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乡,在老家农村,在西双版纳,一晃整整九年,有收获,有感受,收获中感受,感受中收获。
收获,多数是“无形”的,譬如“三观”、“信念”、“见识”等别人看不到、取不去而只有自己才能“体悟”、“使用”的“可支配”能力和“潜在性”意识。“有形”的是把青春和奋斗留在祖国南疆边陲、献给了橡胶种植事业的同时。结识了许多亲如兄弟、情同手足的良师益友,大家互助互帮,携手前行。如今叶落归根,时有相逢,言及当年,不尽思念,知足常乐。
与我同一批去西双版纳的,我们东滨大队有七人,江镇公社有一百五十七人,川沙县的有一千多人。赴滇的那列专车,12节车厢,除去餐车和行李车外,没有卧铺,都是硬座,每节座一百零六人,直达昆明,再下勐腊,分配在一师六团。进入勐润坝五、十五、十九三个营的,还有施湾、六团、城镇、黄楼、龚路等公社的诸多老乡。大家都是首出远门,相互间的照应,开始是以在老家时的“同宗“或者“同队”为纽带,但没过多久,因为编为了班、排,“自然宅”、“一个大队”等狭隘的家乡意识很快淡化,“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成了大家开启新生活后择友交友的准绳。
我们这批人,只是顶了知青的名,说是“知青”,实为清一色“农友”,文化程度参差不齐。在我们江镇人中,读完高中初中的超不过十名,初中毕业的是大部。六八、六九两届“红小兵闹革命”,课堂上读了多少书、读到了些什么,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他们的基础水平并不比小学生高。要说受损被“耽误”,挑起“打到一切”“全面内战”、干扰和破坏伟大领袖战略部署的野心家阴谋家集团,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队伍中还有五分之一是几乎没进过校门的,上了火车的第二天,几个半文盲就获得了“老农”、“老步枪”等大号。所以,初入咋到,甫卸行装,让我忙了好几个星期的,是帮着写家信,这个报平安,那个复关爱,至少替20人代过多次笔。一封家书,有三四年级水平、能识得八百以上字,写起来不会太困难,只是因为第一次着手而不知从何下笔,所以,我从代写、指导、鼓励他们模仿写、敢于写,用了一个多月的黄昏和精力,帮着老乡们一起进步,一道提高,效果还是蛮明显的,好几人还由此养成了读书看报的良好习惯,半年以后,大多数能能自己写了。虽说完成这些“鸡毛蒜皮”只在举手投足之间,但也算是我进入西双版纳后与大家建立联系、加深了解、增进友谊所迈出的第一步吧。
在七连,在五营,进进出出,风里雨里,与我相处最好的,首推陈德明。
德明的母亲是一位勤劳、质朴、聪慧的伟大女性,坎坷的生活道路、丰富的社会阅历和百折不挠的坚强品质,对子女成长所产生的潜移默化影响,使德明与生俱来就有着为人诚实,行事谨慎,明辩是非,顾识大体等基因,他虽然小我三岁,但比我机智,灵活,细腻,沉稳,在七连立足不久,就有事务长老陈、小胖等友人夸赞他是一个不多嘴多舌、不招惹是非、不偷懒耍滑、不投机取巧而“值得信赖的孩子”。我俩同住一间房,同睡一张床,不是兄弟,赛过兄弟,七三年元月七五年元月,两次回家探亲同归故乡,同返勐润。有段时间他是炊事员,我饭量大,每天三餐忙完回宿舍,他端着的一大碗米饭一大碗蔬菜会扒拉给我一半(说起来是有点“近水楼台先得月”,其实是让我“多吃多占”了,实乃“出于长身体中的无奈”吧)。后来,他不干炊事员了,我正好代理事务长,伙房钥匙我保管,当然也就饿不着咱俩了。我调到营部后,他调入机务连,相隔不足百米,还是朝夕相聚。机务连是个老单位,连长管理有方,蔬菜能自给,加上载重运输工具便利,淡季补充不难,伙食不错,过年过节多有会餐,鸡鸭鱼肉大盘小蝶,菜肴挺丰富,从新连队进机务连当有技术含量充盈的修理工驾驶员,不再扛锄头挥砍刀,生活上更是胜于作业连队,算得是“跳龙门”了。七五年九月我调去山东后,德明除了凭诚实获好人缘外,运气也不错,七六年营党委推荐他上了复旦大学,赶上了工农兵学生的末班车,那年恰值我在上海团市委团刊组学习,有幸相逢,我们喜不自胜。大学毕业后,他分配在上海市工业党校,我正好带着工地上几名代表到上海参加迎接共青团十大的一项活动,住在福州大楼,他闻讯后特地在“杏花楼”请我喝美酒品佳肴。
其次,是比我们早三个月入勐润的“小虎”陈国虞。与他一起分在七连的九位高东老乡,个个身手不凡,干劲冲天,初来咋到,就投入到了热火朝天的砍坝会战,奋臂挥刀下,枯树乱藤,竹蓬野草,一片一片地被砍倒,被掀翻,进展和功效,与老彭老钟老陈老蒲老廖等身经百战的老职工并驾齐驱,小胖、小林、小朱、程铭等四位女青年不让须眉,令七连的干部战士对“大城市里的年轻人”赞叹不已:“知青中原来还有这么能干的”!
