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货郎是我们村子南边约七八里远地方的人,六七十年代他作货郎时,大概三十来岁。和张货郎相比,王货郎个头矮小,目光呆滞,一张黑黄泛青的柿饼脸,给人一副病态模样。他一天到晚都是那副看不到任何笑容的阴沉样子,给人一种他对谁都高兴不起来似的感觉。
王货郎给人印象最深的还不是他那副呆板的病脸,而是两只不大却有点奇特的耳朵。说来奇怪,王货郎耳轮中间靠耳眼和面颊的地方,各生着一个圆滴溜溜的肉坠儿,看上去像倒挂的粗大黄豆芽,更像粗短的倒挂惊叹号。他虽然经常光顾我们村子,可人们很少喊他王货郎,而习惯叫他“耳坠儿”或者“耳朵”。他似乎永远也不会表达自己对哪个人的态度,不管你怎样称呼他,他都是那副不苟言笑的冷冰表情,木偶人一般低声应承着,让人觉得了无生气。
王货郎每次走进村子,总是一边走,一边用一只手扶着担子,一只手握着一个木把小布锤,不停敲打着系在扁担前面那个小圆镜大小的铜锣。敲一阵,喊一阵,然后找个合适的地方停下来,慢慢放下担子,用他那不大不小没有一点磁性的声音,不歇气地喊一大串永远固定不变的话:“大人小孩们,姑娘媳妇们,都听着噢。谁家有用不着的碎铜烂铁,犁铧锄头,铁锨钯齿,窟眼儿钱,姑娘媳妇们剪下的头发辨,老年人梳下来的头发,来换打糖花鸡蛋、针头线脑喽!”
每次叫喊声之后,常常是大人们出来的少,小孩子成绺成行地嬉笑着,推搡着,团团将他围住。在村子里,他走小孩也走,他停小孩也停。王货郎的货笼里有两样东西最吸引小孩子,一是打糖,二是花鸡蛋。
打糖是王货郎自己用苞谷面掺黑糖白糖在锅里熬出来的一种糖稀。糖稀熬好后,倒在塑料纸上,晾干后便成了打糖。打糖远没有真糖甜,却很吸引小孩子。它样子普通,一大坨匍匐在货笼里的塑料纸上,活像一只死王八。买打糖时,王货郎打开货笼门,两只手伸进去,一手捏住小凿子,一手拿着小铁锤,根据交易数量,从糖坨上凿下打糖。
小孩子兜里是没有闲钱的,都是靠平日里不知多长时间积攒起来的很有限废品,藏在不为人知之处。一旦听到王货郎的铜锣声、叫喊声在村里哪个地方响起,立即从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处,取出来之不易的积存,飞奔到王货郎那里,换取多少不一的打糖,或者一个半个花鸡蛋。
花鸡蛋是用大米花做的。货郎们自己把大米爆炒成米花,再施以白糖搅拌,然后用两个大小深浅相等的半圆形模具,把米花团圞成大小个头不等的圆球,面上涂上粉红色素,然后用白线穿成十个一串,悬挂在担子前面。成串的花鸡蛋簇在一起,很惹眼,也很诱惑人。花鸡蛋形体大小有差别,大的贵一些,小的便宜一些。小孩拿的废品值多少,王货郎一估价,便可换取等量的花鸡蛋。打糖是不好估价的,常常是王货郎把小孩们带来的废品,放在手上轻轻一掂量,在互相争执声中确定下价值多少。至于打糖多少钱一斤,王货郎从来没给大家讲明白过。他根据自己的判断,熟练地一手操起小铁锤,一手拿起凿子,在解开的货笼里,小心翼翼地轻轻敲打切割,然后把他认为等值的糖块递给大家。每当这个时候,小孩们嫌他给得太少,一边接糖,一边嘴里不停地嘟哝着。王货郎对小孩们牢牢骚骚的话,一句话也不回应,只是拿他那双没有多少神气的眼睛冷冷地瞪大家一下。小孩们要是喊叫得厉害了,他才慢腾腾低声说道:“少啥?没看自己拿那点东西能值多少糖?”