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4日,是生态文学作家胡冬林的忌日。冬林已经去世五年了,他的作品、他的故事仍在广泛流传。胡冬林已经成为生态文学的一面旗帜,一个符号。
胡冬林的作品,写的几乎都是野生动物和野生植物,故事主角是长白山里的青羊、狐狸、山猫、青鼬、野鹿、野猪、水獭、蘑菇等等。甚至作品的标题,也都直接写上动植物的名字,包括著名的《青羊消息》《狐狸的微笑》《山猫河谷》《黄金鼬》《约会星鸦》《蘑菇课》《青鸟晨歌》《金鹿角》《野猪王》。
胡冬林描写的长白故事,大部分源自亲身经历。他认识长白山的180多种鸟类,220多种植物,七八十种蘑菇,30多种野生动物。在胡冬林看来,能够准确识别,叫出名字,只能算点头之交;真正的认识,是知道这些生灵的前世今生,甚至有互动。
胡冬林是吉林省作协专业作家。为了认识和书写大森林,他从长春搬到长白山里,住了五年。加上前前后后的短期居住,他在长白山住了八年多。胡冬林不是去体验生活,而是去生活。他选择山居,与其说是为了创作,不如说是寻找一种生活方式。他租住的房子,离大森林很近。他几乎每天进山,大约走15公里左,傍晚才回来。他的口袋里,总是带着笔和本子,随时记录观察和经历的事情。在长白山的五年间,胡冬林写了日记和作品上百万字,最著名的是那本《山林笔记》。
这部没有任何虚构的日记体散文,涉及190种鸟类、40种哺乳动物、58种昆虫、13种爬行动物和两栖动物、5种鱼类以及好几种软体动物和环节动物。
《山林笔记》2020年7月刚出版,就被中国图书评论学会列入月度中国好书榜单。榜单发布者说,这是一部关于大森林、野生动物、山民生活的全景记录。全书两卷三本,洋洋112万字,写的是大森林见闻、故事、生活、快乐以及无奈、愤怒,被誉为用生命完成的生态文学精品。
行走在大森林的胡冬林,见到一堆野生动物粪便,可以琢磨好久,为了搞清楚一头熊的生活轨迹,可以追踪一整天甚至几天。为了研究蘑菇生长的奥秘,了解那些围绕着蘑菇发生的动物与动物,人与动物之间的鲜活故事,他连续多日进山。他说这是蘑菇课,每课四五个小时。他细致地观察了三年,终于写出五万字的散文《蘑菇课》。而散文《约会星鸦》里的观察,则整整用了5年。
胡冬林的背包里,装着简易帐篷和专业矿灯,一旦遇雨或者天黑赶不回来,就只能在森林过夜。背包里当然还有饼干、火腿肠等食物以及望远镜和照相机;水就不用带了,大森林到处是清冽的山泉和溪流。
胡冬林不习惯用电脑,他的全部作品,都是“写”出来的。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把稿子交给也在吉林省作协工作的妹妹胡夏林,由她帮着打出来,然后再改。
在他笔下,大森林的动物和植物跟人一样,是有感情的。在散文《狐狸的微笑》里,有这样一段,写得很感人:
母狐的双眼睁的大大的,眼睛却黯淡无神,眼角有大堆眼眵,凄楚哀怜又十分紧张地盯着来人。
见母狐眼角的眼眵,喜彦(本文注:胡冬林的朋友,曾经的猎人)心里发酸。心急火大和长时间口渴,动物才这样啊。
他轻声对母狐说,别动,别乱动啊我来救你啦。母狐听懂了话似的一动不动。
胡冬林以人的感情揣度动物感情,形成了独特的话语体系。《青羊消息》有一段非常生动的描写:
头羊见状马上摇头喷气,开始用前足轮番敲击地面。坚蹄敲打岩石,如击石鼓,发出一串串爆响,震得耳朵发麻。它是在吓唬我们,许多它的高山同类都会这一招。这也表明它不会发动进攻了。
爬下崖台时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发现那团浓青中有个东西一动,那是一只一岁大的羊羔,正用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我。
草食动物都有一双仿佛总在流泪的双眼。
胡冬林的观察,是这样细腻;他的表达,是这样情感充盈。他把动物和植物当成朋友,而不仅仅是描写对象。
他在一篇日记中写道,2011年一家慈善机构在长白山西坡放生六百头梅花鹿,野生的已灭绝三十年。其中五分之一乞食时被居民打死,余下的勉强度过夏秋,入冬后依偎取暖,在最冷的黎明前倒下,在几个山坡阳面东一堆西一堆分布,尸体的头颈部都朝向东南方-----太阳升起的方向,它们至死都渴望阳光的温暖。