在初到七连的“适应性”学习班上,连长老彭高度评价、形象生动地连续介绍他们手脚麻利斗志昂、连续作战不叫累的好多事迹,使我对小虎、小胖他们钦羡神往。分班后,小林在一班,小朱是我们三班的副班长,小胖在三排,她们英姿勃勃舞动锄头,翻地挖土干劲冲天,割茅草打草排眼捷手巧,八个小时劳动下来,都不带疲劳相,一看就是在农村经过了淬火打造的。“小虎”则更似他的属相那样,浑身上下,虎虎有生,走路干活,都是使不完的劲头。因为水土不服,他的腿脚一样红肿溃疡,发了好几回高烧,但他咬牙坚持,从未耽误上班。有天晚上,他哼呀哼的,德明叫卫生员小唐来一量体温,已是38.5度,打针服药后,我给他刮了痧。第二天早上,看他脚软软的,就和德明拦住他,可不管我们怎么劝怎么说,也没扭回他的那股子“虎劲”,扒拉了半碗饭,他又扛着锄头上了山。一次,连长指导员给了三天时间,让我整理上报材料送营部“评先”用。因为彼此了解,小虎具备的“亮点”我发现较多,内心觉得他可以是我们川沙人中吃苦耐劳勤快能干的代表人物,接受任务后,躺在床上静静思考,默默酝酿,两千字的事迹,第二天早晨起草,下午开始修改,第三天下午交给连长老彭。小虎得荣誉,我得实惠——期间不用上山,落了三个大懒觉。我入团受阻,他向营部汇报了个别人利用职权“设卡”刁难的实情,营领导得知后,第二天就让“个别人”带回了“志愿书”,晚上召开团支部大会通过了我的申请。
小虎也爱学习,数学是他的强项,因此曾担任过我们五营职工子弟小学的数学老师,回沪后继续任教,是在教导主任的岗位上退休的,事业单位,养老待遇自然不菲。
与六九年第一批赴勐润知青中最相知的,是“老冯”冯钧国,他勤于学习,才识过人,与人为善,卓尔不群,原是六连的文书。因为我们七连文书程铭引线,我们之间得以相识。他调入营部担任宣传干事后,我也被“借到”营部任报道员。因为我老家的赤脚医生蒋叔曾经给我过好几本《中华活页文选》,读过枚乘的《七发》、《文心雕龙》节选和《宋玉辩登徒子好色赋》等不少古典名作,所以,我们有机会共事朝夕相处后,就经常从红色经典角度探讨《龙江颂》、《杜鹃山》等样板戏,从传统文化角度探讨些“之乎者也”的文言文基础,相互交流,拓展视野,与日俱升,相得益彰。从他对工作热忱脚踏实地、阅读原著力求弄懂弄通、发现和分析问题富有敏锐性和思辨性、对生活乐观向上充满信心等个性和作风中,感染到了他“接过革命接力棒”、“踏着前辈脚步走”的壮志和情怀,成为了我心目中值得“见贤思齐”的榜样。七二年末,他作为我们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团赴上海回访团的成员,特地去我们江镇,通过公社党委召集家长聚会,以“不怕艰苦,干得很好”为主题作了汇报,无疑是给我们一百五十多名战友的父老乡亲送上了“放心丸”。那次,他还专程赶到我们东滨宿在我家,把我和德明等几位同村老乡夸奖了一通。74年经党委推荐,他上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临行前,赠给我一本杨荣国的《中国古代思想史》。75年我回沪探亲,去华师大住了一晚。回沪“叶落归根”后打探他的近况,有友人告诉我,他是教授级退休的。
