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辈子干的最大“官”是生产队长,前后干了十七年。要不是父亲晚年身体出现严重问题,他干的时间可能更长一些。可惜父亲五十几岁时身患很严重的肺心病,且病情每况愈下,后来竟至天天躺在病床上不能自由行动。
父亲去世前两年,一再给村里要求不再干队长了,说自己身体支撑不了,让别人干吧。村支书舍不得父亲轻易退下来,一再挽留父亲,坚决要他继续干下去。支书对父亲说:以前干啥事,队长要冲在前面。操心大,出力多。如今包田到户了,队里除了收收统筹提留款外,再没啥事可做。况且,如今干队长政府每月多少还有点小补助。真有啥事了,你只需要动动嘴,由其他队干部做好了。
这样,父亲又坚持干了两年。父亲干队长时,共经历过三任支书。第一任支书因是文革期间“双纳新”干部,粉碎四人帮后被强行免去职务。正是第一任支书,把父亲提拔到队长位置上的。第二任支书原是副支书,接任支书后没几年得了不治之症,没多久不幸离世。第三任支书最早时候是大队团支书,后来改为民兵营长,最后接任支书。由于都是老关系,三任支书都十分看好父亲,对他的工作能力和人品评价很高。
令父亲和我们一家没想到的是,父亲前后多次要求辞去队长职务(后来已改称为村民小组长),村里都没答应。然而,在父亲去世前两年吧。一天早饭后,西院一个我们叫三爷的,突然在村里大声喊着所有人家什么时候交什么什么款项。全家人包括父亲乍然一听,不觉心里一惊,感到事情有点太蹊跷。这不合常理啊。即便村里打算让谁接替父亲队长职务,也该事前打个招呼吧。这样一声不响、平白无故地说换就换了,咋说都不是正常事儿。全家人为此颇有点不平,纷纷嚷嚷着要找村里问问,他们这样做,还有没有点人情味儿?父亲倒很冷静,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不干队长,是我早就给村里提出的,怪不得哪个。既然村里已经安排了,我这身体早干不了了,管叫谁干,咱该咋着还咋着,反正都是共产党的天下,接受共产党的领导。
后来,从其他方面得到消息。原来新队长找到了我们西队的村会计,他们关系很好,新队长一再要求想接任队长一职。村会计没经村委会研究,便私相授受了。新队长可能出于激动,未待村里走正规组织程序,便迫不及待地走马上任了。按常理,不管村里还是新任队长,事前应该见见父亲,说明原因。那样的话,大家肯定会皆大欢喜。然而,偏偏出现了村里与新队长两不见父亲作任何说明就急草草行事的情况了。
据弟弟们说,支书知道此事后,心里很气愤也很愧疚,亲自到我们家见了父亲,说明了事情原委,请求父亲原谅。父亲啥也没多说,笑着对支书说:我自己早都顾不住自己了,哪还有力气操队里的心。我几次给你要求不干了,你不舍得。实话说,也该换换人了,我这一副病秧子样,会给耽误村里事的。
两年后,父亲到底耐不住病魔缠绕,遗憾地离开了人世。亲友们前来吊唁那天晚上,村里委派两名干部来到家里。他们在父亲灵前致哀,并呈上丧仪。我们一家很感激,一再表示感谢。
父亲干队长之前,曾做过一年多生产队副队长。那时候,父亲不到四十,年富力强。这之前,父亲是队里有名的牛板儿兼二活,不管哪一样都走在队里壮劳力前面。父亲之前,我们队里的队长是一个我们叫老爷的。老队长年龄稍大于父亲,干队长多年。他人实在,干事卖力,就是打不开局面,队里的工作一直在全大队比较滞后。父亲干了一年多副队长,事事走在前面,天天受队长委托喊社员出工收工,协助队长安排队里具体工作。自此,我们队里的工作大有起色。不知不觉中,在全大队评比排名中前移了好几个位次。
一年多后,大概是初秋吧。大队召开社员大会,主要内容有两项:首先由支书传达公社刚刚召开的会议精神,再就是宣布大队与各生产队新任干部名单。那时我还在上小学,按照惯例,大队召开的社员大会,学校师生全部参加。
那天,秋阳依然热辣辣的,晒得人汗津津的。已近中午十二点了,支书才传达完上级会议精神,接着开始宣布新的人事任命。大地方小地方都一个样,人们对人事变动都很敏感,也很关注。先宣布大队干部名单,接着宣布各生产队干部名单。轮到我们队的时候,我抬头仰脸,静静听着。突然,父亲的名字与队长连在了一起。我很惊愕,不由得扭头瞅了瞅我们队所坐位置。发现父亲面孔微微泛红,显出一副很不自在样子。已改为生产队保管的老队长,呆呆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像在想着什么。
散会后,父亲没有离开会场,而是径直走到主席台前。我看到他在跟支书说着什么。支书一脸笑容,也再跟父亲说着什么。不用说,父亲一定事先不知道人事变动,他此刻肯定在推辞队长职务。
回到村子里,父亲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老队长家里。我出于好奇,一直紧跟着父亲。到了老队长门前,未待老队长说话,父亲满含愧疚说道:小爷(老队长在他那辈人中岁数最小),你干得好好的,大队咋突然这样换了?秉性一向倔强的父亲,那一刻像做错了事的小孩,表现得极不自在,说话也有点吞吞吐吐起来。
老队长急忙起身让座,他颇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对父亲说:实话说,你比我强十倍。我是个老实人,处处事事实心待人,干工作没啥方法,就知道死干。咱队里的工作一直上不去,我早就想不干算了,可就是不知道咋跟大队说。你放心干吧,咱爷孙之间有个啥。你里为人谁不知道?我绝不会想着是你背地里拱掉了我。
父亲和老队长说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父亲说:这大队也真是的,真大的事儿也不事先透个气。不知道的人,该说我篡着想干队长,把人家挤掉了!
