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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延华:雪花姐

2023-12-13 14:32:43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陈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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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了。

  当一个小伙子拿到了“砍伐证”,告别了单身汉生活,迎来“洞房花烛夜”的喜庆日子时,该是多么心花怒放啊!我们热恋了整整3年零3个月,终于如愿以偿了。坐在新婚的爱妻身边,我仿佛听见了她的心跳,看着她的一双杏眼,猛然间,一股隐隐地酸楚的感念爬上了心房,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咬我的心。啊!我想起了儿时的伙伴雪花姐。8年了,她的影子一直时断时续地闪现在我眼前:一双杏眼,两条乌黑的大辫子。

  雪花姐是隔壁刘大娘家的独女,比我大6岁。她有4个哥哥。据说当年刘大娘为了盼个女儿来,那急切的心情比电影《甜蜜的事业》中的田大婶盼儿子,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哩!因她“呱呱”坠地时,时逢隆冬,天空正飘着雪花,加上她的第一声啼哭不像别的婴儿那样尖厉,而声音轻浮浮的,为此,刘大娘就给她起名叫雪花。在刘大娘家,雪花姐虽然属于“天之娇子”,可她根本没有享受到一点点“娇”字的滋味。母亲生下她不久就得了产后风,好歹把命保住了,从此却起不了床了。刘大爷在大跃进年代、开山炸石不慎摔坏了左腿,落了个终身残废。5岁那年,她就跟着哥哥四处挖野菜,割湖草了。生活所迫,促使她早熟,7岁就能单独到10里外的县城去秤盐、买醋、打酱油。9岁会用湖草编织花篮、花篓、睡席之类草制品。我开始懂事时,雪花姐已成了个“小大人”,沉重的家务担子压在她身上。她不仅要负担两个病残老人的吃,喝、拉,还要管全家人的衣服洗补。但也许童心未变,一有空,她就带我们去湖边拾田螺壳、湖贝壳,摆小房子、垒“珍珠”塔玩。晚上,带我们做游戏,什么藏猫猫啦、抬花轿啦、老鹰抓小鸡啦,等等,可有意思了。平时,只要她一出门,后面就跟着一大帮“光腚猴”,有的叫姐姐,有的称姑姑,叽叽喳喳,热热闹闹。每逢遇到有这种场合,她从来不发火,脸上总是像开着一朵花儿,明眸就像两眼清泉,耐心回答大家的问话。街坊邻居都说她是“孩子王”。我们两家只隔一道墙,我整天拉着她的后衣襟儿,“雪花姐雪花姐”地叫个没完,一天不见她就像掉了魂似的。女大18变,越变越好看。雪花姐16岁就出脱成一位清秀文静的大姑娘,秀眉杏眼,苗苗条条,一见生人就腼腆地低下了头。记得有一回,我那叔伯二嫂逗我:“你长大了,娶个啥样的媳妇”?“像雪花姐那样的。”我脱口而出,猛一回头,见雪花姐正咯略笑哩!她这一笑不要紧,我却羞得无处自容,撒腿就跑。几天以后,我见了雪花姐还不好意思呢!

  雪花姐不仅气好,还有一副好嗓子。一支新歌,她听一遍就会唱了,而且声音圆润,十分动听,我们都愿意听她唱歌。村子里的大人都挽惜地说:“像这样一个演戏的好材料给瞎了!”是的,我们都上学了,她还是个睁眼瞎哩!

  雪花姐家太穷了。全家7口人挤在两间草房里,虽然三个哥哥已是棒劳力了,但由于主政者借毛主席退居二线,疯狂地大搞浮夸风、极力推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每年获得的劳动报酬勉强能填饱肚皮,就是年底分点红,给老爹老娘瞧瞧病,抓点药,买点营养品,三下五除二,剩下廖廖无几。她大哥眼看到了半个花甲年龄了,连个熄妇都娶不起。二哥已到了提心吊胆的年龄了,仍不见有人提亲。三哥适婚妙龄到了,他耽心再下去会蹈哥哥的老路,在一年春上卷起行李闯关东去了,急得老病娘直哭。过去,革命依靠“无产阶级”,可时过境迁,娶亲就要依靠“资产阶级”了。

  在我们家乡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愁吃、愁穿倒不怕,只怕不能过安稳日子。

  那年初夏,毛主席敏锐觉察到造成这种现象的是,有人要复辟资本主义,妄图让全国人民走回头路,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为了不让革命先烈的鲜血白流,便发动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本来党中央红头文件明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可是,就在毛主席去南方视察的五十多天内,在京主持工作的那两个人,故意转移斗争的大方向,挑动群众斗群众,挑动干部斗干部。一时城镇、乡村各个角落满目都是“炮轰xxx”、“火烧xxx”的大标语。接着两派对立、“文攻武卫”。一个本来很安静的城镇、乡村,竟变成了一个充满恐怖和血腥的堡垒。

