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最后一天,我又来到了马驹桥。本次出行的目的,是为了找一个跨年的保安临时工。这工作是我在一个微信群里看到的,八小时一百六十元,内容是给首钢园的跨年活动当保安。原本我选择的不是这个工作,而是另一个保安中介那里找的跨年演唱会保安,在五棵松,价格是四小时一百三十元。查了一下,估计是刀郎的演唱会。我本来报名了那个工作,但是我前一天加了工作群,第二天群就解散了,新建的群里,那个中介再一次提供了那个工作,但是要连干两天,于是我就暂时放弃了。当然了,那个中介也提供了首钢园跨年活动的工作,但是他们给的是四小时(但实际上时间和我做的八小工作结束时间相同,只不过起点算法不同)一百四十元,少二十元。顺带一提,这那个中介最先说的是下午一点集合,然后又改成四点,再然后又改成一点,甚至提前到十二点半——不过,他们最后貌似没集齐人就是了。像这种时间的不断改动,也确实影响了许多打工者找工作的机会。
十一点多的时候,我进入了城中村。这一次,城中村有两个吸引我注意的变化。第一,路边竟然有一家卖咖啡的小店。那是一家不太知名的杂牌店,店铺外貌和选品比较像瑞幸,价格不贵,我从大众点评上查了一下,秒杀价格在六七块钱左右。看评论,很多人都是点外卖喝,可能是给周边小区居民们准备的吧。不过,也有人线下买,但评价是店员的制作比较慢。不知道,城中村的人们会不会买,应该是会的,只不过干日结居多的男性估计很少会选择他家吧。第二,十字路口两边曾经人头攒动的地方,现在终于是彻彻底底布满花坛了。当然咯,这很明显是为了把等工者从这个街头挤出去,挤到官方开设的那个正规零工市场里。但是很明显,大家还是会在这里聚集。其中的道理很简单,这里对招工者和打工者都方便,活也多,而且没人约束很自由。只不过,花坛的建设可能会影响到他们集结成群的交流聊天,也就是说,这种基础设施的改造或许也会影响这里的社会关系。
图 原先打工者聚集的空地都变成了花坛
中午吃饭的地方选在一个漷马路旧线边上的小饭馆,写着19.9一个人无限,类似自助盒饭的性质。这里的菜一望而可知是油腻而廉价的。几乎只有肥肉的红烧肉,昏暗的番茄炒蛋(我真没想到有一天我能用昏暗形容一道菜),没有肉味的狮子头,还有又硬又不知为何两侧翻起来的奥尔良烤鸡肉片,而且每道有汤的菜上面都浮动着一层几乎凝结了的油脂。有趣的是,他家的酒水倒卖的贵一些,六块钱一瓶啤酒,和这个小店的水平显然不太符合,或许是为了防止别人喝酒太多吧。
吃完饭,散着步就来到了水上人间门口。这是马驹桥的一家大型洗浴中心,紧靠着东西向大马路,周围停满了车。这个地方不仅是洗浴中心,它的门口也是许多中介召集打工者集合的地方。到那的时候,门口已经集中了一些打工者。他们三五成群,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各自闲谈。闲谈的主题,大致离不开工作。有人说,过年只有保安的活不累;有人说,别的活都累的跟狗似的还挣不了二百块钱;有人说,马驹桥一年不如一年了;有人说,这里明年就没人了,不光是马驹桥这块,明年全国人都不来北京找活了;有人说,疫情刚结束的时候工价特别低,有中介找保安一天一百块钱,中介旁边都有人骂谁干谁王八蛋;有人说,这些中介都挣钱,反正都是从咱们身上抠。聊着聊着,中介出来了,带着两个人(也是今天干活的,中介承诺多给他们十块)推着小车,车上运着各种保安服。拉我们的车也来了,是一辆大巴车,中介让我们换好衣服上车等着。我们一拥而上,开始穿保安服,有厚外套,有裤子,还有棉帽或棒球帽样的保安帽。这些保安服分两种,一种是黑的,一种是蓝的。根据我的经验,黑的代表没保安证,蓝的代表有保安证。不过今天的中介并没有对此加以区分,所以就大家随便选,只要保证不混穿就好。至于鞋子,还是要求全黑的鞋,中介还拿来几卷黑胶带,让大家鞋子上有白色的就缠上。我选了一套蓝色的保安服穿上,然后上车等着。过了一会,下车点人数,我旁边一个瘦小的大哥只穿着没有内胆的薄保安服,自己也没带厚衣服,我就把自己的那套厚保安服让给他了,自己又去衣服堆里找别的衣服(这时我才发现,我几乎是这些保安中最高的几个,而我只有176cm)。但很可惜,只剩下黑色保安服了,我也只能暂且将就。借换衣服的机会我问了中介今天干到几点钟,他说干到十二点左右。
