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雪峰：农村借贷的性质

　　中国农业政策的核心是要解决农民生活的保底问题，任何以让农民致富为目的的政策设计都是错误的，都是对市场的误解和错误替代。政策要解决的问题是市场所不及之处，以及从市场中失败的群体，或者说是要保底。现在的农业政策在保底的方面作为不多，在本应由市场来激发每个人致富潜力的方面却着墨很多。真是很奇怪的事情啊!

　　这几年苹果价格高得离谱，一般人已吃不起苹果了。相应的则是种苹果的果农收入大涨。果农收入大涨，理应刺激农民栽种更多果树，而每亩果树要投入3~5万元资金，能否筹资种果树就成为农民能否致富的关键了。

　　农民种苹果树是生产投资，除了自有资金，投资主要靠借贷。农户借贷主要有三个渠道，一是靠正规金融部门，比如银行、信用社等等，正规金融的好处是利息不高，坏处是因为农民缺少合适的抵押品，正规金融一般不愿向农民放贷。二是借亲朋好友的民间借贷。一般民间借贷，亲友之间不用支付利息，借贷所积攒下来的是人情。三是民间高利贷，是非法的，但在救急方面有一定作用。

　　本来以为苹果涨价，农民会迅速扩大苹果种植以获取收益，尤其是陕西白水这类适合优质苹果生长的地区，农民更应有巨大栽种苹果的积极性。白水土地种庄稼不行，小麦的亩产也只有500~600斤，这个亩产只及一般北方农村小麦亩产的1/2左右。种苹果的收益则可以达到每亩万元以上。有趣的是，2015年暑假，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张世勇博士等人到白水县调查发现，大量农民将自己的承包地低价(每亩500元左右)租出去让公司种苹果，他们自己却没有扩大苹果树的种植，其中一个原因是缺少资金。陈辉发现，虽然农民普遍缺少用于扩大栽种苹果树的资金，却往往借贷建房，或办白红事，且借贷金额可能高达数万甚至十多万元。

　　农民为什么不借钱发展生产却借钱用于消费?发展了生产，种苹果赚了钱，再来消费不更好吗?

　　我们来看农民是向谁借的钱。前面已讲过了，农民可以借钱的只有三个地方，一是正规金融部门，因为农民缺少合格的抵押品，正规金融一般不愿向农户放贷。过去向农民放贷后，坏帐太多，很多贷款根本收不回来，银行对此是束手无策。简单地说，正规金融部门与分散农户进行交易的成本太高，以致于根本就无法交易。二是向非正规金融的高利贷借款，这样的高利贷最多只能用于救急，而万万不可用于栽种苹果树。苹果树从栽种到挂果到盛果期，要五、六年时间，高利贷、利滚利，就是种金子也还不了利息。三是靠亲戚朋友的借贷。向亲戚朋友借贷是当前农民获得借贷的主要渠道，且一般不用支付利息。因此，陕西农民扩大苹果种植的主要途径就应当是靠向亲戚朋友借贷了。

　　问题是向亲戚朋友借贷并非没有条件。亲戚朋友是自己人，当然在遇到困难时愿意给予支持。但亲戚朋友这个自己人毕竟不是自己本身。亲戚朋友有余钱也是积攒而来，不容易。他们可以将余钱借出来，并且不要利息。但有一个前提，就是这些借出来的钱是可以还得上的。亲戚朋友的借贷是人情，人情可以不用利息，但必须是安全的。什么样的借贷是人情而且还是安全的?一般来讲，农民人生周期的婚丧嫁娶在一个时期特别要花钱，其他时期则攒钱。所以，虽然他们在遇到婚丧嫁娶或者建房等等大事时，手中存款不够，要向亲戚朋友借贷以应急，办过大事之后，他们却有足够能力积蓄还钱。每家每户都有家庭周期，都有婚丧嫁娶的大事，都需要钱来应急，从而都要向亲戚朋友借贷，他们却又几乎过些日子就可以还上钱。经过了时间的检验，凡是用于生活的借贷，尤其是用于家庭周期的借贷，是常借常还的，是能借能还的。借贷是应对家庭周期，人生周期，是应急，留下来的是人情，是互惠，是社会资本。

　　但是，亲戚朋友对于借贷用于扩大苹果树的栽种，用于做生意，则是相当担心的。做生意可能亏本。扩大苹果种植，谁知道几年以后苹果价格还高不高，谁知道到时是不是又要砍苹果树?本来借钱就没要利息，若用于生产亏了本，还不上钱，连本也收不回来，这样借贷的风险未免太大。一旦生产亏本，还还不上钱，之前的亲戚朋友关系势必难以保持。结果是，借钱给亲戚朋友者，钱借出去了，不仅没有利息，而且还款风险很大，基本人情关系甚至都维护不住，这样的借钱就实在不智。因此，若有人向亲戚朋友开口借钱发展生产，亲戚朋友一般是不愿意借这个钱的。也是因此，陈辉在陕西白水看到农民借钱盖房、用于婚丧嫁娶很普遍，却很少看到有农民借钱发展生产。不是农民不愿意借钱发展生产，而是他们向亲戚朋友借不到发展生产的钱。

　　农民借钱过生活却不发展生产这件事件，在很多人看来，是颇不理性的事情。的确，在有些地方的农村，农民将大量资金用于盖房子实在是很不理性，这在华北和江浙乃至全国农村都很普遍。但若以为农民借贷发展生产就是理性的也未必对。仅就白水来讲，这几年苹果价高，种苹果赚钱。但市场风险是有的，不仅有，而且相当高。在这轮苹果涨价之前，白水农村已经有了一轮砍苹果树的经历。现在种苹果，投入很大，五、六年后到了盛果期，苹果价格若又下去了，苹果卖不出去，那个时候就是欲哭无泪了。市场风险很大，自然风险也有。中国有数以亿计的农民，具有极强的农业产出能力。苹果价高了，不仅农民希望扩大种植规模，而且白水的土地正大片大片被工商资本转包去了种苹果，将来苹果供过于求是大概率事件，农民不扩大苹果种植，很可能是正确的选择啊。

　　其实，全国9亿农民基本上是不可能靠农业来致富的。中国致富的主战场在城市，在二、三产业。且往往农业中有人致富就一定要占有农业市场份额从而会挤占一般农民的农业收益。这个意义上，凡是以让农民致富为目标的农业政策都是不太靠谱的，都是方向性错误。有人为了让农民种苹果致富，而推动政策金融支持农民来种苹果树，其结果必然是大量农民贷款扩大苹果树种植，然后这些农民一齐倒霉，政策金融也要做冤大头。既然是市场经济，我们就应当相信市场会起作用，不要人为去干预。更糟糕的是，现在政策为了让农民致富，通过政策金融支持农户种苹果树，因为农户不好打交道，政府就推动这些政策金融支持工商资本下乡种苹果。工商资本在政策金融支持下种苹果，苹果供过于求，最终苹果价格下去了，农民又要砍树了。现在白水农民靠自家种的也许不多的苹果树收入所得的却也不错的好日子，在政策金融支持工商资本下乡的背景下，可能也长不了。

　　中国农业政策的核心是要解决农民生活的保底问题，任何以让农民致富为目的的政策设计都是错误的，都是对市场的误解和错误替代。政策要解决的问题是市场所不及之处，以及从市场中失败的群体，或者说是要保底。现在的农业政策在保底的方面作为不多，在本应由市场来激发每个人致富潜力的方面却着墨很多。真是很奇怪的事情啊!

　　这个意义上讲，白水农民借钱用于生活而不是生产，真是农民的大智慧啊!

　　2015年8月13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