出类拔萃”一词，对这位不让须眉的女弟子予以赞赏。

当然，这里不能不感谢上天的眷顾，在她身边安排了一个与她具有相同的专业、相同的爱好、有着共同志向、共同追求的男生——李苍鹰。在长期的学习、工作与生活中，他们相识、相知、相爱，并结成了终生伴侣。一直以来，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家庭，李苍鹰不仅给了她物质生活上的关心与体贴，更给了她情感与精神方面的支持与慰藉，尤其在遭遇意外的困难与挫折的时刻，因而，保障了她对工作的全力以赴且精力充沛。 

三、知难而进探迷宫

1978年，王珍娉夫妇被一同调到位于安徽的电子部所属六零五工厂。这是一家大型军工企业，主产雷达及其配套产品。该厂员工五六千，科技人员六七百，名不虚传的人才济济。

作为已历经了八年摔打磨练的才女，王珍娉自然堪称年富力强的科技人员。可此时此刻她自己心里十分清楚：自己迄今所学和全部实践的，仅仅是电子、通讯方面的知识技能，对于微波技术却从未涉及。俗话说隔行如隔山，面对一切陌生的雷达，简直是一座科学的迷宫。到底何去何从？是向领导提出申请，要求返归本行？还是心甘情愿地跟在别人后面当个帮手图轻松？是“倚老卖老”凭八年的“资格”混日子？还是知难而进自强自立攀新高？身处那个“讲政治”的时代，面对“超级大国”耀武扬威的严峻现实，我们的国防力量岂能不追求突飞猛进！“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为了我们的祖国安全和人民幸福，她王珍娉没有任何理由不进入雷达设计的自由王国，她必须、也一定要进入雷达设计的自由王国。

虽然“造不如买、买不如租”的荒谬哲学早已被批得臭不可闻，但是仍然有的人对于一些科技含量较高的产品热衷于进口，也有人满足于“克隆”进口货。然而她王珍娉却时刻不忘毛主席“自力更生”的教导。人家有的，我们必须要有，人家没有的，我们当然也要有。她暗暗发誓：一定要拿出人家没有的产品来。于是，读书、思考、实践、请教……她仍然是一个极速旋转的陀螺。在她的人生哲学里，是充满自信而又不肯自信。自信，是她的性格，不自信，是她的作风。她一直认为凡自己所接手的一切任务自己肯定能够胜任，这是绝对的自信；但她从来都不允许放弃任何一次必要的检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是必须的不自信。

不少人羡慕甚至嫉妒她的成功，总觉得老天总是偏袒于她，殊不知，她的一切成就，都是她信仰与意志的产物，都是她心血与生命的结晶。没有图纸，她就按印刷板电路一点一划地描绘，硬是花死功夫整理出可供研究的线路图；缺少知识，她不仅系统地自学了雷达基础理论课程及相关知识，写下了大量的学习笔记，还千方百计参加电大学习，努力为提高自己的设计计算能力而补充相关的数理知识；她更加注重将自己的无线电通讯知识、数字电路知识等，一点一点与微波知识加以对接整合，力求做到融会贯通。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废寝忘食！当上千回日落日出见证了她在雷达设计领域的卓绝努力之后，她终于完成了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飞跃，成为一名知识丰富、技术全面、基础扎实的业务骨干。凭借自己的努力，她接二连三在雷达终端系统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参与342舰艇炮瞄雷达显示器试制并主管该系统技术工作；参与405海岸警戒雷达分机的改制并分管该雷达显示器的技术工作；自主创新设计589GA低空警戒雷达定时器，并独自主管该产品显示器技术工作；自主创新设计405A雷达定时器，直至整机交验后成为主管；自主创新设计589Z雷达定时器、显示器，并独自主管技术工作；自主设计403C雷达显示器，并与另三人合作生产近30台次交付海军七零一厂使用……在微波领域，这些产品横跨G波段、C波段、L波段，其设计过程之艰难、技术管理之复杂、工作量之浩繁，又岂是常人所能想象！ 

