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子距离公社所在地约二三里远,站在村子西边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公社那几排红砖灰瓦坐北向南全是屋架结构的办公房。公社北边隔一条路过去是粮管所,满满一院灰砖灰瓦屋架房,比公社的房子多得多,也气派得多。小时候对公社的全部印象,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以至几十年后,一想起公社和街上,一点也没有如今的街道纵横高楼林立和高矗威严的镇政府办公大楼印迹,满脑子只有当年公社的办公房和粮管所的屋架房,它们像一座不朽的丰碑,永远矗立在记忆深处。
从村子里向西走,有两条宽窄不同的小道,窄一点的专走行人,稍宽一点的走拉车。平日里没事可做,村里人如散步一般,仨仨俩俩说着闲话,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街上。中间经过一个长满芦苇的小池塘,一座跨越水利干渠的桥,还有一条约有两三丈宽的小河沟。
芦苇池塘太小,总面积不到半亩地,除了每年一池芦苇和偶尔存有半池塘水外,别无它物。小池塘没有充裕的玩耍空间,虽在村子附近,我们却不大光顾它。
那座跨渠桥,两边各有两个台阶供行人通过,中间约三四米宽的桥面可以通过拉车。那条小河我们叫西沟,距离公社大院半里多地,南北走向,曲曲弯弯的。河沟里涓涓细流,四季不断,像一道银线从地上轻轻滑过。平日里我们是不到西沟玩耍的,一是它太小,没有可供玩耍的地方。再加上它周边没有我们村子里的耕地,感觉很陌生。
小孩们去街上,一般不会独来独往的。星期天和节假日,要么跟在大人后边去赶集,要么约上三五个十来个同村伙伴一同上街。以免碰到街附近的小孩,彼此间常常一言不合就会发生争斗。一旦这样,一个人或三两个人会吃大亏的。人多了,即使碰上了街附近的孩子,他们也不敢轻易挑战。偶尔挑战了,我们人多势众,也不用怕他们。
也有不得已的时候,哪家大上午突然来了客人,家里缺少必要的厨用物品,家长硬让自家孩子到街上买。如果约不来伙伴一起,只好硬着头皮独自前往了。幸运的话一路上安然无恙,倒霉的话会在西沟附近碰上街附近的孩子。这样,免不了有人会因不服输而挨顿打骂。也有光棍不吃眼前亏的,暂时来个服软低头,忍辱度过这一关,以等来日再报一箭之仇。
有时对方软硬不吃,硬要霸王硬上弓。危机之中,还有人灵机一动,对那些怒目逞凶的对手们大声吼叫:“老子和张治安员是亲戚,看谁敢打,叫他明天挨批斗!”这一下很管用,对方立即将信将疑住了手,带着满脸狐疑,心有不甘地罢了手。
张治安员那时可是全公社赫赫有名的人物,专管治安稳定工作。一个公社里,书记都没他名气大。那时你随便问全公社任何大人小孩,认识公社书记吗?可能许多人会说不认识。你要问认识公社里张治安员吗?只要上了小学以上的人,没有谁说不认识的。
张治安员姓张,大家都叫他老张或者张治安员。我们上小学时他大约三十来岁,中等个头,方脸,面色黧黑。平时他不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一脸严肃,让人见了有一种莫名的惧怕。全公社的社会治安工作由他一个人抓,经常在街上或村子里转转悠悠的,一遇到纠纷,就地办公,当场解决,绝无拖延一说。因此,大人小孩都知道他。张治安员的名字有一种潜在威慑力,那时候谁家小孩子哭闹不停了,大人就吓唬说:“不准哭,再哭叫张治安员来抓你!”这一说,正哭闹的孩子像吃了特效药一样,,哭声立刻戛然而止了。
我上小学时候,林彪事件刚刚发生,有一阵形势很紧张。一到冬春季节,村里的壮劳力都到水里工地上干活去了,只有老人和小孩在家留守。上面领导担心小偷趁机偷盗,让各村里组织打更队夜里轮班守夜,以防小偷盗窃集体或各家财产。小孩子不知事情深浅,常常在夜里吓得四门不敢出,觉也不敢睡。晚上一有风吹草动,就以为贼来了,一个个吓得屏住呼吸,用被子紧紧裹着头部,生怕小偷突然间来到自己床前。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小偷是什么样子,谁也没见过。就像整天听大人讲鬼怪故事一样,一到晚上就害怕鬼怪出现,可谁也没见到鬼怪是啥样。不知道别的村子咋样,我们村里从来没听说过哪一家遭了贼。我们队里的仓库在村子最北边,距离村里住户很有一段距离,四不居邻的,里面装着小麦、黄豆、绿豆、玉米、芝麻油等,常年一把老铁锁锁着门,从来没有派人看护,也从没听说过仓库里的任何东西失窃过。村里成立的打更队确实在夜里巡逻了一段时间,因没发生过任何偷窃事情,后来干脆解散了。大家的生活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人们紧绷着的心放松了,小孩子们晚上睡觉踏实了。人就是这么怪,什么事越是气氛紧张,大家心里越是害怕,似乎灾难不经意间会突如其来。一旦警戒解除,思想马上高度放松,干什么事情都宽心、舒心、放心。
