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石：怀念儿时的雪天

　　按说什么季节应该有什么季节的样子。如果冬天里没有了冰冻没有了雪飘，夏天里没有了炎热没有了雷电暴雨，那还叫什么冬天和夏天？

　　我没有任何诗书情怀，绝不希求近几天北半球出现的大雪封门，交通堵塞，人们禁足在家，无法出入，食物短缺，饱受冻馁之苦；更不希望去年夏天那般大雨如注，兼日不停，洪水滔滔，汪洋一片，墙倒屋倾，人民生命财产毁于一旦。我喜欢的是与季节相匹配的自然景观缘时而生，合情合理。譬如，春天的风和日丽，万紫千红；夏天的赤日炎炎，绿树成荫；秋天的天高云淡，硕果累累；冬日的天寒地冻，雪花纷纷。

　　这些年，我们这个处于山区与平原结合地带，连续出现和季节特性不相吻合的现象。这就是，很有几年冬天里没见过一场像样子的雪了。

　　说起雪，真有几多情素蕴含其中。小时候生活艰难，冬天里常常上穿一件薄棉袄，下穿一条薄棉裤，脚拖一双薄棉鞋，裸着头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在雪地里疯跑疯闹疯快乐。身上一天到晚热乎乎汗津津的，似乎从来没有冷的感觉。尤其大雪天，给乡下孩子带来了无尽的快乐。

　　隆冬季节，大雪飘飞，漫天皆白时刻，没有谁愿意呆在家里火盆边烘烤取暖。只要谁在外边随便喊一声：“都出来哟，下大雪了！”“哗”的一下，被父母禁锢在家的一个个小身影，瞬间从各自家里夺门而出，把父母阻拦不成后的叫骂声远远甩在身后。

　　一时间，村子里到处弥散着小孩们的疯狂打闹声，此伏彼起，忽东忽西。招惹得一个村子到处鸡鸣狗叫，到处笑语喧哗，到处身影窜动，到处雪球飞舞。其实，大家兴致最高的不是在家门口堆雪人，打雪仗，滚雪球，也不是满村里东奔西跑，乱呼乱叫。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快被各家各户屋檐下并排悬挂的冰棍吸引。尤其是草房屋檐下的冰棍，粗大壮实，造型奇特，它们不是一般的锥柱状，有的中间鼓起大包，像一个大肚罗汉；有的宽厚根部下面悬着不止三两个锥尖似的冰棒，活像一把断了齿的木梳；有的相连的冰棍中间有许多穿孔，像镂空玻璃牌子。

　　冰棍可不尽是一睹为快，重要的是得把它们摘取下来。房檐低矮的，搬几块石头或砖头垫在脚下，踮着脚尖便可以跟到。房檐高的，需要借用棍子敲打，敲打的冰棒一落地会断裂成几截，这不符合大家的意愿。随即两两结合，一个手出持棍子敲打，一个在下面接，这样虽有个别断裂的，总能保留几个完整的。到手的冰棒，有拿着玩的，有放到嘴里吸溜的，也有拿着冰棒往别人身上投掷的。

　　如果白天下雪，大家是不愿待在屋内的，生着法走出去。在空旷的屋外，任由飘舞的雪片落在头上身上，把自己变成一个雪人。刮风时，雪花飘舞飞窜，满世界都是呜呜的风声和雪花飘游飞奔的身影。这时候，在屋外不仅冷得受不了，飞窜的雪花也实在没有多少诱人的情致。没风时，雪花稠密，纷纷扬扬，神态悠闲，翩翩飘落，天地四周成了白茫茫的世界，混沌迷蒙，似梦似幻，仿佛置身童话世界。不少小孩身上落满了白雪，也不忍拂去，任由它留在身上。更多的小孩仰脸对着天，伸开两只胳膊，张大嘴巴，希望雪片能够落入嘴中。

　　下雪之中或者下雪之后，大家还会相约来到距离村子较远的野外，尽情把内心的野性与欢快无遮拦地发散出来。这里大人们轻易不会来，省去了被训斥的不快。

　　大一点的孩子群策群力，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喊着口号，把一大块雪地踩成瓷光瓷光的滑冰场。然后把够得着玩耍的伙伴按性别年龄和自身具备的玩耍本领分成两排，按照规定在雪地里做带有一定风险性的活动。最刺激的是双方每次派一人在指定区域内滑冰，比赛谁滑得最快最远最稳还不摔跤，或者摔跤最少。待所有人滑过一遍，根据滑行成绩决出双方输赢。这项活动比的是胆量和平衡能力。滑行过程中摔跤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不少伙伴为了展示自己的本领，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即便这样，为了不让大家笑话，强忍着不叫苦也不叫疼。滑不好是没面子的事，谁愿意喊出来招大家挖苦？因此摔痛了小事一桩，表现自己了不起才是大事情。有摔得狠的，常常扭伤了脚踝，拖累得十天半月不能下地活动，回到家里免不了受大人一顿责骂与抱怨。然而，脚伤一旦好转，即使大人再阻拦再捣骂，也阻挡不住玩耍的冲动，很快回到群体中间，继续自己心迷的活动。

