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对我们的考验,最为曲折和持续的,是人际关系这所大学校。因为独立与社会两个特别属性,人与人之间如何友好相处,取长补短,携手并进,共同提高,学问深着哩。
在我所经历的那段风云岁月中,以雷锋同志为榜样,有雷锋精神所激励,因此,一切为公、大公无私、公私分明、公而忘私、因公废私、先公后私,是主旋律,是正能量,是心灵感应,是时代风尚。那可不是谈天说地喊空口号,而是付诸于革命大家庭每个成员实实在在的行动中。人与人之间,弘扬着“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集体主义精神,公字当头、克己奉公光荣,私字当头、损公肥私可耻。“立公字,遥距天涯心相连”,人际关系虽然也会受到旧风俗旧文化遗毒的侵袭,但因为大家都是革命队伍里的人,“相互尊重、相互理解”,“互相关心,互相帮助”起着主导作用。为了能有效地统一“接受再教育”和“欢迎他们去”的认识,在新的基础上达到新的团结,单位内部在学习贯彻上级文件精神的同时,会结合实际,在和风细雨、实事求是的气氛中,富有针对性地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目的是化解矛盾,排除阻挠,凝聚精气神,齐心协力地把上级布置的任务完成好,把连队作为自己的家园建设好。
打破平稳的,是国营农场转制为“生产建设兵团”后“大干快上”,大批知青陡然来到,骤然增量,内外环境迅即变化。
先看周边。勐腊县人口不多,民族不少。解放前,人多势众的傣族占据统治地位,沃野良田好山好水都为领主所有,哈尼、苗族、彝族、瑶族等兄弟民族被驱逐到山上林间,承受着多重压迫剥削。解放后,实施民主革命,通过政策导向,这种状况有了根本的改变,但民族差别的烙印尚未消失殆尽。享受着资源优势的傣族村寨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十分富庶。去买甘蔗,老波涛(大爷)放我们进入园内,可以任意挑拣任意吃,吃得撑了,挑拣一根又高有粗的出园,付一毛钱就行。买抛果(柚子)也是这样,小的五分,大的一毛,老咪涛(大娘)从树上摘下来,一块钱装一大网兜。附近的曼会尖、曼会楠、曼降、勐润等寨子,都富得流油,七、八岁的“龙云(女孩)龙寨(男孩)都戴着手表,十四、五岁的男女少年成群结队,进出都骑着自行车,每家每户都至少有一台缝纫机,这个水平,就是上海城乡也望尘莫及。一九七一年时,我们东滨五队三十八户人家,也就一台缝纫机,四辆自行车,五、六块手表吧,这手表还主要是结婚时新娘子带来的。住在山林间的其它民族,则因为旱涝不均、靠天吃饭而难以自给,有的还得靠返销粮度日。我工作过的哈尼村寨,扎苏板、帕良寨,大多都只有一、二块手表。尽管历史遗留的事实上不平等,导致生活水平有高有低,但在党的统一领导下,各民族各过各的,相安无事。一个个寨子内,亲如一家,夜不闭户,根本不必担心抢劫勒索、偷盗欺诈或者假冒伪劣。不过,倘有外来侵犯,则是勇猛强悍,同仇敌忾,必予痛击严惩,绝不会手软的。
才到边陲,县里经常下发“敌情通报”,告知距我们最近的曼会尖等寨子有人与蒋军残匪往来,连队就要安排我们轮流着通宵值勤。再者,这里与老挝接壤,哈尼族与境外有通婚史,老挝那边物资极为匮乏,时不时的会出现男女老少队伍一长溜,背着竹篓进我境内,用芭蕉、菠萝交换盐巴等生活必需品(我们连队有老乡曾用一条肥皂换了十只菠萝),其中难免鱼龙混杂。所以,入驻之初,我们基本上是尽量回避,与外界少接触。
