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乡,煤是家家户户做饭和冬季取暖的主要燃料,但我们那里不产煤,所用的煤,都要靠各家用人力和架子车,从我们村以西相距五六十里的邻县山沟里(村里人称作“西山底儿”)拉回来,往返一百多里,村里人把这叫做“拉煤”。
拉煤不但路途远,而且是重体力活,不是谁都能够胜任,更何况也不是每家都有壮劳力,因此,在我们村里,煤这种寻常之物实属来之不易,村里人对煤是格外的珍惜。
当年,我们村各家各户基本上都有两套煤灶,一个是在院子的“灶伙”(村里人对厨房的称谓)里,另一个是在住人窑洞里(我们称“屋里”)。所谓“灶伙”,就是在院子盖一个简易草房(也有瓦房),两三米见方,两面围墙直达房顶,另两面墙(包括出口)则只有一米左右的高度,之上有木拄支撑房顶,为的是便于通风排烟。灶伙一般没有门,方便出入。用砖头和泥巴垒就的煤火(煤炉)台几乎占据灶伙的一半空间。煤火台高约一米,宽近一米,长一般两米左右。煤火居中,台面两侧放置铁锅等炊具,台面以下、煤火左右还各有一个小龛,家乡人称之为“煤火洞儿”,用于放置需要烘干或保温的食品。煤火台旁边另有一个低矮的、用泥巴盘成的“柴火灶”,上面放烙馍的鏊子或馇猪食的大铁锅。两个灶台“分工”明确、功能各异,煤火自然是用煤作燃料,担负炒菜、烧汤(家乡话即熬粥)和下面条(午饭)等任务;柴火灶用烧柴,主要功能就是烙馍、蒸馍(包括红薯)和馇猪食。
农家过日子是要精打细算的,要把有限的资源使用到极致,尽可能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煤来之不易,使用时不仅要尽量节省,而且还要尽可能发挥其最大功效。为了节省烧煤,柴火灶就成为农家不可或缺的重要配置,于是柴火(家乡话即烧柴)也就成了煤的重要替代品。农家的柴火都是就地取材、废物利用,烧柴基本分为两类,使用也有所区别。烙馍需要文火,一般使用穣柴,即秋冬树上的落叶和秫秆(玉米秆);蒸馍和馇猪食要用猛火,必须用硬柴。硬柴主要是花柴(棉花秆,队里分的)、修剪果树的枝条(队里分的)、树上的枯枝、伐树后砍下的树枝树叉以及刨出的树根等。
每到春暖时节,家家户户院子的灶伙开始投入使用,柴火灶的作业便显得举足轻重,有的人家甚至停用煤火,柴火灶就成其唯一的灶具。大多数农家虽然仍在使用煤火,但柴火灶在其日常生活中似乎发挥着更大的作用。那时候,每当早晨旭日东升,绿树簇拥着村庄,树荫笼罩着农舍,道道霞光映射、袅袅炊烟升起,交绘出一幅恬静的田园画面。
到初冬天气转冷,院子的灶伙完成当年使命,屋里(窑洞)的煤火便投入使用。屋里的煤火台要比灶伙的那个大得多,而且功能更多。有的人家,在煤火台后面的窑壁上挖一个高一米左右,长达两米,深度有一米多,叫作“炕窑”。炕窑底部与煤火台略高一点,冬天在里面睡觉比较暖和。煤火台侧后往往还有个“暖罐”,就是在垒煤火时,把陶罐放置于煤火傍边,用泥土填实,灌口与台面平,冬天加入水,利用煤炉加温,供早晨洗脸等用。此外,农家都有用竹子编制的熥笼,熥笼直径近一米,高度一米左右,把它放置在煤火之上,用于烘干衣服,有小孩的家庭更是离不了它。
屋里的煤火是农家整个冬天使用的唯一灶具,同时又是农家冬天取暖的重要设施,到这个季节,即使再俭省、再吝啬的人家,也不得不使用烧煤,于是,拉煤——这项事关家乡人日常生活的重要行动便在村里逐次展开了……
拉煤一般是在初冬时节,这时候地里农活基本结束,人们较为空闲,严寒尚未到来,路上不至于太苦太遭罪。村里对拉煤不做统一部署或组织,队里的牲口主要是牛,因其动作过于缓慢不适宜长途运输,所以拉煤完全靠人力,并且是农户各家自愿结合、自行安排。
那时候拉煤,不仅路途较远,而且路况不好,都是农村土路。从村里出发,一路上坡西行四五十里,虽然坡度较缓,但路途较远,很费体力。到达与邻县交界处,开始下坡,但这条山坡土路弯弯曲曲,不仅坡陡路窄,而且蜿蜒七八里,是拉煤重车返回的险阻。下到坡底,趟过一条小河,便有几条山路分别通向邻县的五一、黄叶坪、沙石沟等煤矿,这也是村里人买煤的去处。邻县煤炭蕴藏丰富,大小煤矿分布在条条山沟中,有的是国营大型煤矿,但更多的是各公社自己办的中、小煤矿(社办集体性质)。所有这些煤矿都为周边居民供应烧煤,而且价格低廉,一元钱大约能买一百来斤。各矿煤质和价格没有什么差别,村里人到哪个矿拉煤,也仅仅考虑到路途的远近以及等候时间的长短而已。
村里人拉煤的重要运输工具就是农家的架子车,每车最多能装载五六百斤,这也是那时农家一年的用煤量。农家买回的都是碎煤,要参杂大量的红土(村里人称作“煤土”)混合使用。农家小院都有一个半米见方,底部是石板,三面用砖垒砌的和煤池,每顿饭做完后,便在和煤池里铲两锨煤,再铲几锨煤土(各家掺煤土比例不一),用水搅拌均匀,把湿媒封在煤火上(封火),中间用火箸扎个孔,便于通气。做下顿饭时,用火箸把已干透的封火煤捅开打碎,下到煤炉里使用,如此反复……多摻煤土大概是那时农家自创的节煤措施,这也说明农家拉煤的不易和艰辛!
