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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获“八一勋章”老兵:对越作战眼球被炸出 用手塞回

2017-08-07 09:44:46  来源: 央视网   作者: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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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边境防御作战中,他被弹片击中左眼、穿透右胸,全身22处负伤。

  韦昌进:这时候我知道,可能是我的左眼睛掉出来了,当我意识到是眼球的时候,我又把它塞回去。

  他用报话机向上级呼喊:“为了祖国,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记者:你怎么会说出那番话?

  韦昌进:我只是觉得,对准我自己打,才有可能把上了我哨位的这些敌人打死,或者打下去。

  7月28日,中央军委颁授“八一勋章”和授予荣誉称号仪式在北京八一大楼隆重举行。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向10位“八一勋章”获得者颁授勋章和证书。其中包括“战斗英雄”,来自山东省枣庄军分区的政治委员韦昌进。

  记者:您这次获得了八一勋章,但是您所经历的这个战斗,是30多年以前的事情了,30多年之后还被奖励,您怎么看?

  韦昌进:我觉得这是对我们那代军人,所有参战官兵的一种褒奖和肯定,我是代表所有参战军人们授这个奖的,这个不是我的功劳,因为我们连队上战场的时候,108个战友上前线,当我们回来的时候只有18个战友,他们把年轻的生命就留在了那里。

  32年前,1985年的5月到7月,不到20岁的韦昌进,在老山最前沿的我军无名高地镇守了62个日夜。

  记者:刚到战场上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韦昌进:我们学过语文的,可能都知道一个名词叫草木皆兵,就是5月18日夜里,我们前面先上去的战友,把我们带到了一个阵地上,当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然后有一个战友就把我领到一个洞边,说这就是你的战斗岗位,前面可能就是敌人。

  记者:您说的是战壕里面。

  韦昌进:战壕里面,一个人一个地方,然后我就趴在那,周围静悄悄什么也没有,

  在我前面看见一个像半截人这么高的一个黑影子杵在前面,当时我就害怕了,我说这是不是敌人的特工。因为我们在上阵之前,也听说敌人特工经常夜里偷偷摸摸过来,我就把冲锋枪还有一个定向地雷对着他,冲锋枪瞄着那个黑影子,睁大眼睛一夜没敢睡,天开始一放亮,我一看是个树,半截的树桩杵在那里,所以后来我就感觉到,刚上战场就是这么。

  记者:草木皆兵。

  韦昌进:草木皆兵。

  这是韦昌进第一次上战场的感受。那个时候,韦昌进刚刚入伍还不到两年。对于这个不到20岁的年轻人来说,战争的概念只是停留在电影中的表现。但上战场仅仅13天后,他就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生死考验。

  记者:第一次被敌人炮火轰,是什么感觉?

  韦昌进:非常恐惧。当时炮打过来了,我们就在洞里躲炮的时候,其中就有一发炮弹打在我们哨位,正好落到我们上面,当时的石头特别大,我们就躲在一块大岩石的下面,它掉下来的时候,我们朝里面钻了一下,它就压在了那个防护墙上,我们最后爬了一两个小时,里面把身上的肉全部都挤破了才挤出来,差一点就被炸下去了。

  记者:那真是惊心动魄。害怕吧?

  韦昌进:当时非常害怕,心怦怦直跳。当时我们出来以后,后来想想命还挺大的,这个石头,再多一寸,可能都不到一寸,我们俩就被砸到下面了。

  韦昌进所坚守的无名高地,是一个凸起的小山包,长约40米,宽约30米,是老山地区我军防御前沿的重要屏障,也是敌人进攻我军主阵地的必经之路。因为军事价值重要,敌人隔三差五地向这里发起进攻,企图撕破我军防线。

  1985年7月19日凌晨时分,敌军以2个营加强1个连的兵力,向无名高地展开进攻,而韦昌进和其他4名战友守卫着6号哨位。

  记者:什么时候开始打起来的?

  韦昌进:大概4点多钟天亮了,当我到了哨位里面,电话里面就响了,我拿过电话机,我听是排长声音,排长告诉我说,根据上级情报部门的通告,敌人可能要在今天拂晓,对我们高地发动大规模的进攻,请你们务必做好一切战斗准备,我一听我就紧张,赶快我就在洞外喊他们,我说排长来命令了,敌人可能要对我们发动进攻。

  记者:您说的这个紧张是害怕,还是说要提高警惕?

