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政法反腐风云：副厅长甘做“伞上之伞”，黑社会收编多名官员

内蒙古政法反腐风云

本刊记者/周群峰

发于2019.7.22总第908期《中国新闻周刊》

　　7月13日，内蒙古纪委监委网站发布消息：通辽市公安局科尔沁区公安分局政委姜希明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姜希明只是内蒙古政法系统反腐大片中的“小角色”。

　　2018年10月25日，内蒙古自治区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邢云落马。邢云曾任内蒙古政法委书记。他落马后，在当地政法系统引起连锁反应，被认为是此次内蒙古政法系统“地震”的震源。

　　从邢云落马至今，内蒙古政法系统震荡频繁。其中自治区公安厅三位副厅长尤为引入瞩目：2018年10月31日，原副厅长孟建伟退休近一年后被查。次日，时任副厅长、呼和浩特市副市长、市公安局长李志斌自缢身亡。2019年6月25日，时任副厅长赵云辉落马。

　　《中国新闻周刊》根据公开资料不完全统计，邢云落马至今，内蒙古政法系统多名官员出现问题，涉及自治区以及呼和浩特、通辽市、兴安盟、包头市、锡林郭勒盟、赤峰市等多地市的至少19名主要官员。

　　他们有的自首、有的自杀、有的被查。其中，多人仕途有交集，关系盘根错节。窝案、亦官亦商、为黑恶势力“站台”、充当黑恶势力“保护伞”等特点明显。

　　“老政法”落马引发震荡

　　多位受访者认为，“老政法”邢云的落马拉开了此次内蒙古政法系统反腐大戏的序幕。

　　现年67岁的邢云，是内蒙古土左旗人。早年曾在土默特右旗旗委宣传部工作，后来仕途逐步升迁，2001年出任包头市委书记，跻身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常委序列。2006年12月，出任自治区党委常委、政法委书记。2012年2月，任自治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四年后退休。

　　退休两年多后，传出他落马的消息。

　　2018年10月25日，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消息：邢云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在当地政商界，在2017年，关于邢云被查的消息就甚嚣尘上，还有传言称他曾试图自杀。

　　邢云曾为包头博物馆题写过馆名。他落马后，其名字被拆除清理，内蒙古政法系统也进入震动模式。

　　邢云落马后短短一周左右，三名当地公安系统主要官员“出事了”。

　　同年10月29日，时任呼和浩特市公安局党委委员、副局长杜宝君被查;两天后，内蒙古公安厅原党委委员、原副厅长孟建伟(正厅级)被查;次日深夜，内蒙古公安厅副厅长、呼和浩特市副市长、市公安局长李志斌在公安局休息室内自缢身亡，时年51岁。

　　李志斌在遗书称，自己一直被抑郁症困扰，每天都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上游新闻曾援引知情人士透露，李志斌自杀涉及包头亿万富豪、惠龙集团董事长金利斌自焚案，也与邢云被查有关。

　　2011年4月13日，包头市土右旗公安局接警称在土右旗新型工业园区内发现一辆被烧毁的汽车，车内有一具被焚烧的尸体。警方调查结论称，死者为金利斌，系自焚而亡。

　　金利斌在包头拥有多家企业，旗下的惠龙商贸有限责任公司因非法集资，涉及人员众多，民间高额利息融资高达12.37亿元，“充门面”式的挥霍消费使企业资金链最终断裂，引起各方的高度关注。

　　有媒体援引当地一位公安系统人士透露，金利斌案“涉及当地司法系统很多人，包括警方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2015年1月至12月，李志斌任赤峰市副市长，市公安局党委书记、局长。其间，他应对处置了“3·20”内蒙古政协原副主席、公安厅原厅长赵黎平涉嫌故意杀人案。