四、傲霜斗雪逞风骨

“走后门”，在中国可说是妇孺皆知的社会积弊，虽然说根深蒂固，但在经过非常时代“斗私批修”的洗礼之后，已明显有所收敛。可是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随着“白猫黑猫”的日渐猖獗，人们的私欲不断膨胀，人们的灵魂被严重扭曲，于是，像其它匿迹多年的社会毒瘤一样，“走后门”的肮脏行径居然由偷偷摸摸、羞羞答答，变成了堂而皇之的“关系学”，公然成为一个人“能力”、“本领”、“神通”的象征，成了可资炫耀的资本与时尚！即便在“工人阶级”的大本营六零五厂、在知识分子为主体的雷达设计所，也毫不例外地风靡这种以耻为荣的行径。

然而，一贯奉行“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的王珍娉偏偏不信这个邪——她能够任劳任怨，能够克己让人，也可以忍辱负重、甚至舍生忘死，可就是不会巴结讨好，就是讨厌溜须拍马。鬼使神差，她偏偏遇上了一位喜欢别人开后门、希望别人拜服于自己权柄的主子——主管业务的副所长。面对王珍娉这样“天生傲骨”的角色，这位副所长大人不能不如鲠在喉，但又不可能公开叫板，所以除了嫉妒，只能刁难，动不动就要导演一场令人不齿的闹剧。

特别有趣的是，在1985年拟制589雷达升级换代产品589GA的规划中，王珍娉拟就了一个思路新颖、方法简约的定时器设计方案，该方案博得了总体电器主管设计师及业内行家们的一致赞同，因而顺利通过。王珍娉的成功又一次触痛了副所长大人的神经。“看你猴子能够跳得出我的掌心！”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必须给点颜色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女人看看。此时，唯一的办法是必须千方百计搞垮这个挑战权威的方案！于是，他打着“不放心让一个新手（其实已是名副其实的干将）去独立完成这种大项目设计”的幌子，处心积虑予以“照顾”，“无微不至”干预刁难，甚至连实验中所需的元器件也一次次设卡不让正常领取。

王珍娉偏偏不信这个邪。为了用最理想的成果来打煞无耻小人的嚣张气焰，她绝不肯把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空耗于无谓的“谋人”之中。别看她表现得风平浪静，但骨子里却卯足了劲，拼死拼活地钻研、钻研、再钻研。在透彻研究了原589定时器的基础上，她匠心独运，大胆突破，一扫现成的条条框框，缜密而巧妙地运用数字电路知识，反复试验，不断修改，努力把初拟方案向着更先进、更完善的境界推进、再推进！

功夫不负有心人。八个月锲而不舍、八个月殚精竭虑，一台全新的定时器诞生了！经过权威鉴定，这个“新生婴儿”具有五大优势：一、将数字电路取代以往的电子管电路和晶体管模拟电路，增强了产品的稳定性。这是该厂在雷达设计中的首创。二、摈弃了原有的电子管、小脉冲变压器等有源器件，运用数字集成块器件，连升两代，使产品的可维性更便捷。三、取消了一些不必要的附加线路，大大提高了产品性能的可靠性。四、体积小，重量轻，便于调试。老式定时器作为一个系统，需要一个分机柜安装，而现在只要一块印刷板插件就可以装配妥当。五、大大降低了产品成本。

丰硕的成果，辉煌的战绩，无情地让那个不可一世的副所长淫威扫地。

到了1995年，该产品面临再次升级换代。这一次，所里果断决定，新生的589Z雷达显示器和定时器，仍然由王珍娉独立自主创新设计。

王珍娉不负厚望，知难而进。经过大胆构想与反复琢磨，在显示器设计中，毅然使用数字电路取代了老式显示器中的模拟电路，克服了老式显示器已然暴露的某些弊端。在定时器设计中，她又巧妙地运用了微电路知识：一个OPM的使用，可以随时变更设计内容，大大优化了设计程序。特别是300HZ／600HZ变T（时间）定时器装置的设计，为捷变技术在雷达应用上起到了良好的保障作用。凭着一颗红心、一腔热忱，凭着深厚的学养、扎实的底蕴，凭着勇往直前的精神和永不言败的毅力，她出色地完成了使命，受到了有关领导和专家们的一致好评。