在气氛紧张的日子里,人们最爱看到听到的事情就是谁在哪里见到张治安员了。似乎一提张治安员,大家心理上就会有一种安全上的依靠和指望。似乎张治安员的神通比孙悟空还大,在一个公社他的影子无处不在。村子里两家发生了争执,刚要大打出手的时候,只要队里干部出面吼一声:“咋,你们真想叫张治安员过来了才住手?”要打架双方立刻罢兵休战,偃旗息鼓。
其实,张治安员即使有三头六臂七十二变也管不过来全公社几万人的事情,哪有可能随时会来到哪个生产队?然而,张治安员就像一道令牌,所有关卡见之都自动打开。那些不安分之人,一旦见了张治安员,立马就会气泄七分,个矮六寸。
最让大家感到神奇的是县剧团到我们公社演出,一个临时用土堆起来的方形台子,三面用帷幕一围裹成了演出舞台。《龙江颂》《红灯记》《山鹰》《槐树庄》《沙家浜》等剧目一连几天在这里次第演出,那是农闲季节,人们很清闲,能腾出空到街上看戏。
每一天,演出会场里人山人海的。大家看戏兴致特别高涨,许多人顾不上吃饭,上午下午连着看。有时大家正看得起劲时候,会场忽然炸开了,黑压压的人群一瞬间像起伏的波浪一般,嗡嗡嘤嘤此伏彼起。每当此时,演出不得不停下来,人群爆出的声响把演员的声音完全淹没掉。正当台下波涛翻滚时候,戏台上的喇叭里随即传来张治安员略显沙哑的声音:“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请大家自觉维护会场纪律,严防阶级敌人趁机捣乱破坏!”随着张治安员的声音在会场响起,沸腾的人群立刻像一锅翻滚的开水被抽走了柴火一样,很快停止了骚动和拥挤。大家一个个瞅着台上的张治安员,生怕他哪一眼看到了自己,自己马上就会被定为阶级敌人似的。所有人小心地左顾右盼着,尽可能把自己的身子摆平,不使自己晃动。似乎这样做即便张治安员看到了,也会认为是别人推着自己动而不是自己在有意晃动。也有个别时候,会场确实骚动得连张治安员的喊话也起不到有效作用,张治安员会一脸阴沉地走下舞台,手里拿一根长竹竿,竿子头上系一根红布条。他走进拥挤的人群中,对着人头仍在不时攒动的地方,晃动竹竿用红布条在大家头上轻轻来回掠过,嘴里喊道:“还不遵守秩序?是不是有阶级敌人混在里面捣乱?大家要擦亮自己的眼睛,把捣乱者抓出来!”随着他竹竿上红布条的摆动和义正词严的话音落拍,翻腾的浪花很快平息下来。
演出接着进行,张治安员不可能再看戏了,他一手拿着绑着红布条的竹竿,目光不时掠过身边的人群,绕着会场来回转悠,一直到演出全部结束。
小时候上街,见到次数最多的公社干部就是张治安员。在我心里,书记似乎并不怎么重要,只有张治安员才是最重要的。有了他,我们在街上随便玩耍十分安全,任何人包括我们那些临街的同龄死对头们也不敢对我咋着。顶多是见了我们后,脸上做着恐吓的表情,手臂晃着吓人的动作。我们一点也不害怕,我们知道他们和我们一样都害怕欺负别人的时候,一不小心会碰到张治安员。
七十年代初期,我们这里正进行南水北调水利工程建设大会战,全地地区四个县的民工按部队编制汇集在一起。当时的指挥部,县里叫团部,公社叫营部,大队叫连部。大家聚集在一起,热火朝天,人欢马叫,大干快上。一时间,我们公社成了方圆数百里最热闹的地方。工程主阵地附近,大大小小的工棚鳞次栉比,形成了一道道蔚为壮观的亮丽风景。
星期天没事了,我们三五成群跑到工地上,看处红旗飘扬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很多时候,玩到上午吃饭了,大家顾不上什么难看不难看,走到哪一处工地食堂里,向人家讨要一些剩余饭菜,便狼吞虎咽起来。
那时候人们都很和气,只要食堂里有剩余的馍了菜了,炊事员会尽量满足大家要求的,这样,我们便很容易吃一顿比家里生活水平好得多的午饭了。各个工程营都有宣传队,每星期都要给本地民工演出。附近的人们没事了,也常常前去观看。几个县里的宣传队因在我们公社干工程,他们还不定时到公社所在地演出。我们距离街上近,容易得到消息,真没少看各县宣传队的演出或者播放的电影。当时我们这里还没有用电,宣传队演出时候,不是在舞台上系两个汽灯,就是由专人举着燃油火把照明。一旦在晚饭后看到街上有放电影的电灯光或者汽灯火把光,等于给大家传递了信号,大人小孩便三五成群往街上奔跑。