  韦昌进:提高警惕,不是害怕,当时我们三个人就把衣服穿上,准备战斗了,就在这时候,敌人就开始打炮了。

  记者:离你最近的有多近?

  韦昌进:就在我们洞门口爆炸,那个硝烟,火光,包括这个弹片,就在天空飞着,听着那个刺耳的声音。

  记者:你们能做的是什么?

  韦昌进:当时在炮弹猛烈覆盖的时候,我们三人在洞里,我当时的感觉就好像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一般来说他对我们进行炮击,都是停止了,他的步兵,敌人才可能组织进攻,但是这次他们也有点不惜血本了,在对我们进行炮击,同时我们也听到洞外有敌人的声音,他们喊着他们的话,虽然我们听不懂。

  记者:这是人跟着炮一起来了。

  韦昌进:对。

  第一波的炮击,躲在猫耳洞里的韦昌进和战友们并没有受伤,这时候,在洞外的班长大喊,敌人上来了。

  韦昌进:虽然我也知道,一出去可能一发炮弹落下,说不定连人带肉全部炸飞了,尽管心中有这种恐惧,有这种顾虑,但是我知道敌人上来了,你必须打退他,你不打退他,仍然面临着这种更加严重的威胁。

  记者:没得选了。

  韦昌进:没得选。所以我就喊张雄,然后我们一个人拿着一个冲锋枪,两个人就冲了出去。

  记者:出去以后看见什么了?

  韦昌进:阵地上到处都是放的我们的子弹和手榴弹,特别是手榴弹。在前线我们当时有一种宁愿我不要吃的,不要喝的,但是我们都要叫军工,你保证我弹药充分,而且我们把手榴弹的盖子都打开了,把拉环一拽就可以扔了。

  记者:就开始打了。

  韦昌进:就可以投弹了。冲出洞以后,沿着往下的路线,一下子很快的几步,朝着这个石头一下扑了过去,硝烟特别多,几乎就看不见了,风一吹以后,飘了,能看到在那个硝烟爆炸的一瞬间,能看到一个人影,看到有几个人影黑糊糊的朝我这,我就拿着手榴弹对着那里,我也不管你是什么,在那时候也来不及考虑了,反正是不是人,就用手榴弹投过去,好像没动静了,我说有没有炸死也不知道,也看不见,正好一看旁边还有两个爆破筒,我拿着爆破筒又对着他,扔了一下。

  当打退敌人的第一波进攻后,韦昌进开始呼唤战友,他发现战友苗廷荣没有负伤。在无名高地上已经坚守了两个月,韦昌进对敌人的套路也渐渐摸清楚了,他知道,敌人的炮击又将开始,他叫上苗廷荣赶紧返回猫耳洞。

  韦昌进:就当我们向洞口接近的时候,敌人炮弹又一阵火炮盖过来了,这时候就有一发炮弹,就在我们俩不远的地方爆炸了,轰的一声,其实当炮弹的声音炸响的瞬间,我又感觉到有个东西迎着我的面,扑了过来,当时钢盔就掉了,手就自然地朝着脸上这个地方,按过去了,一按着这边手心里按了一个肉团子,血肉模糊的,有沙、有血,我一看不好,脸上被弹片削出一块小肉疙瘩,当我意识到这的时候,我就没有多想,我说这么点东西,命都快没了,还在乎这个,当时心里就是,我扯了它吧,可我一扯的时候,当时疼得我,就是这个眼窝袋有个筋,这时候我知道可能是我的左眼睛掉出来了,当我意识到是眼球的时候,既然是眼球,我又把它塞回去。

  左眼球被炸出,韦昌进顾不上疼痛,咬紧牙关,把眼球往眼窝里一塞,拉起苗廷荣迅速转移到猫耳洞中。他发现战友苗廷荣身上多处被弹片击中,两只眼睛几乎失明,已经处于昏迷状态。这个时候,他觉得右胸、右腿都疼,其他战友开始为他和苗廷荣包扎。但还没包扎完,敌人又上来了。

  记者:判断会有多少人?

  韦昌进:至少有十多个,到二十个人左右。

  记者:那个时候给你们的选择有什么?

  韦昌进:在这个时候,我就对吴冬梅喊了一声,我说冬梅你不要管我了,守住阵地要紧,听了我的话,很愣愣地,直直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有好几秒钟。

  记者:这目光里面是什么?