朋友中,也有好几位女同胞。除了小胖外,比较熟悉、印象深刻、至今还能叫得出姓名的有高东的小林林慧珍,程铭程秒珍,凌桥的包顺妹、黄楼的张国瑛、市区中三连文书孔兰英、营部卫生员范林珍、金山县一批中的庄莉、张龙华、戚蓝天等。其中,戚蓝天比我早去营部,先是广播员,后为报道员,二者兼着干。营部宣传干事冯钧国上了大学,青年干事小武武建国调去勐满农场,就由戚蓝天担任了宣传干事,我担任了青年干事。我们同在一间办公室里,有事商量,有活同干。冯钧国称赞她聪敏好学,一点就通,而我素来对城镇姑娘有娇气而似信非信。但相处下来,钧国,此言不差,恰如其分。我不爱书法,以字写得自己和别人能看懂就足矣。戚蓝天不这样想,一笔一划力求工整,很有进步。跟冯钧国学写“方块字”,开始时紧张,手腕劲道也不足,字成形后像个学走路的娃娃,步履有点歪扭。于是,她抱定“只要肯登攀”的扼腕之气,除了勤练苦练还是勤练苦练。终于,在冯钧国走了、咱们政治处刘主任为“没人会写会标”而唏嘘之际,戚蓝天竟然脱颖而出,一手黑体,近看横平竖直,远视错落有致,高兴得刘主任直翘拇指: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咯。74年冬回沪探亲,她所主持的广播站不能停。于是,她教会我了一大早发电开机预热,录音制作广播稿,还动员刘根荣帮着看台,一个多月中天天能正常播出。
确实,在随后的共事中,戚蓝天以她的勤奋和努力,超凡脱俗般地提升着自己,工作更踏实,为人更诚恳,社交更广泛,处事更周全,与政工处步调一致,在同事间配合协作,营部机关家属队伍中对她的“叽叽喳喳”消失了,对她的关心增多了,星期日,“咪涛”们会送给她点时鲜蔬菜什么的,我“借光”吃过她加入香肠煮的刀豆菜饭。五营老知青聚会,得知她调回金山后在税务部门工作,工作一流,人脉一流,还是时代的幸运儿。
交友会人,甚有学问,老妈曾经对我说过:出门在外,“交好人成大为,轧坏淘一世烂”。在西双版纳那几年中,我感觉人与人之间,是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的,虽然潜移默化,但能水滴石穿。因此,我有意结交好学上进、奋发有为的热血儿女,择优效之,力争与他们并驾齐驱,共享阳光的灿烂和组织的温暖,互帮是诚挚的,友情是纯真的,分别五十多年了,还是魂牵梦萦,觉得特别珍贵。
手指有短长,人员有参差。那段经历中,但凡遇有弗如我者,出于工作岗位的职能所在,出于对同事负责的感情所在,我秉持“朋友归朋友,是非须分明”的原则,逐步抛弃所谓“义字当先”的江湖规矩,因势利导,劝人为善,与我们江镇在五营的老乡一同步入“近朱者赤”的轨道。二连连长老施被议论为“老狐狸”,我问大家他“狡猾”在哪里,你老是被他抓住辫子,踩住尾巴,是因为你做事不干不净不明不白,留的辫子尾巴太多,否则,他凭什么老是能抓住你踩住你,怎么能怨他“狡猾狡猾”呢。
一次在返回营部的途中,远远望见有位三连的老乡在偷摘毛豆,一会儿还逮住了傣家人的鸭子放入“马桶包”里,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入我眼帘,他满脸通红手足无措。怎么办呢?我严肃地让他明白“靠偷解决不了伙食问题”的基本道理,劝他放掉鸭子以免傣家子弟会怒火中烧上门查抄之祸。此事过罢,我没去三连,觉得没有“举报”的必要了。因为连着十来天风平浪静,没人找“谈话”,这位老乡放下了尴尬之心,学得规矩起来。有次与连长老何聊起,老何说这个原来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调皮鬼,已经不再耍小聪敏惹是非了。