每当描写这些场景,胡冬林都痛心疾首。
只身进入大森林,胡冬林从来不带刀。对野生动物朋友,不能伤害。他唯一的防身工具,是防暴催泪喷射器,万一遇到熊袭击,最多让对方麻醉一会儿,不会受伤。
他说,当人类利益与野生世界发生冲突时,我永远站在野生世界一边。
胡冬林专注于写野生动植物,而本质上是写人性。
正如评论家周刚所指出,胡冬林作品的关切点并没有离开人。我并不完全认为胡冬林是所谓的“生态写作”,也不同意胡冬林的写作是所谓“对人学的反驳”。胡冬林的意义在于,他虽然远离人群,却深入人心,洞察人性。他表面关注的是自然和动物,其实他的精神利器却直指世道人心。如果离开对人的关怀,就不会有我们对胡冬林的关注。可能是我本身过分愿意联想的缘故,每当阅读胡冬林的作品,不管他描写的是什么,在我的意识中想到的却总是人和人的社会。
近年来,关于生态文学是不是“人学”的话题,屡有争论。这说明,生态文学创作和研究越来越活跃。“人学”这个概念历来就有多种解释,胡冬林坚守文学必然指向人性的基本规律。中国好书榜单关于《山林笔记》的推荐意见说,胡冬林作品从大自然的勃勃生机中,反观人的生命之美,由自然之壮美映照人性之纯真。生态文学仍然是文学,归根到底是要涉及人性的。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自我,是古老的三大哲学问题。有人说,儒家阐述的是人与人的关系,道家注重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佛家强调的是人与自我的关系。文学可以也应该解读这三大问题,但不必也不可能将其严格分开。
毫无疑问,生态文学更多地以自己的方式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当代生态环境破坏,人与自然的关系紧张,根源由人与人的利益之争。人类之所以掠夺性地利用自然,近乎疯狂地破坏自然,主要原因是自然资源有限而人的欲望无限。如同战争、灾难考验人性一样,人性中的真伪、善恶、美丑,在这种利益争夺中越来越充分地表现出来。
正确认识和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发展问题、社会问题、政治问题。生态文学不能给出具体解决方案,而是用自己的方式深入追问。追问的最终结果,一定指向人性。描写人在处理与自然关系中表现出的人性,成为生态文学的基本使命。
一部作品,一位作家,完全可以把自然、把野生动植物作为描写的主要对象,但并不影响拷问人性,也不会改变作品的文学属性与功能。人对动物的态度,是一面镜子,折射了人与人的关系。从大尺度来看,人怎么对动物,就怎么对人。人怎么看动物,其实也就怎么看人。暴力地对待自然,也就会暴力地对待人类。
而胡冬林最担忧的,恰恰是人性堕落。他说,“动物之殇,其实是人性之殇;自然的悲哀,其实是世道的悲哀。”
胡冬林不仅仅是生态文学作家,更是坚定的生态环境保护者。研究胡冬林的作品,一定要同时研究胡冬林的行为。否则,就可能把胡冬林读浅了,读窄了。
胡冬林创作高峰的几年,正是我国环境污染与治理最胶着的时期。胡冬林是生态环境保护的坚定参与者,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创作是他参与生态环境保护的一种方式。他说,“生态作家要以身作则,一方面是作家,一方面是战士,不仅仅依靠文字,也要身体力行去守护一方水土,守护生态环境。在长白山的这5年多是我人生的大转折,也是我创作的大转折。这段时光是我的创作高峰,同时也是我人生的高峰。”
胡冬林在长白山生活的几年,不仅一直在写作,而且始终跟破坏生态环境的行为直接对战。他的对手,往往是凶险的,或者是非常强大的。他那拿笔的手,必须随时攥成拳头。
关于胡冬林亲身参与保护生态环境的故事,媒体多有报道。他直接而跟我讲过的,起码有这样三件。
故事之一,单枪匹马举报违建别墅和高尔夫球场。