  韦昌进:我感觉到既有对我,看我受伤,甚至我觉得也有一种,我们对战友一种,或者告别,或者什么,毅然决然的一种感情交流,然后他看了我一眼以后,我当时什么也没说,就看着他,他拿起冲锋枪,一个箭步就冲出去了,在我的战友向敌人冲出去的时候,一发正面火炮,打中了我们的哨位洞口,当时无数块石头瞬间就坍塌了,我和苗廷荣两个人当时就被埋在石缝间了。

  记者:他有没有受伤?

  韦昌进:我一看漆黑一片,我就知道战友吴冬梅生命就受到危险了,我就大声喊他,吴冬梅,吴冬梅,但是不管我怎么喊,再也听不到战友的回答,他当时就被瞬间坍塌的无数块碎石,砸向了他,他就这么默默地把自己年轻的20岁生命,他是和我一年当兵的。

  记者:就没了。

  韦昌进:就这样留在了我们那片红土地上。

  一位战友牺牲了,另外两位战友也失去联系,6号哨位就剩下韦昌进和苗廷荣两个人。韦昌进拖着血肉模糊的身子,艰难地爬到洞口。左眼受伤了,他用右眼透过石缝注视敌人的动静,用报话机向排长报告。从上午9点多到下午3点多,我军炮兵根据韦昌进报告的敌情和方位,一连打退敌人8次连排规模的反扑。渐渐地,韦昌进因为失血过多,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在无名高地上的片刻宁静中,韦昌进意识到了牺牲的可能。

  韦昌进:因为当我受伤的时候,我就觉得1985年7月19号,可能就是我的忌日。

  记者: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韦昌进:当时很想我的母亲,在那时候,我脑子里在那个时候就恍惚,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似的。

  记者:您当兵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打仗?

  韦昌进:想到了,为什么说想到了,当年我要当兵,我在家是长子,又是独子,我父母就我一个儿子,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在农村来说,应该说是家里的顶梁柱,而且又是高中毕业,从他们内心来说很不希望当兵,所以知道我偷偷报名而且体检通过了,要走了,他们知道了以后,找了我很多亲戚朋友,把部队的艰苦,部队的环境的恶劣告诉我,当时就说,你看,刚刚边境还打了仗,说很有可能你们现在说不定去了,还要打仗。

  记者:但是您还是走了。

  韦昌进:父母为了不让我当兵,当时给我买了一块钟山表,又买了一个自行车,你知道可能在那个年代,真是倾尽全家的所有。

  记者:父母就那么挽留你,但是还是没留住。

  韦昌进: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脑子里,就有这么一个念头,就是想当兵。

  记者:在7月19日那一天,你也意识到了,这可能就是最后一天。

  韦昌进:对,当兵以后可能再也不能回到家乡的土地了。

  韦昌进:有一种遗憾。

  记者:对不起父母。

  韦昌进:我当时就想,即使今天走了,至少对我父母也是一种很好的安慰,他的儿子在卫国的战场上,没有给他们丢脸,他在家乡的父老乡亲面前,他能抬起头来,会感到有尊严。

  韦昌进在洞内迷迷糊糊地躺着,这时,报话机里传来排长的声音,告诉韦昌进和苗廷荣,由于敌人的封锁,我军无法及时增援,命令他们坚守到天黑。

  韦昌进:当时我就跟他说,排长你放心,我说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也要想办法把阵地守住,说完以后我当时想,苗廷荣,他还能不能醒过来。我就跑他身边,拼命摇他,一边摇着一边喊,苗廷荣,我拼命地晃悠和呼唤中,他突然醒过来了,他啊一声,我听他啊一声,我就觉得一下子倍感一种力量,战友活过来了。

  记者:有伴了。

  韦昌进:有力量了,他说我怎么看不见你,我又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说我看不见,我就看到他泪水就流下来了,我说我感觉快不行了,我就跟他说,刚才排长来报话机告诉我们说,希望我们能够坚持到天黑,我说我感觉不行了,我要牺牲了,你还活着的话,你要坚持下去,他说好,你放心,我一定和你一样,死也要死在阵地上。我听了这话就一把把他抱在怀里,我们俩。

  眼前的场景,似乎和韦昌进小时候看过的电影一模一样,他和战友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知过了多久,洞顶和洞口边传来碎石滚动声和敌人的说话声。韦昌进猛地意识到,敌人已经爬上了阵地。