父亲一旦接任了队长,便把全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无论干什么工作,父亲都干在头份,绝不会光指挥别人自己不干。由于他凡事都身先士卒,自然对全队社员起到了极大激励带动作用。我们队里的各项工作渐渐走到了全大队前列。父亲干队长十七年,我们队年年被评为全大队先进单位,父亲也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父亲在任时,为生产队积累了丰富的财产。我们队在全大队率先购置了轮胎车轱辘、率先购置了打面机、粉碎机、脱粒机。
在此之间,父亲带领队里社员,先后箍了两座砖瓦窑。不仅解决了社员们盖房所用砖瓦,还为生产队新建了二十多间砖瓦房,彻底解决了队里仓库、牛屋、机房、五保户住房等问题。
父亲每做事,很有点唯美情怀。不管在劳动工地上,还是在队里日常事务上,他都高标准,严要求。不仅求数量,更求质量。这一点,在全大队都很出名。
一年冬天,公社组织全公社农田水利大会战。父亲带着队里全体男女壮劳力一个冬天吃住工地,中间没回来过一次。我们队里所干的各项工程,不仅完成任务快,而且技术质量高,深受大队和公社表扬。
这期间,父亲颈部出了密集的疮颗粒,痒疼难忍。为了不耽误工程进度,父亲一直隐瞒着他人,只用一条毛巾围在脖子上。后来,疮颗粒愈发严重,不时泛出汁水。无奈,父亲才托人回家喊来了自己做村医的本家堂哥。堂哥看了父亲的病,对父亲:你还是回家休息几天,我也好天天为你清洗换药,这样会好得更快些。在这里,啥都不方便,一旦感染或受冻,人会受很大罪的。父亲听了,淡然一笑,说道:这有啥了?咱农村人生里皮实,这点小毛病算不了啥,抗抗就过去了。这样,父亲没请一天假,一直坚守在工地上。大队带队干部知道后,多次劝父亲回家,说等治好了病再来工地。父亲婉言谢绝,始终跟大家生活劳动在一起。
那时候,我正上高中。星期天回到家里,母亲说:营里回来的人说你爹脖子上长了毒疮,我腾不开身,你过去看看吧。
我一点没犹豫,吃了早饭,便跟着从工地回来的江大去了工地。我们刚赶到工地所在村,父亲与社员们一起也刚刚从工地回到住处。果然,我看到父亲脖子上围了一条半旧白毛巾,与人说起话来,脖子很不自然,略显僵硬。他见到我,笑了笑,说:一点小毛病,回去给你妈说没啥事儿,叫她放心。
我在工地上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床后,父亲带领社会员们去工地了,我也踏上了返回路程。临走前,我对父亲说:还是注意点,千万别感染了。父亲说:回吧,没事的。
就这样,父亲一直坚持到工程全部完工,才与大家一起回到村里。
父亲脾气暴躁,为人耿直,从来不喜欢跟谁弯弯绕。老队长改为生产对保管后,父亲不再让他干太重的体力活了,只希望他能把保管的事儿做好。保管管着队里的仓库,里面储存着生产队的粮油和杈把扫帚,还有用来装粮食的帆布口袋、麻包等。每年冬春两季,队里壮劳力出工后,保管就是后勤部长,负责做好柴粮供应。
队里的仓库在村子最北边,那里与居民集聚区有段距离。每次仓库开门,大人小孩有事没事喜欢跟进去转悠一会儿。不是所有人都很自觉,大人小孩中,总有个别人喜欢背着保管,偷偷把稀缺的绿豆、芝麻、黄豆抓一把塞进口袋。老队长人好,有些人正是欺他这一点,时不时从他那里沾点便宜。他看见了,只当没看见,这更助长了某些人的贪心。时间久了,有人看不过去,把这件事说给父亲。父亲那样的脾气,一听便火爆起来,立刻找到老队长,厉声质问他:小爷,别人都那样说,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儿?