2011年初冬,胡冬林到北京参加中国作协代表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开会,我去驻地看他。我跟胡冬林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刚刚寒暄两句,他就话锋一转,讲起长白山保护区里的违建别墅和高尔夫球场。
他推挪着面前茶几上的几个杯子,演示别墅和高尔夫球场的具体位置,说着说着就有些激动。总共有多少栋别墅,高尔夫球场有多大,开发商如何瞒天过海偷梁换柱地进行开发建设的,这些具体数字和情形他都清清楚楚。
他说,调查好久了,我有证据,已经向国家和省有关部门举报,而且是实名。他知道开发商背景强大,知道各种关系错综复杂,但他不怕。
2017年8到9月,中央第一环境保护督察组对吉林省开展环境保护督察时,发现了长白山高尔夫球场和违法违规建设别墅问题。当年12月27日,督察组向吉林省委、省政府反馈意见时指出,位于长白山的2座高尔夫球场及93栋别墅属于“违反国家要求擅自建设”“长期违规运营”,且当地向国家有关部门的报告“明显与事实不符”。被中央点名后,吉林省很快对长白山高尔夫球场和187栋违建别墅进行全部拆除整改。
我回忆了一下,胡冬林当年举报的主要内容,与中央环保督察查清的事实基本一致。违建别墅和高尔夫球场被拆除的那一刻,魂归大森林的胡冬林,应该是欣慰的。
故事之二,一个烟头救了一头熊。
胡冬林曾经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过他巧救黑熊的故事。
2010年11月,胡冬林听说有人在山里发现熊的足迹。根据目击者描述的位置,胡冬林断定这是自己观察已久的那只母熊。长白山里的熊已经很少了,发现熊的行踪很不容易。有两个盗猎者得知消息,立刻开始寻找。胡冬林认识这两个人,就说要采风,跟着他们进了山。
几个人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了这只熊蹲仓的大树洞。蹲仓,就是冬眠。猎杀冬眠的熊,叫作掏仓。
两个盗猎者当即端起随身带着的扎枪,向着树洞刺去。胡冬林猛然冲上去,死死地攥住一人的枪杆。由于事出突然,盗猎者吓了一跳。胡冬林说,他看见那人的眼睛里充满了血红的愤怒。
胡冬林对两个盗猎者说,你们这样刺杀,可能掏仓不成反而惊动了猎物。熊一旦冲出来,将会拼死反扑。盗猎者想了想,也有道理,就决定改用“堵杖”。
所谓“堵杖”,就是先用木头把树洞口堵住,这样熊就跳不出来了。盗猎者开始四处寻找可用的木头,胡冬林点燃一颗烟,一边抽着一边帮着找木头。大雪封山,木头不好找。过了一会儿,胡冬林建议说,天色已晚,为了安全,不如明早再来。盗猎者说,也对。于是,三个人开始下山。
盗猎者没有想到,胡冬林刚才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把烟头塞进大树下面的洞口。熊冬眠的树仓,一般有上下两个洞。
熊的嗅觉灵敏且非常讨厌烟味。熊冬眠,并不像蛇和青蛙那样深度睡眠,而是一种“假睡”,只要有异常气味就会醒来,立刻逃离险境。
当天晚上,山里下了雪。胡冬林知道,那只熊已经脱险,新雪正好可以掩盖熊迹。
第二天凌晨,盗猎者打电话,叫胡冬林一起去杀熊。胡冬林推说自己太累了,实在走不动了,没有去。
讲到这里,胡冬林露出了得意甚至有点儿狡黠的憨笑。
也许是缘分吧,后来胡冬林多次见过这只熊。据他观察,母熊应该已经产了三只小熊。
故事之三,为惨遭灭门的黑熊一家报仇。
2012年6月初,胡冬林听说前几天有四只黑熊被毒杀,地点在长白山北坡。
这个消息,是打松籽的采山人告诉他的。这些人已经在山里待了几个月,见闻很多。胡冬林每次遇到他们,都递上香烟和饼干什么的,请他们讲讲森林里的故事。采山人愿意讲,却有规矩和戒心。他们只说出死熊的大致位置,却不肯带胡冬林去。
于是,胡冬林决定自己去找。几天之后,胡冬林在密林深处找到了被害黑熊的尸体。他说,那个场面惨不忍睹。被害的熊不是四只,是五只。其中有一只母熊和三只幼崽,另外还有一只棕熊。在一个小山坡上,从南到北每隔六七米躺着一具残缺不全、散发恶臭的熊尸骸,熊胆和熊掌已经被割走。大熊旁边尚有成滩的尸液,蛆虫成堆,臭气熏天。