五营内部人员的构成,老职工队伍以云南、湖南籍为主,也有四川两广籍的。云南籍主要是人民解放军复退的指战员,湖南籍是响应政府号召支边来的。进入兵团,与我们最易相处的,就是这批老职工。
从五、六十年代起,这批老职工就怀着保卫边疆、建设边疆这个“共同的革命目标”,从四面八方“走到一起来了”,他们心地善良,淳朴敦厚,斗志高昂,坚韧不拔。在十来年开天辟地、白手起家的征途上,同样有“要为那天下穷人争自由”的“柯湘”,有“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的“杨子荣”,有“为革命同献出忠心赤胆”的“李玉和”,有“四海风云胸中装”的“江水英”!披荆斩棘,他们任劳任怨,互敬互爱,群策群力,用平凡编织精彩,把普通铸为崇高,凝结了精诚团结、亲密无间的“同志心,手足情”。即便“WENGE”波及,也没有形成派系林立、武斗不断那样的过火或者混乱,橡胶树培育、种植保持着有序的常态。
说到人际关系,有必要把当时知青队伍的状况回顾一下。来到五营的知青,有昆明的,上海的,重庆的,人数已多于老职工。知青中,昆明籍来得最早;上海籍人数最多,第一批是市区的“六九”届;第二、第三批,是川沙县的农村青年;第四批是金山县的城镇应届生,一百名重庆知青是最后一批。
人群居处,必分“左中右”,出现“异思”“异想”、“异论”“异行”,不可避免。“无异”不可能,“有异”不可怕,关键在于“同”“异”是否适度,能否“存异求同”,人与 人之间不排斥,不对立,实现两者取长补短,互增活力。
有部电视剧叫《最美丽的青春》,剧中人物是“五个指头”,伸出来不一般齐。是党组织的桥梁、纽带作用,把青年知识分子的志向、追求、激情、力量和智慧凝为一体,在求同中存异,求同中存异,安下心,扎下根,与林场老职工携手并肩,鏖战风沙,植树造林,改造了自然,升华了自己。这批年轻人成长的过程和所走过的道路,与我们五营知青队伍的所经所历,所作所为,何其相似乃尔。
当年,我们五营的千名知青,来自于不同地区,都是走出校门不久的学生,但接受的教育程度有高有低不一样;大多出身于工农家庭,但所处城市的环境和各自家庭的氛围不一样;虽然年龄都在二十岁上下,但立身为人、处世做事的成熟程度不一样。名义是“一片红”到来,其实内中构成多样、参差不齐,有着好几个层次。
佼佼者不乏。这个层次,年龄段在二十岁以上,接受红色教育较为系统,爱读书勤学习,有理想,有抱负,具备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意识和“好儿女志在四方”的凌云壮志。其中大多是因为看过电影《年轻的一代》和小说《边疆晓歌》,为主人公肖继业和苏捷、林志高他们的事迹所感染,时代盛行的“我们不做温室的花朵,要做暴风雨中的松柏”等红歌的反复吟唱和潜移默化,激发了他们“告别家乡去边疆”的豪情,在广阔天地里锻炼成长、把青春奉献给橡胶事业真心实意,进入兵团后,爱岗敬业,工作出色,思想进步,显山露水,有的被推荐成为工农兵大学生,有的选送到师、团、营各级机关,有的在基层任职,成为兵团(农场)组织生产和实施管理的骨干。
随流者最多。迫于“一刀切”政策,跟着“感觉”,走一步看一步算一步,总体上能适应环境,安分守己,不惹是非,明哲保身。在“再教育”和劳动锻炼中逐步成长成熟,大部分变得勤恳踏实,有了进取心和责任性,是知青群体中的最大多数。
