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乡,就多一层陌生感,旧痕迹渐近消逝,若再不写点回忆,再过些年月,只怕我心中的那个老村子仅存有模糊故影,趁头脑还不糊涂,写点东西留下来。
我从小生活在鄂东武穴市的一个孙姓大村子,向东望十余里远,是大别山的一缕,向西走二十余里,是留有无数伟大传说的长江水道,一千多亩的平整良田把村子紧紧地围绕在中间,一条叫“百米港”的内河应该说是我们村真正意义上的母亲河,她保存了我童年时代的几乎所有故事,只要站在她的身边,童年便回来了。
对我家的老宅,很想阿Q一次,不全是因为贫穷,或许是父亲更懂得保留民族文化的缘由,我清晰地记得,我家的茅草房是村子里最后的“古迹”,其外表一点也不难看,“人”字形屋顶上的茅草层次感极强,因为隔些年份便要换部分新草,屋顶如同古树的年轮,层与层之间是麻雀筑窝的重要基地,小蛋蛋从窝里被蛇给掏出来经常会发生。
茅屋虽简,院子不小,祖父时代就栽下的各种树木布满了三面围砖的大院,有桑椹,有桃树,有梧桐,最美的要数喇叭花树和高高的刺槐树,加上一些灌木类的开花植物,余家总是落花满径,苔藓盈阶,门影剥啄,季季花影参差,日日禽声上下,一到夏时,无论是午睡,还是晚聚,总有一种从容、闲适与画卷般的意境。
出得前门往村西方向走,有一口清澈的大水塘,我们生产队社员都管叫它“面塘”,也即是每天都要见面的生活水塘,塘的四周尽是杨柳,靠村的一侧用很规矩的条石砌成多级台阶,被水淹没的部分青苔绿影,露出水面上的几级是村妇们据盆洗衣的好地方,初春时节,风吹柳絮堕阶上,鸭鸣戏水争啄之,盎盎然。
自家后门出,便是老村子的公共活动区域,我们都叫它“大林”,是圆形村庄的中心,大林的四周有很多树,其中最让我们引为自豪的是三棵百年老皂角树,须几位成人合抱才能量它的尺寸。在我的童年记忆中,这几棵老树不亚于当代都市中的那些现代游乐设施,爬树比赛是常演常新的节目,不需要配备任何保护措施,几乎每个人都能徒手爬到树顶,胆大的小伙伴竟然有敢于从一个枝节跳到另一个枝节的,惊险万分,如耍猴技。
在村子的北边,是孙姓旧大户人家的集中地,旧社会村上的地主多出自那几房,祖屋的布局也比另外几个房族好很多,横有排,竖有列,中间小巷全铺青面石板,最有历史感的一栋老地主家房子据说可以千年不倒(可惜九十年代还是被拆了),砖是特殊烧制,砌筑用泥是“糯米加石灰”,屋内的木制阁楼历经沧桑巨变仍是油光发亮。每每踏进旧屋,确确实实地能感觉到一种有学、有财、有历史的深藏。
在靠近村西南方向有一片超过1000平方米的竹林,如果按祖宗财产归口,这片林子应该属前辈本黄先生所有,自八十年代以后,慢慢地也被村中强人分片给蚕食了,不过,在我的童年时代,那片林子还是由本黄前辈管着。我们小孩子不免会调皮,经常爱到竹林中“偷”东西,要做喇叭吹,就砍很小的竹子,要做钓鱼杆,就砍大一点的竹子,要做玩水的竹管道,那直接砍碗口粗的大苗竹。既然是偷,总有被抓到的时候,被抓了,自然要被遣送回家,挨一顿打是少不了的待遇。打是被打,但终究还是要继续“偷”下去,因为那片竹林子本就是我们这帮无知小混们的乐园,打仗、玩游戏都离不开它。
现在,两湖地区已经不怎么栽种梨树,以致大家都认为梨树是它省的特产。其实错了,我的老村子是有梨树园的,就在村的东南角——福二囤。生产大队为了弄好这片果园,安排了两个社员专职管理,当梨花盛开的时候,我们这些无事的“爷们”就要闯进去玩,算不上什么赏花,就是觉得在里面玩得很快乐。一到梨子成熟的时节,情况就不一样了,管理员不再会允许我们随便进去,为了吓唬我们这群“小偷”,大人们编了很多鬼故事,说那片梨树林里埋了很多吊死鬼和冤死鬼,夏天鬼爱出没,谁进去,魂就会被鬼抠去。这一招很管用,小朋友没几个不怕鬼的,天黑的时候,一个人呆在家里尚且怕鬼,谁还敢去那埋吊死鬼的地方玩?
还是回到“大林”的上面来,因为大家一有闲空就都往那里集,自然是很有看点的,年轻的未嫁少女们最爱坐林绣花、绣鞋垫、绣枕头套,我姐姐是个绣花高手,从不服输,她绣的鞋垫针脚美得如同机制一般,图案也十分丰富,有中国结式的,有长城式的,有纯花朵式的,不一而尽。
一到夏日晚上,小孩们就会在“大林”里玩疯掉,大人们有的搬个木凳子,有的搬张竹床,夸方(聊天)的居多,说梗稻,话桑麻,责风论雨,探节数时,鬼神尽侃。如果有人拉起二胡唱起文曲戏和采茶戏,那就更加热闹异常了,我们村,会唱古戏的人挺多,我哥哥也能唱些曲子,在那个物质紧缺的年代,我们最能找到快乐的便是大家的共聚了。
提到老村子,便有老祖宗的追溯,一般都是想往姓氏脸上贴点金,甚至想攀个“皇帝后裔”。有关老村子与孙权关系的故事有不少,讹传居多,到底祖先何时至此,我没有进行过考证,但二十几代人的村史足以将我演化成具有全部鄂东人气质的老武穴——泥土味不朽。
我是越来越老了,老村子却是越来越年轻了,过去的痕迹全洗尽了,几难辨认。
我在努力地记着老村子,老村子恐怕会慢慢忘记我的。
写于2016年12月18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