  一天,雪花姐的大哥到外婆家去,途中碰上武斗,不幸被一颗流弹打发上了西天,连尸体都无法收拾。这下,她家像塌了半边天、炸了营一样。刘大娘哭得更伤心了。一月后,刘大娘由哭泣变成了“演说”,只要见人过来,就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与鲁迅小说《祝福》中的祥林嫂没有什么两样。从此以后,雪花姐的家务担子更重了。她经常起五更,睡半夜,为全家人的吃、穿奔忙。这还不算,雪花姐的二哥和四哥为娶不上媳妇,轮番在刘大娘、刘大爷跟前耍脾气,摔盆砸碗,闹得全家不得安宁。

  正因为这样,雪花姐长到20岁了,始终不见媒人到她家去。村子里人纷纷猜测,有的说,八成雪花姐想等给两位老人送了终再出嫁。有的道,雪花说了,哥哥不结婚,一辈子不嫁人,侍候二老。其实他们的猜测是错误的,雪花姐的“秘密”是一分硬币掉进水盆里,我模得清楚,她早跟村东头孤儿大牛哥好上了。有一天晚上,我亲眼看见她和大牛哥在湖边一棵大柳树下谈情说爱哩!也许雪花姐认为我年龄小,又是她的“嫡系”人,每次与大牛哥到那里约会,都叫我去通风报信。

  有一年秋天,大豆摇铃的时节,刘大娘的老病加重了。一天下午,我跟着母亲前去看望,只见刘大娘抓住雪花姐的手不放,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嘴角微微一动,想说什么,可没有气力了。雪花已哭成泪人了。

  我心里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呢?过了一会儿,一个胖乎乎的老太婆来了,她见刘大娘咽不下最后一口气,便开导雪花姐:“我说雪花呀,你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刘家这支子人烟绝了后,换亲怕呀?又不是咱一两家,如今都兴这个嘛!答应你娘吧,看她多可怜!”

  我一听才明白了,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那老太婆这么一说,雪花姐无声地朝母亲点了点头,立时,大娘抓着雪花姐的手垂了下来,慢慢地闭上了双眼。我知道这是雪花姐心疼母亲受罪才违心地这样做的。雪花姐太爱大牛哥了。

  原来,东边王村外号王二杆子的地主,家里有一男一女,儿子32岁,女儿22岁,因成份不好,一直无人嫁娶。那老太婆趁刘大娘临咽气前出了这个换亲的主意,刚才刘大娘在弥留之际已跟雪花姐商量一会儿了。我见过王二杆子的儿子,名叫王得权,矮胖的个头倒不说,那肥厚的嘴唇,裂缝似的小眼和多肉的鼻子,再加上一说话露出一排焦黄的牙齿,别提有多恶心人了。比起身材魁悟,五官端正的大牛哥来,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我恨死了那老太婆,经常咒那王得权。

  这年初冬,雪花姐的四哥娶了亲,不久雪花姐也出聘了。这天,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像赶庙会似的都出来看热闹。我挤在人群中翘足望去,与其说雪花姐出嫁,倒不如说赴刑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新娘的打扮,一身素装。她坐在马车上,面色憔悴、苍白,一杏眼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呆滞地望着远方。大牛哥大概怕经受了这个打击,连面都没有露,在家与村子里几个“老光棍”喝闷酒、吸闷烟。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一个爆炸性的新闻风似的传开了:雪花姐失踪了!人们一个个从床上跃起,披上衣服,四处寻找。我和几个人跑到大牛哥家,见他的房门也是铁将军站岗。人们正在急得不知所措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撒腿就往湖边跑去。穿过一个漫洼,跃上一个高坡,我一眼看见湖边大柳树下站着两个人,慌忙奔了过去。顿时,我只觉得两腿不由自主地像钉在了地上,怎么也抬不起来了,天哪!雪花姐和大牛哥竟脸对脸,双双吊死在一个树叉上。惊讶、悲愤、痛苦,像扭成了一股股粗粗的钢缆,紧紧地绞住了我的心,绞紧、绞紧,直绞得我上不来气,心胸好像要炸裂一样,终于嘶声裂肺地哭出声来:“雪花姐呀!”

  大人们闻讯都赶来了,无不痛哭流涕。地上还有大牛哥写的遗言,告诉乡亲们,他们死了以后,就埋在大柳树下。死得惨啊!一对活蹦乱跳的人,生命竟然像流星一样殒落了。村子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赶来,他们一边哭泣,一边说,他俩本来是天生的一对,就像鱼儿和水,离开了都不能活啊!雪花姐的四哥哭得更惨:“妹妹呀,是我害了你啊!”

  人们遵循他俩的遗言,就地筑了一座新坟。翌年春上,村子里的人们发现总有一对红冠子鸟在那坟上跳跃、鸣叫,你追我撵。他们都说这是雪花姐和大牛哥变的。

  后来,我参了军,成为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干部。每当我看到一对对情人在马路边、公园里,一边散步、一边窃窃细语时,每当我从报刊上读到一些破镜重圆的爱情故事时,我就想起了雪花姐。在今晚,我这个“小舢舨”靠了码头之时,自然引起了长久的沉思:是啊,雪花姐要是也能如愿以偿该多好哇!

  【文/陈延华,本文为作者向红歌会网原创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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