提起王珍娉的天生傲骨，朋友圈内可能会有好几个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一个小故事。那是在一次小范围的同学聚会时，一位已经身居厅官的同学，言谈举止颇有当代官场气，而且不自觉地流露出轻视同事、贱视民众的潜意识。王珍娉冷不丁冒出了一句：“尊敬的厅长大人，我记得毛主席曾经说过一句话，估计你应该没有忘记。”“哪句话？”那位同学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大人”二字呛得莫名其妙，不无尴尬地盯着她问。“毛主席不是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吗？当然我不是要借毛主席的话来为自己当英雄，更没有贬低你的意思。我承认你的确比我们在座的每个人都出色，起码你比我们……”“行行行，我知道了”，那位同学打断了王珍娉的话，“我承认，是我的不对。”他既像自嘲又不无自我解释意味地说，“哎呀王珍娉，佩服！你竟然还是这个脾气。说实话，这些年来，我还就真的没有遇到哪怕是一个人，能像你王珍娉这样跟我一针见血。放心吧，今后我一定会注意的……”

王珍娉的傲骨，由此可窥一斑。

五、咬定青山不放松

对于自己独立承担的自主设计，王珍娉固然一丝不苟、精益求精，而对于别人的设计成果，如果需要改进，她也从不袖手旁观。“国防科学应当是我们的生命。”这是她经常跟李苍鹰聊起的话题。她要在自己的国防产品中体现自身的意义，实现自身的价值。她的目标，就是让我们的国防产品完善、完善、再完善，要赶上和超过世界先进水平。

六零五厂试制生产的342雷达，是扬州二十三所设计的。该产品连样机总共生产了三批，质量一直没有过关，尤其是显示器存在明显问题。但是因为设计和生产单位不是一家，所以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在军代表一再敦促下，那位主管技术的副所长不得不有所行动。他带人跑了南方好几个省市，到有关单位进行调研，收集并整理342雷达显示器的改进资料。可是，为了抢占新产品（361雷达，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未能搞成）的设计任务，聪明的主管大人居然非常“客气”地把改进342雷达显示器的技术主管权推到了王珍娉身上，而对自己南下调研获得的所有资料却只字未提。王珍娉，这个只知道攻关而不懂得世故的犟女人，虽然明知个中猫腻，却照样欣然接受了这块难啃的骨头。

她反反复复地研究了342显示器，先后居然发现了好几个突出问题（如像E显开机15分钟内扫描线加长、聚焦不好、高压变压器经常烧坏等）。发现问题就是为了解决问题。她带着一个搭档的小姐妹，没早没晚地查资料，翻文献，核数据，搞计算，有时还要不辞劳苦地走访相关人员，锲而不舍地进行对比试验……上百个日日夜夜的辛勤付出，终于换来了胜利的微笑。经她研究改进之后的A∕R显示器、E显示器等部件，彻底改变了342雷达运行状况，整体性能良好，得到了军方的充分肯定。

589GA距离显示器是六零五厂自行设计、生产的，在设计试制的过程中，军代表曾经提出过质疑，但是没有得到采纳。投入试用后，使用部队又纷纷反映了存在问题，有的问题甚至影响到别的分机的正常工作。产品就是工厂的生命，存在问题若不及时解决，哪个用户还会继续购买、使用这样的产品？这就无异于宣告了这个产品的死亡！此时，厂领导们很快形成了共识：589GA距离显示器必须改进、而且必须尽快改进！

可是，589GA距离显示器的原设计人员已经调离了六零五厂。修改的任务找谁“担纲”？在讨论人选时，领导们不谋而合，觉得最合适的人选非她王珍娉莫属。然而，这种“擦屁股”的事，王珍娉愿意干吗？何况她手上目前还有几项任务呀！几位领导一时间很难定夺。严峻的现实，迫使领导们在反复斟酌、再三权衡之后，还是形成了“非她不可”的决定。于是，几位领导就在那个天寒地冻的夜晚，带着使命，怀着忐忑，敲开了王珍娉的家门。