说着,稍稍犹豫了一下,再次把手伸进笼子里,在大块打糖下面轻轻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一捏儿切糖时掉下的碎糖末儿,放在小孩子早已伸出的小手心上,眼睛一点也不看那小孩,嘴里不满意地嘟哝道:“好吧,让你沾点光吧。下次可没有了。”虽然补加一点碎糖末儿,满足不了小孩的渴求,可受到补偿的小孩,依然很满足。他会倍加珍惜地把那点意外所得,在掌心里轻轻攥着,眼里放射出得意的光彩,久久舍不得吃下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孩终究经不住诱惑,想吃一点过把瘾,却又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只是小心地伸开手掌,一边喜滋滋地看着蜷缩在手心的碎糖末儿,一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蘸一点点,在其他小孩眼馋之中,慢慢顺进嘴里,洋洋自得地看着大家,故意带出声响地吮吸着,砸吧着。
有一天,王货郎的铜锣声再次在村子里响起。铜锣声响过之后,王货郎没有了平日里低沉无生气的惯常叫喊,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顺口溜在村子里回响:“大人小孩都来看,我今儿里,货物全。不缺针卡不缺线,还有打糖花鸡蛋。”
王货郎也算小孩子追逐的红人,他刚一阵喊过,便引来了村里大大小小一大群孩子。大家瞪着惊诧的眼睛看着王货郎,似乎一下子不认识他了。从前了无生气的叫喊内容,突然间变得这样顺口好记,所有小孩都感到自己刚认识王货郎似的。看到货挑子周围来围的人差不多了,王货郎的叫喊声更加高亢热烈了:“塑料纸来烂麻包,都来换我这虚泡泡。”小孩子不知道他说的“虚泡泡”是啥玩意儿,争相上前询问:“哎,啥叫虚泡泡?”王货郎依然不露一丝笑容,顺手从货笼旁边的袋子里抽出几根花花绿绿的棒棒,举起来对大家说:“这是新出来的雪花棒,又香又甜又脆蹦,谁吃了,‘个子飞快往上窜,脑子聪明还能干。全家吃上卡片粮,不用再吃红薯面’。”咿呀,小孩子们看王货郎的眼睛瞪得格外大了。咋回事呢?这王货郎今天咋这么会说?几个本来拿着废旧物品换花鸡蛋和打糖的小孩,立即改变了主意,对着王货郎忙不迭叫喊:“给我换一根雪花棒吧!”许是王货郎有意吸引大家,他给第一个小孩的雪花棒格外多。小孩拿到雪花棒后,不待缓口气,急忙塞进嘴里,一边甜美地咀嚼着,一边对其他小孩喊叫:“呀,好吃,真好吃!”这一现身说法,洪水决堤一般,立刻在小孩群里卷起一阵购买雪花棒的洪流。大家争先恐后涌上前去,围着王货郎叽叽喳喳喊叫不停:
“给我换一根!”
“给我,给我,换一根!”
“我先说,先给我。”
“我东西都递给你了,先给我!”
一时间,王货郎的货挑子前沸腾成了汹涌的海洋。急于先吃为快的小孩们,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大喊大叫起来。相互挤抗的,彼此谩骂的,你拉我拽的,乱成一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王货郎周围难得一见的热闹场面。王货郎忙不迭地一手接物,一手还物,没多长时间,就汗水滚落,气喘吁吁了。那张青黄黑交织的脸上,第一次浮上一丝从未有过的红晕。
有一天,王货郎又来到村子里。随着铜锣声响起,自编的顺口溜脱口而出:“箱子锁,柜子鼻儿,使不成的烂铜盆儿,都来换我这上海牌货物喽!”
