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元：父亲的脚步

　　2017年12月19日下午两点半，我和妻子女儿赶到医院。姐姐哥哥们都站在走廊里，我径直进屋走到父亲的床前，他半张着嘴睡得很香，我攥着他的手，亲着他的额头……我只是想暗示自己没来晚，我不想承认这件事情--我的父亲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了。

　　此前一年九个月，他躺在病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此前十年，他开始叫不出一些熟悉的名字。他发明了自己的一套识别体系，对客人说吃饭吧，对自己家人说住下吧。

　　80年前，他的母亲去世了。日本人修炮楼强拆他家房子，他的父亲告状无门就去北京找姐姐，不巧姐姐生病去世了。从北京回来，他的父亲终日郁闷，不久也去世了。才十几岁，我的父亲就没了爹娘。哥哥们也在艰难度日，顾不上他，父亲就像个孤儿。

　　后来划分成份，父亲填的中农，气得母亲直拍桌子，都快饿死了，还中农!但父亲不想欺骗组织，他记得家里还有十六亩地，他知道评成分看地不看伙食标准。我们一直诧异父亲从不吃一口海鲜也不吃鱼，母亲说是因为他从小连虾皮都没吃过。父亲14岁才有正式的名字，“是个穷得掉渣的中农”。那个年代最牛是雇农二是贫农。人们算得精细，中农还分上中农下中农，如果是富农或者地主，便是黑五类，不好活了。你是什么农决定你的前程也决定你子女的前程。

　　1945年，父亲当上了民兵，参加挖地道和壕沟，放过哨也藏过粮食，没多久，日本子投降了。父亲参加的第一次战斗是攻占衡水城，城里没了鬼子只是伪军，一鼓作气就拿下来了。接着就斗地主分田地。父亲16岁，劲使不完，凡事都积极。民兵班长崔永田就动员他入党：共产党是穷人的党，跟着它走，人人有衣穿有饭吃，而且党员到哪里都有工作干……1945年，父亲是党的人了。

　　一年后的九月，父亲又是部队上的人了。上级说，参军吧，蒋介石来了，财产保不住，命也保不住。父亲清楚记得，他被编入五旅十三团一营三连，十天后，在滑南黄家庄，第一场战役就开始了。枪林弹雨啊，一仗打下来，全连60多人伤亡，黄致中就牺牲在他身旁。我曾经问过父亲，你害怕吗?父亲说，来不及，战斗一场接一场。马楼一仗，全班伤亡四人，班长负伤，父亲在战火中提升为副班长。紧接着是崔桥战役，父亲第一次负伤，成了三等残废。

　　半年后，他伤愈归队，部队正在转战大别山，战友们很多穿着自己做的各色棉服，在山路上攀爬，和敌人周旋，淌刺骨的冰河……有些战士想回家了。父亲是班长也是个爷们儿，他大怒，大发脾气。档案上这样描述：对战士管理生硬。父亲的检讨上说，认识到了自己错误的本质及其对革命危害的严重性。

　　父亲得意的一仗是1948年的栖村镇一仗，他和战友们缴获机枪一挺、重机枪架一个、冲锋枪两只，还抓了十来个俘虏。父亲升为排长。冬天到了，淮海战场上，战斗升级，父亲的排和上级失去联系，他们拼死守住阵地，战斗结束，全排还剩八个人。又一次负伤，又一次提升，伤一次比一次重，职位一次比一次高。我是在父亲的履历中看到这一幕幕，父亲从未提起过，那么多战友牺牲，和他一个村出发的一群小伙子只活下来两个，父亲觉得，伙伴们用生命保护和保佑自己。

　　父亲的战斗持续到1951年，四川剿匪他又一次受伤。伤愈归队，他和战友的主要任务是政治学习，他第一次系统地听到共产主义理想。总的说来，父亲爱打仗，爱使机枪。当政工干部让他头疼，什么有战士偷卖草料，什么战马咬坏了老乡的马槽，什么战士29岁非说28，什么团员找不到自己的申请书……婆婆妈妈的，烦死了。让他坚持下来不断进步持续认真的惟一理由就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

　　1981年，父亲离休进了干休所。他知道这辈子戴不了领章帽徽，他只穿那些军装，单的，棉的。他常常发无名火，他吃最简单的饭菜，早睡早起，每天读报每天锻炼……十年前，阿尔茨海默氏症开始侵扰他，有时盯着自己的儿女也叫不上名字。但他总是跑去干休所办公室要参加政治学习，战士们会给他一张旧报纸假充上级文件，他会把报纸抄到自己的笔记本上。他要走出大院时不好拦住，站岗的士兵只要说一声，首长，上级有命令，今天不让出门。他就会马上掉头回家等待。

　　父亲没有音乐天赋，从不唱歌，失忆后，忽然满嘴队列歌曲，东一句西一句凑不成一首。这像他的一生，枪声紧、任务急，炮火连天中的琐碎，每日风声雨声却容不下半点悠闲。

　　“战士的歌声

　　可以休止一时

　　却永远不会沙哑;

　　战士的双眼

　　可以关闭一时

　　却永远不会昏瞎。 ”

　　今天，我们又给父亲穿上了军装，有领章帽徽的那种，父亲躺在那里一定非常舒心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