领导们先从关心她的家庭生活（大儿子先天性残疾）入手，接着询问她当时手上的工作进展，然后扯到军方对589GA距离显示器的反馈意见，自然而然就说到了调出去的设计者，大家你一言他一语地“倒苦水”，拐着弯儿表达出造访的目的。王珍娉是个明白人，更是个痛快人。领导们寒夜造访，她清楚个中滋味。出于“天性”，她二话没说，便爽爽快快地接受了任务。

扎实的功底，求实的作风，饱满的热情，加上不知疲倦的拼命精神，她很快就漂漂亮亮的完成了任务，圆满解决了四个方面的存在问题。在此后批量生产的产品中，再未出现过什么故障，用户再也没有对589GA距离显示器提出过任何意见。

一般而言，作为一名设计人员，只要能拿出一项成就，就可以昂首挺胸地在单位立足，有的甚至趾高气扬地傲视别人。而她，王珍娉，凭着自己的信仰、智慧和毅力，咬定青山不放松，博取了一项又一项骄人的成果：她所设计和分管的雷达终端系统一直以高质量、高可靠性著称，连十分“挑剔”、十分“苛刻”的军代表，在军检中也很难提出异议，因而不能不给予她特别的信任；她所绘制的图纸不仅非常规范整洁，而且资料文字表述简洁精练，概念准确，条理清晰，是全所公认的“精品”！

在六零五厂，在雷达设计所，王珍娉已然成了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出类拔萃、卓尔不群。尽管如此，她却仍然一直保持着平常心态，低调、勤勉。 

六、物我两忘观自在

雷锋有句名言是“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王珍娉正是在雷锋精神的熏陶之下成长起来的，她深知人多力量大的道理，更懂得“百花齐放”的重大意义，所以，她绝不搞个人英雄主义，更不搞知识垄断。为了中华民族的国防科学，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份理想，她已真正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1988年，当405雷达要换代升级为405A时，总体电气总设计师齐璜同志多次恳邀她负责终端设计，并言明“这个项目非你莫属”。但是，她考虑到身边有一位优秀的年轻同志，当时手上没有设计任务，便毅然说服璜总，把担子压给了那位年轻人。当然，她绝非一推了之。为了设计任务的顺利完成，更为了年轻人的健康成长，她参与拟方案，做实验，搞设计，包括对外的协调工作，日复一日，不辞劳苦，呕心沥血，手把手地拉着、扶着年轻人，一步步往前走。每到关键时刻，她都会提出自己的意见或建议，让年轻人参考、琢磨、借鉴。一个项目完成了，一位年轻人也渐趋成熟了。

不知不觉，中国已然进入了“保护知识产权”、甚至连在电路中改装一个电阻也要申报“科技成果”甚至“专利”的“改开”时代。然而，这个王珍娉却仍然十分鄙视把知识作为私有财产的行径。对于自私自利的人，她总是不屑一顾。这也许与她中学时代就非常崇无私奉献的拜居里夫人有着深厚的渊源。她矢志不渝地坚持科学知识属于全人类的观点，恨不能让所有的人都掌握一定的知识技能，都能充分而高效地为社会贡献自己的力量。所以，在设计所里，她不仅是一个刻苦钻研的疯子、设计创新的尖子，而且是一个助人为乐、无私奉献的傻子。她对自己的研究成果几乎视为无物，毫无保留地让全所科研设计人员尽情分享；即便是对于一线的工人师傅，她也能耐心地进行专业辅导，诲人不倦。她的这种风格，说不上挑战谁，可对于那种不可一世却并无建树、一直靠购买人家的终端技术而显摆的“权威”，无疑是一种无形的、残忍的打击。