　　还有一项活动是把活动双方条件基本相当的伙伴分成两组，一次每组各派一人比赛。样子类似摔跤或者柔道，比赛双方面对面互相扯拉，以把对方拉倒在地为赢。活动结束后，汇总各组摔倒次数，谁赢的次数多就算谁胜利。比赛开始后，双方观战人员自然成了本组的啦啦队员，大家喊破嗓子给本方参赛者加油鼓劲。如果己方参赛人员战胜了对方，全组伙伴连蹦带跳，鼓掌叫好。要是己方输了，没有深表惋惜的。没资格参加比赛的小孩子，停下手中的活儿围在一旁看热闹。不管哪方参赛者摔倒在地，他们都会连连叫好。要是参赛者是自己的姐姐哥哥，小孩们的偏向性就很明显。自己哥哥姐姐赢了，他们兴奋得大喊大叫；要是自己哥哥姐姐输了，他们马上显得很沮丧，撅嘴顿脚，唏嘘连天，流露出不尽惋惜。

　　小孩的玩兴是没止境的。我们每一次玩耍，不受时间限制。常常到了吃饭时候，大家依然玩兴很浓。常常是一些家里大人赶到比赛场地，气喘吁吁连叫带骂喊自家孩子回家吃饭了，活动才戛然而止。大家一哄而散，浑身散发着热气，脸上流着汗水，飞奔着往家里跑。

　　要是下午，常会玩到夜幕降临，四周一片昏暗。直到彼此间看上去面孔有些模糊，大家才恍然大悟，不约而同抬头看看天和四周模糊的原野，匆忙停下活动，随着一阵舒心叫喊，四散回家。

　　进入深冬，天气越来越冷，随着雪花不停飘落，池塘里的冰越结越厚。慢慢的，小孩可以在上面走动了，无疑又给小伙伴们提供一处难得的乐园。冰面上活动对小孩来说，更刺激，更危险，更能激发大家的兴致。

　　村东面的池塘靠近村子北边，不大，只有几百平方米。周围一圈脱光了叶子的斑杂树木，树上高高低低挑着三五个鸟巢。鸟巢有大有小，最大的当属喜鹊窝。每个构成巢穴的材料，足可以装一大背笼。虽然那时大家缺少做饭用的柴火，却从来没人捅鸟巢的。不管春夏秋冬，喜鹊们有事没事都站立在树枝上，晃动着细长的尾巴，“喳喳”叫个不停。

　　我们那里，喜鹊是吉祥的鸟儿。它的叫声没有悦耳的质感，可人们喜欢听，大家把它的叫声当福音看待。坑岸背阴处，残留着一块块凝固的积雪，像汉白玉石块一样镶嵌在那里。在这样的环境里活动，似乎格外有劲头。大家带着喜悦，带着惊悸，带着亢奋，带着强烈的表现欲，尽情在冰面上玩耍。相互碰撞在一起，摔倒在冰面上，是很平常的事儿。真那样子了，彼此呵呵一笑，爬起来继续滑行。最热闹时，竟有四五个人撞在一起，大家同时跌倒，像四散的冰块一般，仰面着地，头部和四肢高高翘起，听任身子滑向哪里去。大家一见，马上惬意地大声笑起来，池塘上空洋溢着浓浓的快意。

　　小孩子滑稽的样子，同时招来了池塘岸上围观的大人的轰然大笑。有时候，大家在冰上打 “转儿”。“转儿”是圆柱形细木头旋切成的圆锥体。玩的时候，先用自制的小鞭子缠绕其身，在接近地面处一下甩开，“转儿”便在冰面上快速转动起来。打转儿人用手中的小鞭子适时适度地轻轻抽打，转儿就不停转动。比赛打“转儿”时，谁的“转儿”转的时间长谁是赢家。打转儿也有技术，一是“转儿”本身要做得合乎尺寸，过高过低过粗过细都不行，只有形体合适，才能转得匀实。有条件的话，可以在锥尖处镶上一颗拉车或自行车车轴上的钢子，这样“转儿”耐磨光滑，便于转动；用鞭子抽打时，得会加力。抽打得过重了，“转儿”会翻倒在地。抽打轻了，“转儿”会因减弱了动力倒地；鞭子的材料也有讲究，鞭子的材料如果朽腐易断，在“转儿”转的过程中自然因失去动力停止转动。鞭梢过细过粗也会影响它着地时的转动和中间的加力，弄不好”转儿“就会陡然栽倒在地。有时候，两个人对着面打，两个“转儿”在飞速的转动中时不时碰在一起，个头小转速慢的就会被个头大转速快的碰翻在地。这也是比赛，一些屡屡比败的伙伴，会感到没面子，气鼓鼓收起自己的转儿，掉头回家。回到家里，便埋怨自己的父亲或哥哥，不该做这么小的转儿，让自己老输。