添堵者也有。缺乏接受再教育的诚意,总是站在组织和群众的对立面,把勐润视作“夹皮沟”。好高骛远,怨天尤人;好逸恶劳,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欺负弱小。为数虽然不多,但自暴自弃,拆了自己的烂污,还带坏了别人,影响恶劣,负面作用不小。
我们“川沙人”在农村锻炼过,援边不是因为“一片红”高压所至,干活不偷懒,做事守规矩,无论分配在老连队割胶,还是安排到新连队垦荒,一上岗位就能撸起袖子,扑下身子,干什么像什么,不怕“脏累苦重险”,与老职工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相处后一经交流,观念、感情、心灵容易相通。七三年起,川沙老乡逐渐谈恋爱结婚,好几人娶的是老职工女儿。
比较“难融”的,是以“阿拉是正宗上海人”自居的那一小部分,似乎他就是上海,上海就是他,大事做不来,小事不愿做,一身小家子气却自以为大,满腹小鸡肚肠自誉见多识广。因为浦西浦东乡音有异,视我们川沙人为“阿乡”,讥笑这个穿“土布”,讽嘲那个吃“萝卜干”,也看不上昆明人和四川人,更瞧不起老工人,于群众有条填不满的感情“裂缝”。
在扎苏版工作队里,与我同居一室的两位都姓杨,大杨长于昆明,小杨来自上海,都是我营八连的。在县里受训,开始几天,这小杨还夹着尾巴,但厮混熟了,那市侩气就逐渐暴露。一个月中,除了与大杨老是纠缠不休“昆明与上海”谁大谁小外,在理解政策等方面,几乎没有什么长进,小组讨论,一句正儿八经的像样话也没有说过。进入寨子后,根本不知道自己所承担的任务和责任,明明“半瓶醋”,冒充“事事通”,与哈尼兄弟闲聊,居高临下,乱评乱点。尽扯些“太脏”、“太黑”等的不着调,寨子里男女老少都不愿搭理他。去劳动,播种旱谷,推说头晕;水田插秧,看到蚂蝗双脚直跳,拉着我要半道折回。启动复查工作,必须挨家挨户摸清解放前三年各个家庭的经济状况。两个“杨”一组,我独自一组,他既提不出问题,也做不好记录,跟着大杨“混拤丝”。勐捧公社干部老刀(汉姓冯,为边境线上工作方便,起的傣名)来扎苏板大队,下去传达林彪出逃后的红头文件、处理边境线上偷种罂粟、工作队员严重违反纪律等事端,每次带的都是我。小杨吃醋嫉妒,牢骚不断,埋怨领导眼里没有他,咒骂老百姓对他不公平。有时大杨规劝他“要有自知之明”,他就吹起“昆明还没有上海徐汇区大”的“洋泡泡”胡搅蛮缠。
扎苏板的党支书老三、大队长安赳和小学老师科布、贫协主席布飘等骨干,曾不止一次地当面评说:大杨有点娇,小杨还是个毛孩子,你小范才是我们的自己人。对此评价,八连连长风闻后大光其火。用了两个黄昏专程赶来,指责他俩“丢了八连的颜面”,熊得小杨晚上睡觉前再也不吱声了。
知青之中,也有矛盾,摩擦不断,根子是除了城市小资产阶级的“市侩气”外,上海籍知青中有“青红帮”、四川籍知青中有“袍哥”两大封建遗风作祟。所谓仗义、争强而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持勇好斗,冲动莽撞,成为兵团(农场)和地区的主要不安定因素。上海籍中的“阿拉”,经常三三两两溜达着出行,见了挑着香蕉、菠萝或者鸡蛋什么的老咪涛,哄上去围住了,一人出头讨价还价,乘着咪涛不备,其他人就掏竹篓,你一只我一把捞了就跑,价钱讲定,咪涛同意“开(卖的意思)”了,“阿拉”与竹篓里的东西都不翼而飞了,气得咪涛坐在地上连哭带骂;“上海龙崽调皮多多”。
傣家寨子里猪狗散养随地跑,母鸡下的蛋存在窝里不取走,水果种植在寨子边上。只要“阿拉”、“格老子”走过,鸡、蛋“飞”了,狗不“吠”了,香蕉被砍了,菠萝被摘了。老百姓警惕起来,安排“咪涛”站岗,“龙云”巡寨,把进出路过的“阿拉”、“赤佬”盯得死死的,一看到有歪脚有伸手的,满寨子就会如临大敌,“噢噢”呼叫,民兵闻声出动造势,把他们唬得溜之大吉。