对于交友,我遵循的是“五湖四海”的格局,观念中没有地域之分。有次械斗形成“规模”,勐润坝内一时弥漫“见四川人有一个打一个”的紧张气氛,那天我从营部挑橡胶籽油准备回七连,十连一位正从重庆探亲回来的娃儿一脸紧张,过来贴着我,一口一个“大哥”地叫个不停。我知道他的意思,让他放松了,别开口,跟着同行就是。我帮他挑行李,他帮我挑油,路过五连、三连、六连时,虽有不少老乡们与我打招呼,但没人会关心跟着我走的这娃儿是哪里人,顺顺利利把他送回了十连。事后,他多次邀我去“耍”,盛情难却,不能不去,一进十连大门,重庆知青就都称我为“国防亲戚”,特别的尊重和热情。因为路上近一个小时的开导,这位外号“弯弯”的小王,随后表现也很不错,七四年被十连推举为勐满农场首届共青团代表大会的代表,与我一起出席了那次盛会。
一九七五年八月,因随父支内即将告别勐润、结束知青生涯之前,与上海市知青流动慰问团的老孙有过一次交流探讨,至今记忆犹新。
老孙是山东人,“三野”的南下干部,解放后在市气象局工作。“文革”期间成为上海市革委会“四面向”(一是进入“五七”干校,二是下基层劳动锻炼,三是随“长期慰问团”分赴各地知青点考察调研,四是去“小三线”支内,据说都是些不为“四人帮”体系所赏识的干部)的“分流”对象,随同以上海市知青办名义组成的“云南省慰问团”来到西双版纳,工作重点在勐腊片区,所以隔三岔五到勐满农场,到则必来我们五分场。因为主要任务是掌握、反映知青生活、学习和思想情绪等动态,作为分场共青团专职干部,我陪同他下连队,协助组织一些座谈会,就有了较多的接触,达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程度。
得知我要去的新工作地在山东莱芜,他介绍说那是解放军活捉国民党高级将领李先洲的主战场,北面的吐丝口战斗很激烈,白龙、大芹村那一带阻击张灵甫的援兵打得很艰苦,活捉李先洲的那个地方叫港里,是小说《红日》、电影《南征北战》的原形原型。他很了解上海在莱芜正在建设一个富铁矿基地的情况,让我做好冬天冰冻三尺、四季常吃窝窝头喝玉米糊糊的思想准备。看到我对西双版纳知青生活所产生的依恋,对即将面临的新环境需要融入磨合的茫然,还有对“闯荡数年一事无成”的消沉,老孙以长者、前辈的亲切口吻,“开场白”谦逊而真诚:你们在接受再教育,我也在接受再教育,你们年轻人高举革命大旗,干得有声有色,热火朝天,让我很感动,很值得我学习,真是教学相长呀。谈话结束时,他若有所思,深情地说:知青道路的历练,知青生活的积淀,知青的业绩和创造,可不是一时一事眼光能判定、用多少多少钱财所能衡量的,它为你们铸就的人生基石,花多少钱都买不到也买不来,将是你们前进路上永不衰竭的动力源泉,希望和相信你会感悟,会珍惜,还会延续下去。
汇入鲁中矿区建设大军,从头迈步,如云赶月,看到曾经的老八路、老新四军依然活跃在地球深处井巷一线,雄风犹在不减当年,我眼前就会情不自禁地走出老孙的身影,耳畔回响起老孙那番高屋建瓴、语重心长的谆谆嘱咐。
2023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