拉煤是农家一年一度自愿结合的自发行为。每家一辆架子车,出两个男劳力,至少联络四五家才能成行。有的家庭没有男劳力(成年男子),往往是托请邻居或近亲帮忙代劳,那时民风淳朴,邻里之间相互照应,亲戚互相帮衬好像极其自然、理所应当似的,请人帮忙根本没有工钱这一说,最多也就是管顿饭,请人拉煤只需备好路途食用的干粮而已。待左邻右舍或关系亲近的几户人家沟通、商量好后,大家就各自准备、结伴而行。
拉煤大多是傍晚出发,五六辆(有时更多)架子车,十几个人一起出动。每辆架子车都装上围栅,带上棉被、棉大衣等简单的铺盖卷,装干粮的布袋子和水壶、支撑车把的木棒等,打气筒和备用的轴头,更换轴头使用的扳手,补胎的锉刀、胶水等更是不可或缺。出村后是一路上坡,为节省体力,往往是两人轮换拉车,西行四五十里夜路,到达邻县交界处已是深夜,便在大路附近的打麦场,背靠麦秸垛,围上棉被或棉大衣,吃点干粮打盹休息。次日早晨估摸五六点钟(没有手表),大家就结束休息再度出发,一路下坡到沟底,用冰凉的河水洗把脸,就急匆匆赶往预定的煤矿,等待矿上八点钟上班后排队、交钱、装煤、过秤。一般人家都是花上四五块钱,买四五百斤煤,但来一趟煤矿实在不容易,有的人就会多花一两块钱尽可能多装,超载的结果往往是轮胎压爆或轴头压断,凭添了补胎更换轴头的麻烦。
邻县出产粗瓷大缸,是周边农家盛水、腌咸菜、卧酸菜必不可缺的用具。拉煤返程途中,有的人还要买一两口瓷缸放到煤车上。车上装的是碎煤,为防止途中渗漏和扬尘损耗,过河时便用河水把煤淋湿,这就使得车子的载重量大大超过在煤矿过秤时的份量。
从矿上装煤出来,大家开始了艰难的返程。每辆架子车是一人在前双手紧握车把、车子背带套在肩上吃力地弓步前行,另一人在旁用力推着车帮鼎力协同,或用绳子挂在车上拉梢,使载重的架子车一点点向前挪动。一个多小时后,拉煤的车队抵达西山底儿大坡下,大伙儿都把架子车停在路旁,用带来的木棒撑住车把,找两块石头垫到车轮轮后,待这些事情就绪后,便打开各自的干粮袋和水壶简单用餐补充体力,做短暂的休息,以便应对后面一段更为艰难的路程。
西山底儿向上(东向)是蜿蜒七八里的大坡,而且坡度较陡,每辆载重的架子车,仅靠两个人的体力根本无法攀爬,必须依靠众人的力量,齐心协力来完成,这也是拉煤车队要结伴而行的重要缘由。
大伙儿在吃罢干粮,稍事休息后,就开始了艰辛的“盘梢”。所谓盘梢,就是把拉煤的十几个人,视煤车的载量和坡度的陡缓不同,分成一到两拨,集中人力到一、两辆车上,每辆车有人驾辕,有人在车前挂上绳子拉梢,其他人在车旁车后用力推,步调一致艰难地向上盘大约一里左右,然后就把车子停在路旁加以固定,所有的人再下到坡下拉动其他车辆。待所有的车子盘到一起时,大伙儿便坐下来稍作休整,然后再开始下一轮的盘梢,往返多次,直到所有的煤车抵达坡顶。
盘梢是拉煤过程中最重、最苦的活计,人们多次往返,负重前行,虽说是七八里的坡道,但人们在这个路段路要多走几倍的路程,所付出的体力和汗水几倍于往日。盘梢时,拉车的背带、绳子深深勒进肉里,汗珠子淌到地上,头上冒着蒸汽,口中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向挪动……
拉煤的车队到达坡顶,已是午后,大伙儿早已筋疲力尽、饥肠辘辘,于是进行“午餐”、躺下休息,以便使上午几乎耗尽的体力得以补充、恢复。接下来的行程便轻松了许多,拉煤的架子车一路下坡,到傍晚时分就能回到村里。各家的车子拉到自家门前,卸车、担煤进院,打扫干净煤车和卸煤车的场地,整个拉煤行动才告结束。