换好衣服,有的人在车底下聊着天,有的人在车上坐着。聊的内容,还是工作。有人说,这些中介挣钱真多,干这一场活够他吃半年的。有人算,一个人能挣四十,八十个人中介能挣不少(他们的数学似乎都不太好,就连中介也在大家排成四排点人数的时候问13×4是多少,而保安们在42和52还反复争了几次)。有的人说,干保安好,物流十小时才给一百七八十,干一天胳膊疼三天。有人说,明天就不打算干活了,“大过年的”,休息一天算了。有的人说,节日保安价格才高,没节日都不干保安;有人说,人得自己照顾自己,干低价保安一天挣一百块钱还冻感冒,好几天干不了活不值当,出来干就得照顾自己冷暖自知;有人说,今天是跨年;有人说,跨年没用,挣钱才实际,有了钱天天都过年。一个我之前没听说过的情况是,有人说,马驹桥来了便衣,专门混进打牌的人堆里抓赌。这一点,以后也许可以多加注意。大家慢慢都上了车,中介上来用托付的语气说说,今天可能早下班也可能晚下班,早下班早回家,晚下班咱们就爷们一会,反正都干过保安。考虑到今天是跨年活动,所谓的早下班大抵是不可能的了。
车出发了,大家也都各自安静的默默睡觉。三点十分的时候,我们来到了首钢。有打工者看着首钢的无数保安感叹,估计都是马驹桥来的,马驹桥最不缺的就是保安。大家下了车,等进一步安排。我和一大批保安去上厕所,这个厕所是无性别厕所,我到的时候大家基本都从厕所中出来了。进去的时候,我听到保洁大姐在那里痛骂这些保安不讲究,全都尿在了外边,说什么人都能当保安就这种人也好意思来干保安。还没离开的几个保安听到这些话,也只能装作没听到。
回到下车的地方,我们又被安排上车下车好几次,说是因为这里不让停车之类的。折腾了几次后,我们可算正经集合在了车外。先是发袖标、腰带之类的,大家又是一哄而上的抢,中介也没法太加约束。开始列队,中介把我们分成三队,问我们中间有没有人干过保安队长,干过的出来当个小队长,多加二十块钱。有人要求加到三十,他就加了。两个人出队,还缺一个,所以他又抬价到四十,终于最后凑足了三个人。他让我们面对面建群,建一个今晚工作群,不会面对面建群就找旁边的人问,没手机就跟着边上的人走,我们每个小队也要各自建群。
图 最后穿好全部规定服装后的样子
站好队,我们一路走着来到了和其他中介的保安会合的广场。中介笑着让大家穿着利索点,说今天都要上央视呢。上级来了,有一看便是政府小领导的,有警察,还有一个应该是首钢园区的保安领导。他们来检查我们的数量质量,我们也就在这里站着等待他们的检阅。好玩的是,即使是检查数量这个看起来最简单的事情,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好的。对于这些完全缺乏服从度和组织度的保安来说,站齐队和报数甚至都不是简单的事情。费了半天劲,可算弄完了,我们就被安排吃饭。今天的盒饭是米饭、炒豆芽、黄瓜木耳炒一丁点鸡蛋、几乎没有肉的宫保鸡丁,还有一根看上去肉少了许多的鸡腿。味道并不难吃,因为几乎没有味道。吃完饭,我们集结起来,出发去各自的岗位。
我们列队走了很久,每到一个岗位点,就会分下几个人来等着。大家一边走,一边聊天。有人说,人家都是来消遣的,咱们这都是生存;有人说,咱们这么多保安就是怕有人出来找事,比如老美来了给你干一下;有人说,人家老美有吃有喝的,跟你干一下干嘛。走出很远,几乎绕了首钢大半圈,五点四十分我才被安排到我的岗位上。我的岗位在首钢园北端,群名湖大街的北入口,也就是金安桥地铁站到首钢的必经入口。我们的岗位一共五人,在路东西两边分开,我这侧是我和另一个保安。小队长嘱咐,只要有一个人在岗就行了,另外一个人可以远一点休息。
活并不累,也没有人看着,只要在那里呆着就行了,偶尔看看手机也没人管。换班的时间,我去了一趟洗手间。洗手间三百多米远,在一个全都是饭店的楼里。我上着洗手间,有个年轻人进来,看我的穿着问我今晚这活多少钱。我说一百六,他大为惊讶,说这种活上面怎么也得给一天三百。我表示这个活很好(毕竟今晚给首钢拆舞台的小工干七个多小时才给190元,而另一个中介给今天同样的保安活开价一百四,还有个中介开价有证一百五没证一百三,得到了“更黑”的哦评价),他说钱都被上面挣了。他劝我考个消防证,一个月少说七千,反正也是跟保安一样耗时间的工作而已。他说自己原来就在首钢干这个活,只不过后来扣工资,自己就不干了。
回到岗位上,我闲着没事,而同岗的大哥也不太想去休息,我们就聊了起来。看面相他三四十岁左右,也是面带风霜,不过情绪倒是蛮积极的。他说话有点北京味,我一问,原来他是燕郊人。他对于燕郊很自豪,我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他说将来就回村里,村子里现在都很好了(他举了煤改气的例子),而且北京扩张以后也能算北京人了。不过,当说到回村以后种地挣不到钱时,他说现在都没地了,只能回村在找工作;当说到修地铁时,他说即使修了房价也上不去。他长期在北京打工,一直干日结,住在村里日租的床位里,下铺一个人二十五元一天。聊到工作,他给我展示自己加的一个工作群,是小象买菜的分拣一类工作,过年不回家,二十元一小时还有各种补贴,综合收入一个月七八千,可以住宿但要交四百元住宿费。他对此很兴奋,似乎有些想过年不回家而去干这个工作。