基于六零五厂设计所的实力与声誉，海军701大修厂便直接找到有关人员，委托他们设计生产“403C雷达显示器”。正值“与时俱进”的年代，为了响应“改革、搞活”的号召，实现“创收”的目的，经过简单而必要的洽谈，并报厂部备案之后，他们义无反顾地接了这笔地地道道的“外揽”业务（当时不少人戏称“捞外快”）。    

“搞活”也好，“创收”也罢，既然接手了这一“开发性”产品，就必须按照海军701厂的设计要求，尽快不折不扣地完成。于是他们进行了分工：王珍娉负责电气设计，逰赞弘负责结构设计，加上另一位年轻同志外围配合。他们夜以继日，任劳任怨，连休息日也不声不响地加班加点，从接手、设计、调试、到成功投产，近半年时间，创下了好几百万纯利润。

可是，当巨额利润出现的时候，自始至终对这项设计和生产一直置若罔闻的厂部，却凭一纸“规定”拿走了利润的百分之六十多。上行下效，他们设计所的“有关领导”当然也不是傻瓜。一时间“群贤毕至”，真所谓“见者有份”、“雁过拔毛”。于是，辛辛苦苦埋头实干的人们，包括一线生产工人一起，最终的“奖金”一共只有可怜的几万元。

听着别人的牢骚甚至骂娘，王珍娉却怡然自得，一笑了之。她不仅鄙视知识私有化的小人行为，更厌恶唯利是图的市侩行径，面对这些年人们普遍垂涎的“位子、票子、房子、车子”之类，她兴味索然，至于穿金戴银、珠光宝气之类的趋时红妆，更是与她无缘。她经常与李苍鹰探讨人生，交流对中外古典哲学、神学及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感受，《红楼梦》里的《好了歌》亦是他们经常的谈资。她深谙“身外之物”的涵义，遇事看得透、想得开、放得下，几乎是与世无争，随遇而安。然而她却矢志不渝地奉行着毛泽东时代所推崇的人生观、价值观。她知道，衡量人生价值的筹码不是看他获得的金钱，也不是凭他占据的地位，更不是因为他的权势与虚名，唯一的标准，只能是这个人对社会的贡献。 

七、“牛刀杀鸡”亦坦然

雷达是一种综合无线电技术中许多学科知识的高科技产品。所以，一部雷达从设计到建成，必须要有许多专门人才通力协作。而作为关键部件的定时器，则是雷达整机的时间基准，为整个机器提供全部触发脉冲信号。定时器的性能直接关连着各个部件，因而也就直接影响到整个雷达的性能。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无论是哪个部件的故障，也往往会反映在定时器上，这便容易导致人们对故障的根源产生误判，认为定时器上反映出来的问题就是定时器本身的性能问题。因此，一些雷达设计制作人员就难免会为质量（责任）问题产生歧义而相互推诿、指责、甚至吵闹。为了尽量避免可能发生的误会，一向严于律己的王珍娉，在定时器的设计、试验及生产过程中就格外谨慎细致，处处精益求精。

然而，很多事情往往并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有的问题再怎么回避也回避不了。

在589GA试制过程中，信号处理分机发生了问题，一位绰号叫“魔鬼”的设计师一口咬定是因为定时器所给的信号不好而引起的，而且私下里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王珍娉虽然听到了“魔鬼”的议论，但她毫不理会。她相信事实会毫不留情地让“魔鬼”改变态度。所以只是与助手们一起埋头实干。经过一番努力，他们找出了问题症结，并顺利解决了。有人建议把“魔鬼”找来当面教训一顿，而王珍娉只是一笑了之。她还是那几句话：“骂人是不讲道理者的道理”、“与无赖争高低无异于帮助其抬高身价”。

后来，他们接受了新产品“589乙”，需要在589GA信号处理系统的改进中，将定时器主振晶体频率由6MHZ改为8MHZ。这其实就等于重新设计一个新的定时器。既然是产品需要，王珍娉二话没说，就投入了紧张的工作，并且按时点不折不扣地完成了任务。但是在试制时，信号处理分机迟迟未能调好，影响了整体进度。又是那个“魔鬼”故态复萌，叫嚷是定时器不行影响了他们的进度。岂知闹到最后，又是自己讨了个没趣。