  韦昌进:如果敌人一旦发现我们,他们很快几步,就冲到我们洞口去了,那我和苗廷荣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我们阵地也就失守了,我就完成不了刚才排长我答应的我要守到天黑,把阵地交给剩下的战友,我怎么办。我说就是我死,我也不能让你捞个便宜,我一看旁边还有几颗手榴弹,我把手榴弹拿过来了,一旦你到了洞口,咱一块去见马克思去。

  做好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准备后,韦昌进拿起发报机,向排长报告方位和敌情,请求炮火对他所在的地方进行覆盖。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成一样,他向排长喊出了“向我开炮”的请求。

  韦昌进:我休息一会也有点力气,我就给排长喊了,排长排长,我是7号,敌人已经上我这里了,请求炮火向我开炮。然后我又接着说,为了胜利,为了阵地,向我开炮。当时排长一听就急了,他说,你等等啊,我马上组织战友增援你,不愿意看到,我们自己战友,在自己的炮火中牺牲,所以他还想向上级汇报,组织部队进行增援,我急了,为什么?这时候当我一呼唤,发出声音了。

  记者:敌人就看见你了。

  韦昌进:敌人知道了,他就知道我的位置了,冲锋枪对着我就扫过来了,有人朝这扔手榴弹,当时手榴弹就在洞口炸了。

  记者:所以你这个音调都得变了吧,再喊的时候。

  韦昌进:对,我就问我排长,我说是我命重要,还是阵地重要?我说来不及了,赶快打。

  记者:你怎么会说出那番话?

  韦昌进:喊出向我开炮的时候,我没有想到什么王成或者英雄儿女,我只是觉得,对准我自己打,才有可能把上了我这个哨位的,这些敌人打死,或者打下去。

  记者:政委,你当时有没有想到,我这么年轻,不到20岁,我这条命交出去了,我换回来的是什么。

  韦昌进:在我脑子里,并没有说一定要打死多少人,消灭多少,我才好像够本,你不要上我这个哨位,这是我的领土,我就是这么一种强烈的想法。

  记者:其实这就是守土有责。

  韦昌进:对。

  大约过了几分钟,一阵猛烈的爆炸声在哨位响起,洞里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躺在洞口边的韦昌进能听见炮弹皮在空中飞溅的声音。由于我军的炮火覆盖及时,阵地保住了。万幸的是,由于有石头挡着,炮弹没有炸到韦昌进所在的洞口。

  记者:您坚持到了最后,履行了自己跟排长的承诺,守住了。

  韦昌进:后来喊完那个向我开炮,好像人一下子整个就完全……也不能说是精神崩溃了。

  记者:没劲了。

  韦昌进:一下子整个人睡着了,像是昏过去了。

  晚上8点多,韦昌进听见洞口有扒石头的声音,还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接应,但流血过多和多处负伤让他不能动弹。韦昌进告诉增援的战友,苗廷荣双目失明,已经昏迷了一天,坚决要求他们先送苗廷荣下阵地。

  记者:那时候求生的欲望,强烈不强烈?

  韦昌进:强烈。

  但是同时我也很理智,我觉得我可能已经没有希望了,我就跟张元祥、李书水说,我说你们先把苗廷荣抬走吧。

  记者:为什么?

  韦昌进:我觉得可能苗廷荣,也许他比我生还的可能性更大,所以我说你们先把他抬走,当时在我再三坚持下,最后李书水拉着,背着他,趴在他身上,慢慢地爬着。

  记者:什么时候把你救下去的?

  韦昌进:大概到了夜里,我的感觉应该12点左右,又来了后面五个战友,来了以后,张元祥他一个人又把我背在他身上。

  记者:救出去了。

  韦昌进:一步一步爬着爬到了排指挥所。

  韦昌进全身共有22处伤口,由于伤势过重,韦昌进昏迷了7天7夜,被辗转送到后方医院治疗。住院期间,他大大小小经历了十几次手术,至今韦昌进仍有4块弹片没有取出来。后来,韦昌进到北京做了眼部手术,左眼植入了义眼。1986年2月,他再次进入老山前线。随后在当年的6月8日,随着部队回到了济南,现在担任山东省枣庄军分区政治委员。

  记者:作为一个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人,您怎么看今天的和平?

  韦昌进:我觉得只有每一个军人,尽到自己的义务,才能实现真正的和平,军人就是为了和平而生长的,而不是为了战争。

  记者:这是亲身经历过战争之后,才有的这种感受吧?

  韦昌进:对。我最大的愿望,我们的祖国,我们的民族,永远没有战争,但是如果有战争的话,作为一个军人,我们就要扛起我们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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