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涛：八月十五云遮月

　　​​此刻中秋之夜，正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时候。但是天上却没有月亮。

　　回到老家三天，也不紧不慢下三天连阴雨了。抬头看一眼黑漆漆的夜空，不由自主想起一句话——

　　“八月十五云遮月，来年正月雪打灯”。

　　这还是小时候，我爸告诉我的。

　　这话的意思相当明显，就是说八月十五的月亮如果被云彩遮挡，那么到了明年的正月十五，当人们元宵节赏花灯的时候，就会看到雪花飘落灯笼的一幕。一句话，就是八月十五如果是阴雨多云天气，那么来年元宵节就肯定是下雪天的意思了。

　　我不知道别人是否听说过这句话，反正我是听我爸讲了之后就牢记在心，而且好多次去留意验证，发现果真如此，屡试不爽。

　　第一回验证这句话，还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具体哪一年记不清了，反正是过中秋节，我爸不在家。

　　他在监狱里。

　　那是文革刚结束，他打成了方城县的“四人帮”。先是在单位隔离反省，后来干脆给关进了监狱——就是大口南边的那个老看守所，成了“现行反革命”——我曾在几年前的一篇文章中说起过这段值得怀念的历史。那篇文章现在网上搜索的话，还能看得到。

　　小时候，我家是在方城城关老四校院里住的。那年中秋，虽然我爸不在家，但是我妈还是要给我们过节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晌午，她包了茄子掺肉馅的饺子给我们过节，我吃了很多很多——现在想来，那时候还是真馋呀。然后半晌的时候，又忍不住拆开桌子上放的月饼盒，还要偷偷地背着我姐，主要是怕她也吃，隔一会儿掰一块塞进嘴里，然后出去玩一会再回来掰一块……

　　那时的月饼实在好吃！

　　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像我一样能记起那种味道。就是外面硬的狼头一样，里面有青红丝、冰糖和芝麻核桃花生仁作馅的老式月饼。

　　当时西关有一个副食品加工厂——就是从我们四校院往西走没多远，过了老轴承厂和城关医院，在印刷厂对面，有一条往南下坡的路，走下去，我们称为“加工厂”的，大门顶上是钢筋焊的半圆拱形，走到它的门口，根本不用进去，就会有扑鼻而来的各种油炸点心的香味。

　　那可真是承载了多少方城70后童年美味的所在！

　　夏天，那里有五分钱一根的冰糕，肯定是今天五块钱的冰激凌不能相提并论的。

　　过年，从那里掂出来一盒盒的点心匣子，流向小县城的千家万户，给小孩儿们带来诸多走亲戚的乐趣，然后还会在这家转那家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变轻……

　　当然在每年距离八月十五还很早的时候，加工厂就开始生产月饼了。但是不到八月十五的当天，即便谁家桌上摆放一盒，也肯定是只能看、不能吃的。

　　记得那年八月十五，我家桌上就摆了一盒。

　　里面好像四个还是几个，反正是由小到大，摞成一摞，包装的黄草纸都已经渗出了油渍。

　　那天午后，即便茄子馅的饺子已经吃的够饱了，但终于得了大人应允，我还是忍不住，一会就去“尝”一块那心心念念了多少天的月饼。

　　然后不知道“尝”了多少回，终于还没到晚上喝汤的时候，就开始上吐下泻起来。

　　四校院的前面就是工业诊所，儿科医生王宏甫——不知道还是否有人记得这个名字——我叫他宏甫叔的，一听一看：“吃住了！”

　　然后也不知道是酵母片还是土霉素，反正是吃了他一把药，交待晚上别喝汤了！好好控控吧。

　　其实他就是不交代，头晕、恶心、肚子疼，闻见饭味儿就想吐，那也是啥都吃不下去的。

　　我妈就背着我在四校院里转悠。四校院里有两个水泥板砌的乒乓球台子，我妈把我从这个乒乓球台，背到那个乒乓球台，让我在上面站一会儿，肚子又疼了，站不住了，再背着我、再转悠一圈。

　　那天晚上，不知道悠了多少圈，我就揽着我妈的脖子，伏在她背上，然后突然就看见，八月十五的月亮升起来了。

　　但是那一年中秋节的月亮一点也不明亮，昏昏暗暗，云遮雾绕。后来好像还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我突然就想起了我爸给我说的那句话，“八月十五云遮月，来年正月雪打灯”。

　　于是就忍不住问，等到正月十五，真会下雪吗？

　　我妈说，不知道啊。等过年了，你记住看一看，看看你爸说的对不对。

　　于是我就生怕自己忘了这个事儿，记得还把它写在课本上，写在日历上。总之，用那个年龄一切能想到的方法提醒自己。

　　终于等到那一年过年的时候，一天天盼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的那一天——果然是个下雪天！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养成了这个习惯，每到八月十五中秋节，都会不由自主想起这句话。也是从那时候一直到现在，我再也没吃过茄子馅的饺子。

　　后来我爸从监狱回来，我跟他讲过这回事儿，八月十五云遮月，果然第二年元宵节会下雪的。

　　我爸就哈哈大笑——原来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民谚俗语，用书本上的话来讲，就是劳动人民几千年智慧的结晶！一辈传一辈，也不知传了多少年了，那是经过时间和实践验证的，焉得不准！

　　我爸从小家里穷，没上过一天学，是后来当了兵在部队扫的盲。

　　从小摸着他身上伤疤，听他讲打仗故事长大的我，其实是把他当作英雄看待的。但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刚读了几本书，自以为有了独立的思想，有了自己对社会事物的认识，曾经一段时期里，对他很不服气。认为他的人生很失败。

　　可能每一个人都会经历这样一个“否定父亲”的成长过程吧。

　　记得87年，初中毕业，我再也不想上学了。认为上学没出路，因为我哥在恢复高考的时候，就是连续两年考上大学也不让上的。无它，只因我爸“现行反革命”，导致他政审通不过。所以我一天学也不想上了，心心念念去当兵。总想像我爸年轻时候那样，通过当兵改变自己的命运。

　　但是我爸极力反对，说不让我去当炮灰。

　　我很生气。跟他大吵一架，质问，你都当了十几年兵，为啥不让我去？

　　他说，我那是跟着毛主席，当的人民子弟兵，是为老百姓打江山的。现在还是吗？要是有一天你班长命令你向老百姓开枪，你说你执行不执行、开不开枪？

　　我爸说，现在你不懂，早晚有一天，你会懂的。

　　两年后，自然就懂了。

　　后来每想到此事，就忍不住暗叹，姜还是老的辣！

　　当然我爸没文化，讲不出来多少书本上的理论，但类似这种事情在他去世之后直到今天，还是让我一想起来就佩服。

　　又到八月十五了。今年别说云遮月了，干脆就是连阴雨，连月亮的影子都看不到。那来年正月会怎样呢？

　　难道大雪封门？

　　还是留下此文，且待来年验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