　　也有两个人正兴致勃勃面对面打着，一不小心双方的鞭子绞在一起，难解难分。比赛双方只得停下来，急急忙忙想把鞭子解开。要是过了很久还是解不开，两人便满脸通红，相互抱怨。好不容易解开了，“转儿”早停止了转动，懒洋洋歪倒在一边。

　　在池塘的冰面上玩耍，也会遇到危险。尤其天晴以后，冰层逐渐融化，慢慢就承受不住人在上面的压力，常常有小孩在玩耍时踩破冰层掉进水里。

　　有一年春节过后，家里来了客人。由于怕生，我一个人来到了池塘里打“转儿”。当时冰面上堆积着冰雪融化后形成的碎冰粒，有几处队里的掌鞭们已经敲开了冰洞在那里打水喂牛。我在冰面上走动时，冰洞口的水“噗噗”着一直响动。浓厚的玩兴，让我忘记了脚下面潜伏的危险。不知咋的猛然听到脚下一声冰层断裂声响起，大脑轰的一下，一条腿陷进了水里。我急忙趴下来大声喊叫，好在附近有人，很快把我拉了上来，一条腿上的棉裤和棉靴已经湿透。战战兢兢回到家里，正忙着做饭的母亲一看，虽然很生气，可碍于家里坐着客人，没有责骂我。急忙让我脱下棉裤，让姐姐们在火盆上烘烤。那时候生活艰难，冬天就一条棉裤，没有替换的。我只好坐在被窝里，心急火燎地等着姐姐们快点把衣服烤干。一直到吃过中午饭，棉裤总算烤干了，我才恢复了行动自由。

　　有一年，大概上三年级时候吧，雪下得很大，大片大片的雪花直直下了一天一夜。地上积雪足有两尺厚，出门走路都需格外小心。积雪堵得人出不了门，可学生要上学啊，咋办？学校没通知说停课，大家只能生法往学校里去。父亲说：你们带两张锨吧，雪深的地方挖脚窝走。

　　这法子很灵便。一群大小学生，拿几张铁锨，一人在前，其他人随后，每挖个脚窝，大家跟着趋前一步。挖脚窝的活儿由大孩子承担，小孩子跟在后面就行。一人挖累了，换一个接着挖，轮番进行，其乐无穷。大家一路挖着走着，一路欢歌笑语着，慢慢前行。那高兴的样子，不像是在艰难行进，而是在进行很受用的愉快活动。

　　走出村庄没多远，四处瞭望，白茫茫一片。洁白如玉的雪，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大毯子，把大地严严实实遮盖起来，田野里看不到一处裸露的地面。小沟坎已被大雪填平，大沟坎也填满了雪，只是表面凹下去一绺梭子形浅槽。那些高凸出地面的土包，变成了一座座小雪山。远处的村庄整个被白雪覆盖，疏落的人家房屋，成了攒簇一起的大雪包。落光叶子的树木，被大雪鬼斧神工般打造成大同小异的雪雕，枝丫上挑着厚厚的白雪，让树枝的线条较之平时更清晰，更流畅，极富有画面感。一株株树木，因着上白雪，显得华贵而臃肿。

　　不远处，传来小孩们的欢笑声。举目看去，邻村的学生也凑成群往学校里走。他们手里也拿着铁锨，一边挖脚窝，一边亦步亦趋往前走。

　　这样的经历，为大家平生所仅有。所有人既惊又喜，很享受大雪带给自己的别一种享受。没有人觉得苦，有的只是无穷的趣味与快乐。

　　到学校时，已经很晚，校园里静悄悄的，没有听到老师们的讲课声和学生的回答声。一进教室，烟雾缭绕的，稀稀落落没坐几个人，正围在一起烤火。老师坐在讲台上，看我走进来，热情招呼说：快去烤烤火。原来天冷雪大，学校推迟了上课时间，允许各班班主任带着学生从学校勤工俭学割的草垛上取回柴火烤火取暖。

　　大雪给童年生活带来了无穷快乐。那时候，每年绝不止下一场两场大雪，有时过了年到二三月份，时不时还会下场大雪。

　　小时候的冬天，才真是名副其实的冬天。

　　这些年，冬天能看到一场大雪实在很不容易。偶尔遇到的所谓雪天，大不了老天象征性撒几粒雪末子或小雪片，刚着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每当此时，就会情不自禁想起儿时的雪天，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凉与失落：这冬天咋就过得如此没滋乏味呢？

　　怀念儿时的冬天，更怀念儿时冬天里的雪天！

　　2012-2-11

　　【文/伏牛石，红歌会网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