拉煤这种事关我村民生的重要行动不知始于何时,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代,周而复始,到我上小学时每年一度依然照常进行。那时的我,根本想象不到拉煤路上的艰辛,但对长辈们时常谈论拉煤过程中的种种逸闻趣事很感兴趣,对拉煤活动是久久心向往之,而且对拉煤人所带的干粮更是垂涎不已。白面食品虽已不是稀罕之物,但那时的农家并不是顿顿都可以吃到,拉煤人干粮袋里装的白面油卷、白面油馍、煮鸡蛋和红彤彤的大苹果等,无论哪一样都能勾出小孩子的馋虫来,无奈自己年幼体弱,无法参与拉煤行动,就一直克制着。转眼到了1974年的初冬,我已上小学四年级了,11岁的男孩子,高高的个头有点憨力气。爷爷架不住我的死缠软磨,加之家里确实缺乏劳力,就“恩准”我去拉煤,于是我的人生旅程中,就有了唯一一次拉煤的经历,一次终生难忘的深刻生活体验。
我家每年拉煤,因为劳动力弱,都是少装多拉,每次都出动两辆架子车,每车只装三四百斤,这次也不例外。爷爷(年过六十)和叔叔(十五六岁)两人一辆车,堂叔和我一辆车。
这次拉煤不是惯常的傍晚出发,而是在初冬的后半夜动身。半夜时分,我在睡梦中被爷爷叫醒,睡眼惺忪地吃了一大碗鸡蛋捞面条(白面),然后就美滋滋地随着大伙儿上路了。出村没多远,就走不动路,于是坐在架子车上由堂叔拉着走。初冬的夜晚天气已较寒冷,坐车的滋味并不好受,这时心中已有些微懊悔,可是开弓哪有回头箭呀,只好默默地硬撑着。在车上冻得实在忍受不了,就下车走一段,待身上暖和了,就再次上车。别的车都是两人轮换,唯独我这辆车,由堂叔“独享”把车一路拉到西山底儿,拉到五一矿。
到达五一矿时天已大亮,矿区的景象尽入眼帘,这是我人生初次见识煤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只顾看矿上运转的输送带(远距离)、只有牙齿和眼珠是白色的下班矿工、川流不息运煤的各色汽车……至于排队、装车、过秤等好像与我不相干,只觉得两眼不够用,完全忘了自己是来干啥的。
一路返程,我用一条绳子挂在车上在前面卖力拉梢但力量有限,这可苦了驾辕拉车的堂叔。到西山底儿大坡下,我几乎瘫倒在地上,以后的上坡盘梢,我没有参与,只是负责看车。抵达坡顶休息时,香喷喷的白面油卷已失去了诱惑,只觉的两腿沉重得像灌了铅,上眼皮好像挂了两扇磨盘,压得睁不开眼。以后的路程,我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手抓车帮相跟着。回到家里已是半夜时分,不等卸车我就和衣酣然入睡了……
这次拉煤的经历使我刻苦铭心,自此我才深深理解生活的不易,深深懂得长辈们的艰辛……
那时我村的集体经济已经搞得红红火火,年终分红节节攀升,社员们的生活犹如芝麻开花,但人工西山底儿拉煤的困难依然存在,人们不由得期盼着……
1974年冬,也就是我参加拉煤回来不久,困扰大家多年的“拉煤”问题终于得到解决。大队党支部作出决定,从现在起,所有社员的烧煤由大队负责,各家所需用煤,到大队报名、交钱(购煤款)即可,五保户和困难户购煤钱全免,烧煤由大队拖拉机(后汽车)免费运输,分到报名、交钱的各家各户。从此,我村靠人力到西山底儿拉煤就完全成为历史。大队这个事关社员生活的重大决策,不仅部分改写了我村的历史,也使我在同龄人中有了炫耀的资本,因为只有我曾经拉过煤!
二十多年后,我作为上级下派的扶贫干部来到邻县、进驻到当年五一煤矿所在的乡。工作之余,尘封的记忆驱使我故地重游,专程去看了业已破败的煤矿(早就倒闭)和当年拉煤盘梢的大坡。大坡依旧在,只是蜿蜒曲折的土路早已被宽阔的柏油路所取代,凝望宽敞的柏油路面,仿佛盘梢爬坡的场面又展现在眼前……几年后,昔日的煤矿和大坡已被小浪底水库深深地埋藏,但那段记忆却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挥却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