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中药(图源Pixabay-vivi14216)】
前段时间,一个随机对照试验成为了中医界的热点。原因之一,是这个随机对照试验发表在了一个高分SCI杂志上。原因之二,是这个随机对照试验的结果,是一个阴性结果。
【论文题目】
一时间,争议四起,各种观点纷至沓来。
观点一认为,国外高分SCI文章发表了中医药研究成果,无论怎样,这都是一件好事,说明别人在接受我们。
观点二认为,阴性结果也能发表文章,说明国外的科研氛围真的好客观,不是非得要阳性结果才能发。
观点三认为,这个随机对照试验虽然没能证明方药的有效性,但是证明了方药的安全性,也不错了。
观点四认为,这个高分SCI杂志之所以发表这篇文章,就是要让全世界看到中医中药的无效,他们就是故意的。
……
好吧,今天我们斗胆再来新增一种观点,那就是:不遵循中医药理论,临床试验得到阴性结果是正常的,甚至,是必然的。
换句话说,这篇文章可能以反面案例告诉我们:中医药研究,一定要遵循中医药理论。不遵循中医药理论的后果,就是得不到阳性结果。
好,接下来,我们就具体展开来讲,为什么这个研究,没有遵循中医药理论。
首先,明确一点,随机双盲对照试验是发现和验证药物临床功效的一种方法。这个方法,西医可以用,中医也可以用。只不过,怎样用好、用对这个方法,怎样解读某一个具体临床试验结果的真实含义,需要认认真真地好好讲清楚。
个人意见,仅供思考。合理的讨论与争鸣是学术圈健康发展的必要条件,希望大家理性对待。说得不对的,还请海涵。
(一)
众所周知,中医理论认识和治疗疾病的特点,是辨证论治。
尽管我们现在的很多中成药组方越来越大,越来越像散弹枪;尽管我们现在的新药研发策略,也有一种对病不对证的趋势。但是呢,从总体的中医临床诊疗角度看,还是讲究辨证论治的。
无论什么样的疾病,都要根据患者的证型来选药,无论是内科病还是外科病,无论是急性病还是慢性病,皆如此。
所以,急性脑出血,也不例外。
根据中华中医药学会《中医内科常见病诊疗指南》,中风病急性期的基本证型有风痰阻络证、风火上扰证、痰热腑实证、痰热内闭证、痰蒙清窍证和元气败脱证。
不同的证型有不同的治疗方药,风痰阻络证是化痰通络汤加减,风火上扰证是天麻钩藤饮加减,痰热腑实证是星蒌承气汤加减,痰热内闭证是羚羊角汤加减,痰蒙清窍证是涤痰汤加减,元气败脱证是参附汤加减。
可是呢,这个多中心、双盲的随机对照试验,竟然,没有区分入组患者的中医证型!
在研究文章全文搜索“ZHENG”,得到的只是两个人名。在全文搜索“syndrome”,得到的只是两个机构名。而在全文搜索“differentiation”后发现,什么也没有。
研究使用了很多国际化的量表,却只字未提急性脑出血患者是有不同的中医证型的。这样做呢,显然符合国际规范,但显然不符合中医理论。我们不知道这样考虑的原因是什么,也许,回避了对于西医来说难以理解的中医证型,更有利于在国际期刊上发表吧。
所以,该研究第一个未能遵循中医理论的地方,就是没有区分急性脑出血患者的证型。严格意义上看,这可能是违反中医诊疗常规的。
可能有人会说,金老师,不区分证型不行吗,一定要区分吗?
答:是的,一定要区分。
原因很简单,中医治病有一个原则叫做“三因制宜”,也就是因时、因地、因人来制定治疗方案。咱们就单说“因地”这一项吧,大家觉得,北京人群的急性脑出血,和广东人群的急性脑出血、成都人群的急性脑出血,会一模一样吗?
当然不会,对吗?因为冷暖干湿环境不一样,因为饮食生活习惯不一样,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时空烙印,也是中医临床研究必须要注意的原则性问题。
如果是在一个地区做研究,我们还能说,同一个地区的时空环境、饮食结构和人群体质有相似性,我们可以找一个符合该地区最常见证型的治疗方,来开展临床观察。
但这个研究是多中心的,来自全国东西南北的很多医疗机构都参与了,这样收集得到的患者群,可能从西医角度看是一样的,但从中医角度看,一定存在差异。这种差异,就可以用证型来标识。
我给大家找了几篇急性脑出血流行病学的研究,大家自己看。
【文献截图】
由此可见,来自广东地区的研究显示,本地区急性脑出血最常见的证型是痰热腑实证和风痰火亢证。来自新疆地区的研究显示,本地区急性脑出血最常见的证型是肝阳上亢证。而来自陕西地区的研究显示,急性脑出血的证型还与患者的体质密切相关,阴虚质人群就是阴虚阳亢,痰湿质人群就是痰风互结,血瘀质人群就是血瘀证。
这些研究表明,不同地区、不同人群出现急性脑出血时,中医证型不一样。证型不一样,相应的治疗策略也应该不一样。
如果不区分证型,怎么保证入组患者是同一类患者呢,怎么保证入组患者是符合治疗方的适应症呢?