这五只熊,全都是被剧毒食饵毒死的。胡冬林根据熊尸体的腐烂程度判断,被灭门的一家四口惨死得早一些,那只棕熊被害的时间稍晚。这说明,盗猎者曾经来过两次。
当天晚上,胡冬林一口饭也吃不下。
入夜,他走出门去,遥望着五只熊惨死的方向,已然泪流满面。
6月24日,胡冬林在微博上披露这个惨案,并且配发了几张现场照片。他的微博,是几天前专门为此而开的。
开微博前后,冬林几次跟我联系,让我和同事给他出出主意。
胡冬林的微博刚一发布,就引起了网友强烈反响,一天内转发1万多次。中国环境报社的好几位同事,也当即转发和跟帖评论。当天晚上,当地公安机关在官方微博作出回应,第二天即展开调查。
案件不久即告侦破,盗猎者受到应有惩罚。
由于经常举报盗猎者,胡冬林得罪了不少人。有人声称要花十万元“办”了他。打匿名恐吓电话以及让人传话捎信的,接连不断。胡冬林说,这种事又不是遇到一次两次了,我一个57岁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在胡冬林的朋友圈里,我肯定不是联系最多的,却可能是认识最早的一个。
这就必须先说冬林的父亲胡昭先生,著名诗人,我的恩师。上世纪70年代初,我正在吉林省海龙县一所农村中学读高中,也算是狂热的文学爱好者,经常往报社、县广播站和县文化馆投稿。胡老师作为返城的“五七战士”,在县文化馆作群众创作辅导员。在一大堆来稿中,胡老师觉得我的写得所谓散文还行,就打电话给学校,通知我去改稿子。
在县文化馆走廊里,我向人打听胡老师在哪个屋子。这时,一间办公室的门打开,里面有人问,“是杨明森同志吗?”接着,胡老师笑着走出来,把我引进屋里。
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喊我同志。一个没怎么进过县城的农村人,正在上学的高中生,我激动得有点手足无措。胡老师很温和,拿着稿子,跟我聊了很久,几乎每句话都让我感觉振聋发聩。
胡老师在文学爱好者心中,是神一样的存在。那可是全省和全国的著名诗人啊,曾经在吉林省作家协会担任重要职务。我们都听说,胡老师是右派,从长春下放到通化地区,继而又下放到我们海龙县一座营乡的一个村子,前不久刚刚安置到县里来。
就连我们学校的老师,也都很崇拜胡昭先生。顺便说一句,别看我作为“文革”中的工农兵学员,学业和学历很惨,但高中却是扎扎实实地读了的。我们的老师个个不得了,其中有好几个东北师大的高材生,还有几个是原先县高中和县师范学校的优秀教师,由于特殊时期的特殊安排,他们才集中分到了我们这所农村中学。加之那三两年赶上了动乱时期难得的整顿和相对平静,学校得以恢复了比较正常的教学秩序。我的这些精英老师说起诗人胡昭,无不带着高山仰止的敬重。
如今见到胡老师,果然感觉气场很是强大。他个子不算高,却有着山一样的坚定,五官很有棱角,在亲切的笑容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尊严。后来,胡老师又几次让我去改新写的稿子,并介绍我认识了县文化馆指导创作的陶传茳和鲍成等好几位老师,从而得到他们的热心辅导和照顾。
有一次谈稿子,胡老师有点事要回家一趟,就邀我到他家里去。我以为很远,其实就在文化馆那座平房的一角。屋子也就七八平方米,一铺炕几乎占满了。我知道胡老师家里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而胡老师的夫人陶怡,也是著名诗人,和胡老师一起遭受了种种磨难,几年前在下放落户的那个小村子自缢。病中的一代才女,以这样悲壮的方式捍卫丈夫和自己的政治清白,也希望以此减轻丈夫和儿女的压力。
胡老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口袋,里面装着基本他的作品集,印象最深的是《光荣的星云》。正说着话,进来个小伙子,敦敦实实的,斜背着个军用挎包。胡老师介绍说,这是敦敦。然后让敦敦叫我叔叔。那我当然不敢答应,敦敦也就叫我哥哥了。不一会儿,门外出来快乐的笑声,紧接着进来一个小女孩儿,胡老师说这是婷婷,当时他们好像都是下乡知青。
从此我们就成为朋友。婷婷大名胡夏林,敦敦就是胡冬林。