谁知到了589乙整机首批生产时，竟然有一台机器的显示器画面不时有干扰出现。这是什么原因？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都无法确定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肯定不在显示器、而是在别的分机上。”王珍娉心里嘀咕着。因为他不仅相信自己的设计，而且这批显示分机已全部经军检合格，更何况同样的分机在其它机器上全部是挺好的。所以她胸有成竹。可是，有一位权威人士简单地看了看现场，没作任何调查研究，就武断地说是显示器设计不过关，不能抗干扰，需要重新设计。而此时的“魔鬼”觉得这次权威发话了，自己终于抓住了把柄，这下子一定要在这个厉害的女人面前挽回面子。所以他更是“兴风作浪”，闹得十分欢腾。

为了回击那个主观武断、不负责任的权威，也为了捍卫自己产品的声誉和军检的威信，自信十足的王珍娉犯犟了，她决心自己扑上去对整机进行全面“诊断”。

一部整机千头万绪，要找出真正的“元凶”，必须一个分机一个分机地检查，这岂不如大海捞针？更何况她王珍娉对其它分机并不熟悉？然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卯足了“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犟劲儿，不搞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深知其个性的李苍鹰不得不心疼地也舍下小家，当起了她的助手。他们夫妇的举动不能不深深感动了其他同志，大家主动参与，积极配合，连设计所主任石勇抗，也全力以赴投入彻查症结的大“会诊”。功夫不负有心人，由于大家同心协力，短短两天时间，就查出了真正的“元凶”——原来是一组电源接地线搞错了。居然是这么低级的错误！此时此刻，“魔鬼”龟宿，“权威”哑然。有人开玩笑地说：好冤那，这下可真是杀鸡动了牛刀啰。当初负责电源接地线焊接的师傅则是愧疚不已、自责不停。而“解脱”了的王珍娉则一身轻松，除了释然只有坦然。 

八、心如止水志如磐

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当年响当当的大型军工企业日渐式微，人心涣散，许多技术人员纷纷设法调离，而新来的大学毕业生不是热衷于复习考研，就是不辞而别另谋高就。

老家住在深圳的同窗好友加亲密同事李蓉娥，在深圳建市初期就从天水调回原籍，后来曾两次利用出差的机会，到合肥力劝王珍娉夫妇到南方发展，而且分析了他们夫妇的优势，列举了去南方发展的种种好处，劝他们哪怕先去一个人适应适应试试看。面对厂里的现状、特别是看到有些领导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老李恨不得马上离开合肥，飞到南方去重新开始。可是王珍娉却心如止水。她轻声细语地对丈夫说：“为国防工业服务，是我们曾经梦寐以求的愿望，一辈子献身国防工业，是我们心驰神往的共同追求。现在到南方去，图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多挣几个钱，而当下我们的生活又不是过不去，怎么就能够为了多几个钱而轻易放弃自己的理想与追求呢？”除了理解与尊重，老李还能说什么、还能怎么办呢？

    当然，面对这日渐式微的大型军工企业，她不是没有想法。生活在现实社会，面对“山雨欲来”的形势，她也思索，也失望，也期盼，也烦恼，然而她矢志不渝。特别是看到我们的驻外使馆被炸，上下一片“韬光养晦”之声的时候，她震怒，她痛心疾首，愤然写下《渔家傲• 悼邵云环等》一首：