用药治病就相当于开锁,如此复杂的锁芯结构,只用一把钥匙能开开吗?
【各种各样的锁(图源Pixabay-bgportal)】
(二)
接下来,我们看第二个问题。
不同的临床研究,会根据不同的病种和药物治疗特点,来选择适合的疗效评价指标。西医有西医的指标,中医有中医的指标。这两类指标有一部分是相同的,但也有一部分是不同的。
比如说,一般来看,改善理化指标,是西医的优势。而缓解特定症状,是中医的优势。
那么,急性脑出血这个疾病,中医关注的特定症状有什么呢?根据《脑出血中医诊疗指南》,急性脑出血关注的症状至少包括:神志昏蒙、半身不遂、口舌歪斜、言语不利、偏身麻木、头晕头痛、面红目赤、口苦咽干、心烦易怒、便干便秘、失眠耳鸣、鼻鼾痰鸣、手足厥冷、抽搐呕血、静卧不温、二便自遗、汗出便溏等。
【脑出血中医诊疗指南】
不同的症状组合代表不同的证型,不同的证型又关注不同的症状。
例如,窍闭证关注的,其实就是神志昏蒙,就是这个人是不是有清醒的神志。痰热腑实证关注的,其实就是大便和体温,就是吃药之后这个人能不能尽快通腑排便。
那么,这个随机双盲对照试验选择的疗效评价指标是什么呢?嗯,根据文章,最主要的指标是加权后的mRS评分。什么是mRS评分呢?也就是一种国际通用的等级化量表,用于评估脑血管病变患者的神经功能状态。
好,我们来看一下,mRS评分的具体分级标准。
【mRS评分量表】
看完这个评分量表,大家有什么感觉?
对!这是一个通用的量表,适应面广,但针对性不强。对于刚才我们提到的急性脑出血应该关注的那些症状,mRS评分涵盖了其中的一部分(例如神志昏蒙、言语不利、半身不遂),但却涵盖不了另外一部分(例如头晕头痛、面红目赤、口苦咽干、心烦易怒、失眠耳鸣、鼻鼾痰鸣、手足厥冷、静卧不温等)。
所以,这个评分量表,可能是不适合用于急性脑出血的中医疗效评价的。
比如说,甲、乙两个患者都属于轻度残障(不能完成所有的工作和活动,但可以处理个人事务,不需要他人帮助),而且二人都出现了失眠的问题。其中,甲通过服用中药改善了失眠,而乙没有。
这是中药治疗的客观疗效,但从这个量表看,这两个患者的评分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中药对失眠的改善作用,无法通过这个量表体现出来。
再比如,丙、丁两个患者都属于重度残障(离开他人帮助不能行走,不能照顾自己的需要),这种情况下,情绪肯定不好,会出现焦虑心烦。其中,丙通过服用中药改善了焦虑心烦,而丁没有。
这也是中药治疗的客观疗效,但从这个量表看,这两个患者的评分也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中药对焦虑心烦的治疗作用,也无法通过这个量表体现出来。
所谓,吃得好,睡得好,心情好,疾病恢复就好,生活质量就好。吃不好,睡不好,心情不好,啥也别谈。
大家看,失眠和心烦是中医治疗急性脑出血时关注的症状,也是中医的优势特色所在,却不能通过这个量表体现出来。用篮球框来衡量足球运动员的射门水平,是不是有问题呢?
其实,mRS量表的缺点,人家自己说得很清楚,就是“缺乏细节的日常生活具体指标”、“反应患者短时间内较小功能改变的敏感性较低”。只是我们的科研人员,没有认真研读这些信息,更没有认真思考中医药的优势和特点。所以,不是mRS量表的错,而是研究人员选择的错。
好,这就是该研究的第二个缺陷,评价疗效的工具太过粗线条,难以捕捉到中医药的疗效。
话说回来,自己做一个适合中医药的量表,有这么难吗?
【医学指标的适用性问题(图源Pixabay-congerdesign)】
(三)
最后,我们来看第三个问题,组方。
这个研究的治疗方是中风醒脑方,由4味中药组成,按照原文描述的顺序,这4味中药分别是人参、大黄、三七和川芎。
从功效分类角度看,人参是补气药,大黄是泻下药,三七是止血药,川芎是活血药。从诊疗方案角度看,人参补气,是元气败脱证的主药;大黄泻下,是痰热腑实证的主药;三七止血,一般在呕血便血时加用;川芎活血,一般在血瘀阻络时加用。
如此来看,此方很像是一个散弹枪,有补气有泻下,有活血有止血,有散寒有清热。它可能不是一个典型的脑血管病急性期治疗方,也不是一个典型的脑血管病恢复期的治疗方,而是一个补泻兼施的急性慢性两治方。
两治方的好处,就是普适性强。但两治方的不足,就是针对性弱。
对于急性脑出血这样的疾病,急性期的早期正确干预对于预后有着绝对重要的价值,这个时候,也许应该采用分期分方的治疗策略,在急性期采用纯粹的急性方,在恢复期采用纯粹的慢性方。这样,可能才是更为合理的策略。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这个方子可能就不那么完美了。
为什么呢?