可以说,二十岁之前的冬林和夏林,生活一直伴随着政治的影子,一直伴随着不安,同时也一直受着父母正直和坚强性格的深刻影响,还有文学熏陶。冬林和夏林骨子里的刚直不阿、血液里的文学坚守,是有渊源的。
几年之后,胡昭先生恢复了名誉和职务,冬林和夏林也随迁回到长春。在长春读书的我,这时毕业分配到吉林教育杂志社工作。有段时间,我和冬林经常联系,听他讲过工作上的有趣故事。
冬林曾经教书的那所中学,是长春市比较有名的差校,学生动不动就打架,甚至殴打老师。一天,有个经常闹事的学生叫来校外一帮刺头,在校园里跟另一帮学生打架。有女老师上前劝阻,也挨了打。胡冬林见状,立刻操起大铁锹,冲着几个校外刺头就是一顿拍。对方人挺多,手里也有家伙,却被冬林打得落荒而逃。
他们不知道,这老师可不是吃素的,他练过单手劈砖,就爱打个抱不平。此后学校再有打架的事,只要冬林一出现,立即风平浪静。特别是那个经常带头闹事的学生,见到胡冬林老师更是毕恭毕敬。当然,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文革”刚结束,有些学校还很混乱。
若干年以后,冬林到长春铁路的货运站办事,从站台上一队服刑犯人前面走过,突然听到有低低的的声音说:那是我们胡老师。冬林一看,说话的正是当年学校里带头闹事的那个学生。讲到这里,冬林不禁叹了一口气。他说,要是能帮帮他就好了。
冬林就是这么个人,说他仗义也行,说他铁血柔情也行。
在长白山生活的五年里,冬林结识了好几个原先是猎人的朋友,跟他们上山认识动物和植物,听他们讲山里的各种故事。其中有一位,成了冬林的线人,多次准确提供盗猎嫌疑人进山的信息。
就是这位线人,有一次没管住自己,上山偷猎被抓住,关进了看守所。冬林得到消息,马上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跟当地的有关朋友沟通,说说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的理由。然后,他就讲了好几条,包括多次提供举报线索、制止他人的盗猎行为,以及这是偶尔犯错且后果并不严重等等。这是冬林唯一一次托我办事,言语之间透着焦急和关切。为这件事,冬林接连给我打了几次电话,不断补充材料。听口气,他同时在找好几个朋友,把能用的关系都用上了。
我说,你不是最恨盗猎分子吗,怎么还为他求情呢?冬林说,如果确定他犯了罪,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但我不能不管,我必须帮他依法辩护,因为这小子是我朋友。冬林电话里还狠狠地说,等这小子出来,我非得踢他一顿不可。
2017年春天,我正在湖南出差,突然接到夏林微信说,冬林突发疾病,不幸去世。
这一天,是5月4日。
而十年前的这一天,2007年5月4日,冬林从长春搬到长白山,开始山居生活。
5月初的长白山,正值初春。冬林多少次走过的地方,漫山新绿,春水潺潺。冬林一眼就能认出的深山毛莨、黄花堇菜、白头翁、小银莲花、驴蹄草等等野花,一片片地铺展开来。冬林拯救过的黑熊,已经结束冬眠出仓了。曾经一次次出现在冬林笔下的长尾粉红雀、黄胸鹀、灰山椒鸟、柳莺等等小鸟,正在林中欢叫。
冬林选择5月4日开始常住长白山,又选择这一天开始远行,难道是与长白有前世有约吗?
胡家两代,讴歌最多的是长白山,精神家园是长白山。
冬林曾经说,他准备将父母骨灰送回长白山,找一棵大松树作标记,让两位亲人长眠于自己民族满族发祥地。这个愿望没来得及实现,冬林就匆匆走了。留下夏林,一边整理胡昭先生诗稿和冬林遗作《山林笔记》,一边筹划着送父母和哥哥回长白。本来2019年想办了这件大事,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拖了下来。
几年前,冬林跟我们说起长白山,想象着先祖登上山顶,极目远眺,意气风发的样子,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仰天长啸。如今,冬林真的全身心地拥抱长白了。
长白不老,冬林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