　　在邢云担任内蒙古政法委书记期间，内蒙古公安厅厅长正是赵黎平。

　　2015年3月20日，已退休的赵黎平在赤峰市涉嫌故意杀人，被公安机关羁押。被害人是一名28岁的女性，与赵关系亲密。

　　2016年11月11日，因故意杀人罪，受贿罪，非法持有枪支、弹药罪，非法储存爆炸物罪，赵黎平被判处死刑。次年5月26日，太原市中院对赵黎平执行死刑。

　　一位接近内蒙古政法委的知情者梁小华(化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赵黎平持枪杀人案告破后，警方调查发现他非法持有多把枪支，据传其中一把就是孟建伟所赠。

　　2019年4月29日，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发布消息：经查，邢云长期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在职务晋升、工作调动等方面为他人谋取利益，并非法收受他人巨额财物，突击提拔调整干部，违规干预司法活动，严重破坏党的选人用人制度及所任职地区的政治生态;经济上贪婪成性，收受巨额礼金，与私营企业主沆瀣一气，利用职权和职务影响为私营企业主谋取利益，肆无忌惮进行权钱交易;生活上腐化堕落，大搞权色、钱色交易。

　　同一天，呼伦贝尔市人民检察院依法以涉嫌受贿罪对呼和浩特市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邢燕菊(副厅级)作出逮捕决定。

　　多位知情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邢燕菊是邢云的妹妹，比邢云小两岁，曾任呼和浩特市赛罕区区长。

　　通报中称：邢燕菊对抗组织审查调查，转移隐匿涉案财物，与他人订立攻守同盟;长期亦官亦商;在调动和安排工作方面为相关人员提供帮助，为私营企业谋取利益，非法收受他人巨额财物等。

　　梁小华称，邢云落马后，波及的不仅是政法系统，鄂尔多斯也有很多在其保护伞下的煤老板因此曝光。

　　财新网曾引述内蒙古消息人士指，邢云可能与“明天系”掌门人肖建华有关联。公开信息显示，包头是肖建华的妻子周虹文的老家。

　　2019年5月27日，包头市人大常委会原党组书记、主任苏誉落马。2004年12月至2010年9月，苏誉任包头市组织部长。2001年至2006年，邢云曾担任包头市委书记，在这期间，两人共事两年整。

　　6月24日，《人民日报》报道称，近日邢云涉嫌受贿一案，由国家监察委员会调查终结，经最高人民检察院指定，由辽宁省大连市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

　　一天后，内蒙古自治区公安厅党委委员、副厅长(正厅级)赵云辉落马。他也成为邢云落马后，第三位“出事”的公安厅副厅长。

　　赵云辉是辽宁辽阳人，早年在包头市白云矿区国营农场插队当知青。19岁进入内蒙古政法干校政法专业学习，两年后进入包头市公安局工作。

　　自1980年进入包头市公安局算起，赵云辉在政法系统任职时间长达39年。

　　6月6日，赵云辉到鄂尔多斯市参加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开展情况汇报会。在会上，他强调要聚焦人民群众深恶痛绝、反响强烈的黑恶势力，打深打透，把每一起案件都办成经得起历史检验的“铁案”。这也成为他落马前的最后一次公开亮相。

　　梁小华称，赵云辉的升迁与邢云和孟建伟的提携密不可分。

　　在此次内蒙古政法系统震荡中涉及的主要官员还包括;自首的赤峰市政法委书记王东伟，以及被查的锡林郭勒盟检察分院检察长田忠宝、呼和浩特中院院长董秉惠、通辽市政法委原书记辛金山、通辽市公安局副局长张彦忠等。

　　副厅长甘做“伞上之伞”

　　此次风暴波及的高官中，孟建伟颇受关注。

　　孟建伟早年曾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服役，1977年7月进入乌海市公安局交警支队工作，后来职位逐步提升，先后担任过乌海市、乌兰察布盟、包头市公安局局长;2010年9月，任内蒙古自治区公安厅党委委员、副厅长(正厅级)，直至2017年退休。