要知道那时候,上海牌产品不用做任何广告,名字本身就是巨大的信用招牌。不管大人小孩,不管城里乡下,人们对来自上海的产品质量深信不疑,都以能买到上海牌货物感到荣幸与自豪。不知咋的,王货郎今天竟在叫卖声里加入了这个诱人词汇,看来王货郎也在不断翻新花样,招徕顾客了。看到货挑子周围的人群没达到自己满意数量,王货郎的叫卖声是不会停止的。即便这时候,有人买东西或者换东西,他都会在买卖完毕后,继续挺直身子叫喊。等到理想中的人数围住了货挑子,他才停止叫喊,专心卖货。
村子里七十多岁的老十爷,平日里闲着没事,爱和小孩子一样往货郎身边凑。这天,王货郎刚把他那串顺口溜说出口,就引来了老十爷的质疑:“嗳,耳坠儿,你刚才喊:‘箱子锁,柜子鼻儿,使不成里烂铜盆儿。都来换你挑子里的货,是吧?”王货郎呆呆地看着老十爷,不知他要说什么。老十爷抖着下颌上那攥儿花白胡须,用手里的烟袋杆指着他家门口那个喂猪的大铜盆,似笑非笑着对王货郎说:“你看看我门口那个铜盆,你这一挑子货,能换过来不能?”王货郎一下子愣在那里,嘴唇微微蠕动着,好久说不出话来。看王货郎的样子,老十爷觉得好玩,依然不依不饶地连续追问王货郎:“你说嘛,你这些货到底值不值我那个铜盆?”窘了好半天的王货郎,额头上隐隐冒出汗珠来,他尴尬地用手抹了抹汗水,低低缓了一口气后,对老十爷说道:“大爷,你真热闹。我那是随便说着玩哩。”王货郎话一落拍,老十爷忽然撅起满嘴胡子,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指着王货郎说道:“看,看,你这耳坠儿,也算是整天走南闯北的,真经不住玩,我这不是跟你说着玩里嘛。”那一刻,王货郎板结已久的脸上微微舒展了一些,闪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而这丝笑意,对我们来说,是难得一见的。如果按人们常说的哪个人的笑比哭还难受,我认为我唯一一次见到的王货郎的笑,当属于此类。
还有一次,村里一个大人来到了王货郎的货挑子跟前,听着王货郎一遍又一遍喊着自己的顺口溜,不觉惊异地看着他,含笑对王货郎说道:“哎呀!我说耳坠儿啊,你最近是不是舌头上按钢套儿了,咋忽然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跟说快板书一样?”王货郎见有人不知夸他还是笑话他,登时窘得又不知所措起来。一时间,他着急得上下嘴唇不时咂巴着,哼哼唧唧老半天,应不上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手挠了挠头顶,像做错了啥事的小孩一样,不好意思嗫嚅道:“哪,哪里,我,我这拙嘴笨舌的,咋,咋能编出恁有水平的话。都是我那个上中学的侄儿编,编出来的。我只是记在脑子里,顺嘴瞎咋呼。”王货郎一边说着话,一边很不自然地拿眼瞟着问他话的人,似乎在求得他的理解和宽恕似的。
听村里大人们说,王货郎家里很不幸,十几岁时失去了父亲。他是家里长子,村里与他年龄不错上下的孩子还在享受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却因生活所迫不得不跟母亲一起扛起了家庭生活的担子。繁重而远超体力所能的劳动,加上长期营养不良,使得王货郎不到二十岁便得了伤力病。虽然母亲用遍从远近搜集来的偏方给他治疗,可终究不见好效果。这样,原本很结实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病秧子。大活重活干不了,只能干一些不十分出力气的小活轻活。那时候靠工分吃饭,他每天所干活挣得的工分必定有限,难以维持家里正常生活。后来还是一位远房亲戚来家里探亲时,给他说起当货郎的事,他才在母亲多方周旋下,干起了这一行当。就是这个不起眼的营生,撑起了他那个因缺少劳力生活困难的家庭。按照规定他每年要给生产队交一定数额的副业钱,队里按正常劳力给他记工分。他终于成为囫囵男劳力,为家里挣得了强壮男劳力应有的分粮与分红指标。那些年,他不仅顾住了自己,更顾住了困难的家庭。
按那时政策规定,看似简简单单的货郎挑儿,也不是谁都有资格挑起来的。只有那些身体有一定毛病,难以自食其力的人,在生产队、大队确认以后,报请上边批准,才有资格干这一行当。王货郎硬是用这副不起眼的货郎挑子,为家里挑出了几间新房子,给两个弟弟娶了媳妇成了家。虽然他一直独身一人未能成个家,可他却尽到了一个失去父亲的家庭长子应尽的一切责任。他为家里做出的贡献,远超过不少正常家庭长子为家里所做的贡献。这一点让他在村里和方圆十几里,赢得了很好的名声。
货郎这一职业随着时代发展,已经成为永久的历史记忆。进入新时代的王货郎,慢慢走到了老境。听人说,他的弟弟、弟媳和侄儿侄女们对他很好,如今生活得很幸福。
我真为王货郎晚年有如此的生活状况由衷感到高兴。
2013-1-21
【文/伏牛石,红歌会网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