每天晚上,在演出会场里都能看到张治安员的身影。他很少能够静下心来看一个整场演出,演出会场稍不注意就会出现炸场现象。张治安员随时会手拿电喇叭或者手持绑着红布条的竹竿,出面维持会场秩序。好不容易大家静下来了,他依然担心会场再出现骚乱,不停地满场外巡逻。大家一看到他的身影在身边晃动,就格外安生,很少再出现骚动和炸场现象。
张治安员身上配一把不知啥牌子的手枪,时常别在衣服里面,从未露在外面过。冬天衣服穿得厚的时候,人们不易发现。到了夏天,不管咋隐藏大家还是隐约能看到。我从来没见过他在任何场合下掏出过枪,更谈不上指望他在什么时候放几枪让大家开开眼界,似乎那玩意儿在他身上,完全是一个玩具或者摆设。
有一年冬天,张治安员不知咋搞的竟把手枪弄丢在了会场外边的地上,恰好被我们村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孩子捡到了。捡枪的孩子又惊又喜,握在手里不停摸索,像欣赏贵重宝贝一样爱不释手。正当大家带着羡慕之情连戏也不顾不上看,围着捡枪的伙伴看那支手枪的时候,张治安员的电喇叭突然响了起来:“社员同志们,谁捡到我一件东西,请赶快交给我。千万不能随便玩弄,更不能让它落在阶级敌人手里,那会给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带来危害的。”
我们几个一听,知道他说的是这把手枪。大家带着惊异的目光看着台上一脸焦急的张治安员,纷纷对捡枪的伙伴说:“你给人家送过去吧,可别惹麻烦!”捡枪的伙伴一时惊慌起来。他不知所措,满头浸汗,双手托着手枪对大家说:“咋办?咋办?他不会说我偷的吧?”大家都拍着胸脯说:“不会的,明明是你捡的,我们都知道。他咋能会说是偷的?”那年代谁要是偷了人家东西,可是要挨批斗游乡的。我们几个人一起心里忐忑地走到舞台前,把枪还给张治安员。张治安员一脸感激,连连对着我说:“谢谢你们,你们真是毛主席的好孩子!”
我上初中时候,公社里还没有设置派出所,张治安员依然一个人管理着全公社的治安。生活比较清苦的年代里,大家一直过着没有任何危险的日子。那时候的社会秩序不知比现在好多少,人们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歹人贼人骚扰的。张治安员有时候也到各个大队开群众大会,跟大家讲国际国内形势如何一派大好,国内形势如何如何更好的话。每次讲话,他都不会忘了叮咛大家务必要提高警惕,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不放松,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
倘若哪里偶尔真的发生了失窃,他会很快赶到事发现场,和当地干部群众一起分析失窃的原因和追查的方法。他有一句至今在我们地方上仍然广为流传的破案名言:“这次盗窃案件,经过严格分析推理,不外乎这几种可能:不是内盗,就是外盗,要么就是内外结合。”
他这句话经过全公社人口口相传,很快成了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名言。每一次他针对案情做分析,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就会招来大家一阵阵毫无恶意的哄笑声。从大家的笑声里他也意识到了什么,可他一点不计较,每每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说笑声一停,他依然接着分析案情的具体情况,并很快会侦破完毕。他的破案率很高,按效率完全抵得上如今一个刑侦中队。
八十年代前期公社改乡,各乡成立了公安派出所。这时张治安员已到了退休年龄。他没能穿上极具威慑力也很气派的公安服装,继续自己终生热爱的事业,在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之后,退休回家了。张治安员家在我们临近一个乡镇里,老婆孩子都是农村人,按古老传统,他也算告老还乡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张治安员。
2012-3-19
【文/伏牛石,红歌会网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