其一,我们前面在论述急性脑出血的证型时,反复提到风痰阻络、痰热上扰、痰热腑实、痰热内闭、痰蒙清窍的概念,这说明什么?对,说明在脑出血急性期的治疗过程中,“祛痰化痰消痰涤痰”非常重要。
所以,在诊疗方案推荐的治疗方中,多次出现半夏、天南星、瓜蒌、石菖蒲、竹茹、远志、桔梗、陈皮、茯苓等能够祛痰化痰消痰涤痰的中药。
而中风醒脑方中,竟然一个典型的祛痰中药都没有!这是不是说明,这个方子原本就不适合脑出血急性期凡是有痰证的患者使用呢?要知道,流行病学研究显示,这一类患者不在少数。这绝对是一个值得关注和思考的问题。
其二,我们注意到,该研究显示中风醒脑方的安全性良好,两组的不良反应发生率无统计学差异。但是呢,细心一看就会发现,治疗组的腹泻发生率是10.6%,对照组的腹泻发生率是6.5%,治疗组明显偏高。
【原文截图】
偏高的原因呢也很简单,可能因为有大黄。
从文章的给药方案上看,中风醒脑方的给药疗程,是从随机化入组开始用药,一直到第28天。所以,给药时长就是28天。而根据《中医内科常见病诊疗指南》,中风急性期的一般时间是“发病2周以内,神昏者可延长至发病4周”,中风恢复期的一般时间是“发病2周至6个月”。也就是说,28天的给药方案是横贯急性期和恢复期的。
但是,检索上述诊疗方案中恢复期的治疗,一般包括气虚血瘀证和阴虚风动证2个类型。气虚血瘀证就需要补气养血,补阳还五汤加减,常规不用大黄。阴虚风动证就需要养阴熄风,育阴通络汤加减,常规也不用大黄。至少从目前的诊疗方案角度看,大黄只出现在急性期的方案里。
所以,在急性脑出血之后的恢复期用药中,大黄可能从来就不是一个常规用药。如果用了不常规使用(或者说,不该用)的中药,可能副作用的增加就是不可避免的。
这也许就是中风醒脑方的尴尬之处,急性期常规用的祛痰药没用,恢复期不常规用的泻下药却用了,这怎么说呢,一言难尽。
还是那句话,像急性脑出血这样的疾病,早期的精准干预十分重要,所以需要分期分方治疗。这个时候,不够精准的通治方可能就不太合适了。
所以,只要从中医药理论角度稍作分析就会发现,这个随机双盲对照试验,可能是有问题的,是值得商榷和讨论的。
【临床试验也有局限性(图源Pixabay-PublicDomainPictures)】
好,基本内容写完了。
我们说的不一定都对,但希望能够引起大家的思考。
当然,这个研究还有其他一些问题,限于篇幅就不再展开。比如给药时长是28天,但随访时间更长,达到90天和180天。那么,在第29天开始到第90天的时间段内,需要明确这两组患者是否服用过其他中药。如果服用过其他中药,怎么确定两组具有可比性?如果没有服用其他中药,那这段恢复期也算是脑出血治疗的次黄金期,就这么荒废着,合适吗?
所以,一个随机对照试验,不管是不是双盲,是不是多中心,该有的局限性是一定会有的,能够提供的资料也是有限的。
所以,希望大家可以正确看待随机对照试验的优点和缺点,不要神化它。同时,更要能准确解读研究结果的含义,阳性结果的意义是什么,阴性结果的意义是什么,都要仔细思考和正确认识。
就这篇文章而言,其实它的研究结果应该更进一步的准确表述为:在不进行中医辨证的前提下,以不能完全识别具体症状改善(如失眠、心烦、纳差)的mRS评分为主要评价指标时,一个未纳入脑出血急性期常用的祛痰功效中药(如半夏、石菖蒲、竹茹)、未排除恢复期不常用的泻下功效中药(大黄)的复方制剂,给于中重度急性脑出血患者28天后,在90天随访时,未能显示出与空白对照组的疗效差异。
这样一说,是不是就清楚了很多?
因此,不遵循中医药理论,不选择能体现中医治疗特点的疗效评价指标,这样开展的临床试验得出阴性结果,其实是很正常的。它既不能肯定什么,也不能否定什么,只是从侧面告诉我们:中医药的传承创新,不是简单模仿别人就能做到的,而是需要严格遵循自己的思维,认真思考自己的特点,敢于发出自己的声音。
(作者系中药学博士、副主任药师;来源:昆仑策网【作者授权】,转编自“小金药师说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