　　据梁小华透露，孟建伟为人狂妄，当上副厅长后，出行都是警车开道。

　　2019年6月6日，内蒙古纪委监委网发表《“伞”上之“伞”孟建伟》一文，称孟建伟亲自为黑恶势力充当“保护伞”。

　　该文称：孟建伟在任包头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期间，与黑恶势力组织头目包头市某酒店老板郭某某交往甚密，放任郭某某在包头市从事“黄赌毒”等违法犯罪活动。2009年，该酒店与包头市另一家酒店发生纠纷，双方在互联网上炒作对方存在“黄赌毒”问题，在包头市公安局介入调查期间，孟建伟指使公安局有关人员对郭某某经营的酒店从轻查处，致使该酒店继续违法经营，放任、助长郭某某及其骨干成员张某某黑恶势力组织发展壮大。

　　梁小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该文中提到的“郭某某”即包头万号国际酒店的法定代表人郭全生。

　　“张宝权当时是万号国际酒店的二号人物，郭全生和他都有犯罪前科，两人服刑期间相识。出狱后勾结在一起，后来分道扬镳。”梁小华称。

　　万号国际酒店是准五星酒店，位于包头市核心地段，是当地的地标建筑之一。

　　上文称，2009年4月，包头市公安局侦破了由澳门人杨某某等人组织的网络赌博案件，先后将犯罪嫌疑人杨某某等12人抓获，后将他们移送包头市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孟建伟以包头市委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局长的身份召集检察院、法院、公安局“三长”协调会，违规要求市检察院对网络赌博案中5名犯罪嫌疑人作不起诉处理，7名犯罪嫌疑人由市公安局处理，并违规要求市中级人民法院将案件扣押的赌资交由市公安局处理。

　　亲自充当“保护伞”的孟建伟，还向下培植出多把“警伞”，为郭全生保驾护航。

　　上文还称，时任包头市公安局副局长杜某某在分管治安工作期间，明知黑社会性质组织领导者郭某某、骨干成员张某某等人及其经营的企业有赌博、妨害公务等违法犯罪行为的情况下，仍然干预执法办案，向有关人员打招呼说情，对该黑社会性质组织人员违法行为予以包庇、纵容;时任包头市公安局昆区治安分局局长夏某某长期与社会涉黑犯罪人员交往，甚至直接指挥参与放高利贷、涉毒等违法犯罪活动;时任包头市公安局青山治安分局党委书记、局长刘某某包庇放纵明知有罪的故意伤害嫌疑人，向检察院提请批捕时不提供受害人法医鉴定，导致检察机关做出不批捕决定后撤案。

　　文中杜某某、夏某某、刘某某，分别为杜宝君、夏景魁、刘海清。目前，三人已被查处。

　　《“伞”上之“伞”孟建伟》一文，还透露孟建伟存在“家族式”腐败，成为保护家人的“伞”。孟建伟在任包头市政法委书记期间，指使妻子开奇石店，洗白违纪违法所得，同时千方百计敛财。黑社会组织头目郭某某(即“郭全生”)就曾在该店花数十万元高价购买奇石。2011年6月，一名涉嫌开设赌场的犯罪嫌疑人，通过孟建伟大儿子办理取保候审后逃脱了后续的侦查和审判。孟建伟的二儿子生活奢靡，道德败坏，与社会闲散人员称兄道弟，帮人办事后心安理得地受贿，并非法持有枪支、弹药。

　　孟建伟落马两天后，呼伦贝尔纪委监委通报称，包头市公安局交警支队原主任科员刘丽萍、包头市纪委监委副县级检查员孟根达来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在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多个信息源证实，刘丽萍是孟建伟妻子，孟根达来是孟建伟的次子。

　　梁小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孟建伟长子孟银柱也同时被抓。“孟银柱开设赌场，并利用其父影响力，成为很多赌场老板的靠山，并多次捞人。”