老队长一听,很难为情,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都是恁大的人,我咋好意思说?
父亲一听,更加生气,对着老队长吼道:你当保管,不好意思咋说。该咋说就咋说,集体的东西,都那个样子,你今儿一把,我明儿一把,就那一点东西,经得住抓几把?
老队长见父亲越来越生气,不再辩解,随手从裤袋上解下仓库钥匙,气鼓鼓地递向父亲,嘴里嘟囔道:我干得不好,你找别人干吧。
父亲看他那样,气不打一处来,一边伸手接过了钥匙,一边气狠狠说道:你不干,满人能干。说完,一扭身走了。
当天晚上,父亲叫来了队里会计,说了老队长的事情。父亲说:小爷是个好人,可是既然管闲事了,光当好人咋能行?我看他不干算了,咱再找个保管吧。会计说:那找谁合适?父亲略微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看贵大这个人性格直,会操心,不如让他干一段试试?会计表示同意。这样,我叫贵爷的接住了保管。
谁知,军人出身的贵爷,干别的活几乎样样都行,管起事儿来却不行了。仅仅过了一个麦天,父亲与会计清理仓库时,竟发现队里一、二百条帆布口袋丢失了八十多条,一百多个麻包丢失了二三十条。父亲很生气,把贵爷叫过来狠狠说了他一通。贵爷很惭愧,对父亲说:我是有名的拉胡僧,一忙起来啥都不顾了。你找人干保管吧,我真不是这块料。这样,干了不到一年保管的贵爷主动交差了。
一时间,找不到保管合适人选,父亲无奈之下兼管了一阶段。
父亲向来对事不对人,不管与谁发生再大争执,事一了一切都了,绝不耿耿于怀,更不会伺机报复。父亲的这点脾性,几乎全部传承给我们兄弟姐妹。我们兄弟姐妹八人,从来对人真诚,光明磊落,绝不藏任何所谓的奸心。别人不管如何曲解我们,我们也从不为自己作任何辩解,听任时光流逝,让曲解之人自我化解。真化解不了,就听凭他永远曲解下去。
父亲与母亲一样,在力所能及情况下每每应人所求,帮助他人化解生活上的困难。有一次,老队长哭丧着脸来找父亲,说自己与儿媳之间闹了矛盾,儿媳娘家找来不愿意,希望父亲能去说和说和。父亲一听,二话没说,对老队长说:小爷,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那天晚上,父亲陪老队长亲家吃了饭,很晚才回来。父亲一刻离不开烟,回到家里刚坐下,便卷一根喇叭筒吸了起来。正吸着,老队长满含激动走了进来,一见到父亲,连连说着感谢话:哎呀,今黑儿全凭你了。算是了结我一桩心事。你知道我嘴拙,啥事心里能想到就是说不到,明明是自己站理的事儿,倒叫人家给说没理了。看看今黑儿,说起来是我的事,你全当成自己的事儿做!
父亲听了,笑着对老队长说:小爷,咱是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做啥都是应该的。接着,他们又呱哒了一会儿,老队长才离开。
父亲和母亲一样,为人大方,待人客。不管谁到家里做客,都会拿最高心情招待。母亲茶饭好,干净利亮,每每给客人留下很深印象。许多在我们队里长住过的包队干部,与父亲结下了深厚友谊。
记忆里,粮站包队干部老韩、公社妇联包队干部蔡道英、食品展包队干部小刘、另一位粮站包队干部小邹等,在我们这里住一阶段后,均与父亲、母亲结下了深厚友谊。
最值得一提的是公社妇联干部蔡道英。离开我们许多年了,依然给不间断给父母亲写信问候,时时托人打听父母的情况。七八年至七九年,我在县高考复习班复读。那时生活依然比较艰苦,复习班食堂里不收红薯干,只收小麦玉米。农村家庭,这两样粮食十分匮乏。早已回公社上班的蔡道英,曾托武装部一位马干事捎给我十块钱、二十斤粮票。另外,还附了一封信,对我极尽劝勉与安慰。至今难忘。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父母带来的。没有他们,蔡道英大姐如何知道我是谁?
父亲虽然只做了中国农村基层最小的“官”,但他德配其位,能堪其用,所作所为,无愧于人。
父亲、母亲一生,养育八个儿女,艰辛备尝。他们虽然没有给我们留下丰厚财产,却给我们留下了做人高标。我们兄弟姐妹八人,自小到大,循规蹈矩,严格恪守道德人伦底线,生活事业上虽无大成,但作为普通人,我们均无愧天地人心。
父母二老如泉下有知,自当欣慰。
2023.5.24
【文/伏牛石,红歌会网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