    域外何由炸惊雷？拟猫自淫徒自毁。丧权辱国天下悲。英魂归。韬晦声中征夫泪。

    两弹一星扬国威。当祭先人酒一杯。何来断肠笙歌飞？夜难寐。几人疯狂几人醉！

她怀念毛泽东时代，尽管我们的国力淡薄，尽管我们的生活艰苦，可是随着两弹一星的光辉，我们一下子进入联合国并且成为常任理事国，尼克松亲自到菊香书屋拜会毛主席、田中角荣紧步其后示好中国……真可谓人人当家做主、个个扬眉吐气呀！为什么现在反而这么窝囊！她恨不得让全国人民都能参与国防研究、都来投入军工生产，以强大的实力去回击一切胆敢来犯的敌人！可惜啊可惜，别说全国人民，就连这个专门从事军工设计与生产的偌大单位，时下还有几人在考虑我们的国防？技术人员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管理人员同样接二连三地进进出出，有几个不是在考虑自我、不是在为一己之利而忙碌、奔波？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一个全社会崇尚金钱、鄙弃道德的疯狂时代，要想在这种枯燥繁琐、劳心费神的岗位上，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地一直干下去，谈何容易？！虽然她有时也会对自己从小接受父亲“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周济天下”的灌输不免自嘲。但是，她想得更多的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其情怀坚如磐石！所以她常常“夜视太白收光芒，报国欲死无战场。”“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是啊，一个只知道为自己考虑的人还能够算人吗？特别是作为读书人，是必须有担当、必须以天下为己任的！这，就是情怀，是不为金钱所动、不为世俗所惑的爱国情怀！可惜啊，在这个“特色”的年代，具有这种情怀的人还有多少？一个堂堂军工设计所，能够从开始一直干到退休的，也只有她王珍娉和石勇抗主任两个人。然而，芸芸众生，已经“不管白猫黑猫”了，纷纷置理想、道德于不顾，热衷于追求的是金钱、是地位、是权力、是享受……有几个人还能够理解他们这样的爱国情怀、欣赏他们这样崇高的使命感和强烈的责任感呢？他们几乎成了“另类”！ 

九、天遗大憾人遗恨

2002年初，王珍娉该退休了。按照当时的政策及厂里的实际情况，凭她的资历、能力、精力等各方面条件，她完全应当留任。无奈她的个性无法适应改开的形势，无法适应新形势下的领导。她不得不带着对事业的深深眷念，离开了自己深爱着的岗位。

经爱才惜才的齐老院长推荐，退休后的王珍娉马上被电子工程学院大修厂借用了。这个厂是由校办实验工厂转轨的战略备件修配厂。作为一名军工企业的老将，来到这样年轻的军工企业，当然可以尽情地发挥自己的智慧和才能，况且这里整修的电子对抗机和雷达正好同属一类产品。

“老牛自知夕阳晚，不用扬鞭自奋蹄。”王珍娉满怀激情地走上了新的岗位，仍然和以前在原单位一样，绘图纸、下车间、忙装配、搞调试，甚至可以帮助这个新生的企业健全规章制度。她总是有忙不完的工作，使不完的干劲，从来没有空闲的时候。“王工”、“王总”、“王姨”，尽管称呼各异，但无不饱含人们对她的深深敬意与尊重！

在这里，她看到了用计算机控制的对抗机终端显示器，不但操作方便，而且画面清晰。于是她不禁联想到雷达的终端显示器。她也知道国外有不少雷达显示器是用计算机控制的，但是我们国家的雷达显示器当时还没有达到这个水平。所以她就盘算着，等小儿子计算机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之后，母子联手，设计一台用计算机控制的雷达终端显示器，彻底结束厂里的雷达购买国外录取显示器的历史。人虽然退了，可心里总是忘不了那个苦战奋斗了几十年的岗位，忘不了相对落后的国防科技……

可惜啊，壮志未酬命先殒！她带着这份美好的梦想，平平静静地倒在了一生钟爱的工作台上——时间定格在2005年9月16日上午10时。没有痛苦的呻吟，没有惨烈的呼叫，更没有戚戚叮咛谆谆嘱托，一个非凡的生命，便匆匆奔向了未知的世界。身后，留下了不尽的遗憾。

她，只是千千万万中国女性的一员、是新中国知识女性的代表，但她无疑只属于那个特定的时代——那个凝固在中华史册上的特定时代，那个哺育她艰苦而健康地成长、激励她艰辛而顽强地创造的、空前的毛泽东时代。 

                                          2010.06初稿，2015.07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