四川籍有些知青的偷抢行为,大多是不看对象、无所顾忌的横冲直撞。他们喜欢吃辣,才进勐润几天,就旋风般地横扫了好几个连队的蔬菜地,但凡辣椒,圆的尖的,青的红的,一概收尽囊中。
但是,无知与莽撞,是要受到惩罚的,
七一年九月初,扎苏版老乡美迪受全寨之托,单人独行去勐润商店买了几条“金沙江”、“春耕”(香烟)和一些生活用品。半途上,被十一连的几位小伙子抢走了香烟,推入了水沟。一身泥水跑回寨子,如泣如诉,陈述过程,顿时激起了寨子里的火药味。那天我正在插秧,空旷的田野里,突然响起阵阵急促的号角声。女青年沃康对我说:小范,出大事了,我们得赶紧走。回大队部路上,遇到大队长安赳,对我说: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拦路抢劫,得好好教训这些“格老子”。我从水井边冲洗后上来,只见小伙子们都已佩上了火药枪,大嫂大娘备下了辣椒粉,七、八十人,人分立两侧,把守着路口。下午四点许,“闯祸胚”们晃悠着过来了,哈尼兄弟姐妹围了上去,把俩个甩着红绸子的“三脚猫”按在地上,另外几个见势不妙,立即逃之夭夭作鸟兽散。逮住的两位,背靠背地绑在树桩上,被愤怒的大娘大爷前胸后背,施以拳脚。我急忙找大队党支部书记老三,提请“别打坏了”,老三说:“拦路抢劫罪不可恕,咱老百姓更不可欺负,但这俩小子再坏也是知青,我们会掌握轻重,让老幼妇孺出出气就罢”。老三是云南西双版纳地区边境线上闻名遐迩的锄匪英雄。之前,盘踞在老挝缅甸一带的国民党残匪势力经常入境骚扰,杀干部,抢猪牛,无恶不作。我边防部队就在境外布下暗哨盯其行踪,伺机伏击予以歼灭。老三作为联络员,经常乔装打扮深入虎穴,有一次出去三天三夜毫无消息,据说曾惊动过周总理。听他的口气,我估摸着事端不至于不可收拾。过了个把小时,大队长安赳邀我陪着到现场,劝散了老百姓,就背着双手,一本正经为俩位“格老子”洗脑:知道老百姓为什么打你们吗?知道违反民族政策会有什么后果吗?兵团有组织有纪律,我们派人去请你们领导了,你们就耐心等待吧。回大队部的路上,他眨巴着双眼神秘兮兮地说:领导来不来关个屁,继续绑着不放走,是要让蚊子“再教育”他们一番。七点多,现役军人、十一连魏禄之连长来道过歉后,把他俩领走了。
知青幼稚,血气方刚,断不断为些许鸡毛蒜皮积怨成仇,伺机报复,明里暗里相忌相斗。因此,五营党委领导除了部署橡胶种植任务外,七十年代前三年的主要精力,几乎都是在做接纳知青后的情绪稳定工作。面对一次次“内斗”,党委班子中流砥柱,迎难而上,只要掌握信息,都及时跟进,反复劝阻,苦口婆心,化解矛盾于萌芽状态。
我亲眼见过,因为沪渝知青突然交恶,双方各数十人列队斗横,明晃晃的砍刀,飞来飞去的玻璃瓶,营部机关全体干部手挽手,肩并肩,背靠背,组成人墙,硬是冲入现场,用血肉之躯把队伍阻隔了开来。劝散队伍、止住恶斗后,党委没有以“危害治安”为名,把他们往公安一送了之,而是以对青年人前途和他们家庭负责的竭诚,把组织者召集到营部,开导规劝,晓之以理,解开思想疙瘩,扭转对立情绪,让双方都能认识错误,接受教训,不再为敌,握手言和,从根本上拔除了不稳定、不团结的隐患。
在游泳中学游泳“呛”过之后,绝大多数知青终于懂得了“社会”这条“大河”的深浅,懂得了“自重”和“互尊”,与人为善、相容相融成为大家存异共处的主流,保障了勐润边陲的一方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