我此前一直有一个认知,就是永远都不要轻信日结工告诉你的月收入。他们和长期工不一样,工资收入本质上是高度主观性的,所以他们告诉你的收入也是他们主观中自己该有的月收入。这一次,这个认知又得到了验证。我问他一般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他颇为自豪地告诉我,马驹桥天天有活,自己怎么也能挣个五六千。紧接着,我问他,上个月挣了多少,他显然愣了一下,然后说,上个月大概有个四五千吧,挣的挺不错的。再然后,过了一会,我又问他,上个月赶了几天活,每天大概能挣多少钱,他又想了一下,说自己上个月干了小二十天活,每天能挣一百八十元到二百一十元不等。第一个问题到第二个问题是把他从他设想的现实往他实际经历的现实拉了一步,而工资也就降低了一千;第二个问题到第三个问题又更深的拉近了一步,而工资也就更低了。毕竟,即使是干了十九天,每天都挣二百一十元,也只能挣19×210=3990元。他很可能干不到十九天,而且他的工资甚至不一定每天都能比一百九十元高。这并不是在说他撒谎吹牛,而是说日结工作具有高度的主观性,这种主观性使得打工者相信他们自己有一个应当的收入,这个收入是他们认真干活就能得到的“正常收入”,而现实收入只不过是自己某两天没认真干所以少了的“不正常收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工资的理解应当有变化。想找个机会基于这个想法写一篇论文,只是还需要更多的材料和理论。
说回工作,今晚的工作确实很轻松,就是站着,没事。说是要封路,但是路另一侧封了,我们这一侧却没有封。我们两个只是站在这里,无所事事。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给路人指路,而这显然不是我们严格意义上分内的本职工作。当然了,我们也不太知道路,所以只能半指半猜半靠app。那么,我们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呢?是提供切切实实的安全,还是提供一种象征性的秩序?我们干的和保安唯一有关系的事情,就是十一点五十五分的时候,园区人数满额了,我们被要求搬过来围挡,堵上入口,只出不进。当然,我们还没有完全堵上路的时候,有年轻人三五成群的过来,先是央求,后是直接冲了过去,我们也拦不住。
图 我们所在的岗位(只不过我和另一个大哥具体被分到了路另一侧)
今晚的活动,是京津冀三点联合的跨年活动。说是联合,但是无论是现场还是网上的直播,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河北省在自嗨,北京和天津没有什么动静,倒也很符合三个地方的现实关系。十二点到了,街上有人喊新年快乐,而我们完全看不到首钢园区里的动静,应该是我们离倒计时的地方太远了吧。十二点一过,我们立刻搬开了围挡,园区里的人果然很快涌了出来。渐渐的,十二点半左右,人少了一些,中介在群里告诉我们可以撤岗,我们岗位的五个人也就集体回去了。心情轻松,身体也轻松,只不过全身都冷到麻木。
回去以后的事情,更加体现了保安组织程度的缺乏和中介管理能力的不足。我们被要求脱衣服摘帽子交反光马甲,结果中介安排不清,导致我们要来回穿脱好几次。集合地点也没有安排清楚,所以甚至到了一点多的时候,还有人没回来,我们仍未出发返程,引得保安们怨声载道在车里大骂。由此,足可以见日结保安确实只能提供一个象征作用,真的让我们这些日结保安上前顶事是不太可能的。因为我到时候直接回清华,所以见此情况,就告诉中介我要自己走,他关怀的问了我一下回去方不方便,我说我骑车走,他就把工资发给我,我也就由此从园区离开了。离开的时候,路边有无数打车的人。我想出去后找一辆共享单车骑回学校,但是要么没有要么坏了要么在小区里,最后一路走了四公里才找到一辆车,我也就在寒风中骑车两个小时回到了自己的宿舍,这次工作经历由此告终。
本次工作至少引发了两个方面的想法:第一,工资的问题,是否能重新考虑我们对于工资的理解,并且将这种理解和更广泛的问题相联系呢?第二,日结保安(乃至其他许多保安)的问题,当他们在我国的治理中实际不可缺少的时候,他们又恰恰并不能提供许多人所设想的那种维持安全的服务他们能提供的,最多只是象征。那么,当我们提到一种社会秩序和它的维持者的时候,我们能否将维持者仅仅视为秩序的原因,而不是结果呢?更广义地说,当我们服从于某一秩序时,我们服从的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