　　他还表示，孟建伟的小舅子也已被查。“他垄断包头炸药市场，开矿离不开炸药，他靠高价卖炸药，赚钱数以亿计。”

　　梁小华透露，孟建伟落马后，态度恶劣，拒不交代任何问题，几乎是零口供。

　　2019年5月10日，孟建伟被开除党籍，其涉嫌犯罪问题被移送检察机关依法审查起诉。

　　“郭秃子”收编多名政法官员

　　此次内蒙古政法系统震荡，郭全生是个绕不过去的人物。

　　多位知情者称，郭全生外号“郭秃子”，好勇斗狠，是包头最大的黑社会头目。他的保护伞阵容可谓强大：除了孟建伟，自治区政府原副主席白向群、自治区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邢云、包头市原副市长路智、包头市公安局原局长杜宝君、包头市文化局原局长洪涛等，也皆被其“收编”。

　　一名曾在郭全生公司任职的知情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郭全生曾因流氓强奸罪入狱五年;出狱后，进入当时的内蒙古安装工程公司做瓦工学徒，凭着送礼、能说会道和编织圈子等手段，竟然一路升任公司总经理。后来在国企改制过程中，他巴结上时任包头市委书记邢云，顺利将该公司改制为内蒙古隆升建筑安装工程公司。

　　坊间传闻，郭全生心狠手辣。有一次，为给他的一个情妇出气，他串通司法机关的部分官员，以莫须有的罪名，把将其情妇开除的某商店经理，判刑七年。

　　梁小华也称，“有次郭全生喝多了酒，开车拉了一车女人，被当地交警拦下。郭全生根本不把交警放在眼里，直接上去就是两个大耳光。此后，这事不了了之。”

　　多位知情者称，郭全生被抓，源于十九大后内蒙古落马“首虎”白向群。

　　2018年4月25日，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消息：内蒙古自治区政府副主席白向群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当地政商界传闻，白向群落马后供出了郭全生。白向群在任乌海市市长、市委书记时，与郭相识。白当选自治区副主席后，将内蒙古的很多体育场馆建设项目给了郭全生的建筑公司，其中就包括包头开发区的体育场馆。

　　梁小华说，白向群落马后，当地纪委传唤郭全生时，“郭非常嚣张，电话里就跟纪委吵了起来，拒不配合”。郭全生出事后，其所在黑社会组织被抓了110多名成员。

　　郭全生归案后，内蒙古自治区公安厅和纪委成立专案组，开始深挖郭全生背后的保护伞。

　　2018年9月8日，巴彦淖尔市公安局发出通告，公开向社会各界和广大人民群众收集郭全生及团伙成员违法犯罪线索。

　　郭全生团伙落网后，与其有过关联的众多官员浮出水面。

　　梁小华称，“在郭全生从刑满释放人员到富甲一方的黑社会老大的转变过程中，邢云起了重要作用。”

　　梁小华透露，万号国际酒店“黄赌毒”俱全，当地公安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万号国际酒店屡次被举报，却总能平安无事。在2008年至2009年期间，郭全生在万号国际酒店开赌场长达半年之久，就是这个时候，张宝权把他的亲戚、时任包头市公安局副局长的杜宝君拉进去入伙。

　　“杜宝君在酒店不担任职务，只是作为隐藏的股东，并为酒店充当保护伞，以此获利。”梁小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与杜宝君的“低调”不同，包头市文化局原党委书记、局长洪涛，直接走上前台做起了酒店总经理。

　　2018年10月24日，内蒙古自治区监委指定乌兰浩特市监委对洪涛涉嫌职务犯罪问题进行立案调查。2019年3月27日，经包头市委批准，已退休一年的洪涛被开除党籍，取消退休待遇，其涉嫌犯罪问题及线索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通报称，2003年至2013年，洪涛任包头市文化局党委书记、局长期间，与包头市黑社会集团组织头目郭某某(即“郭全生”)及其骨干成员张某某(即“张宝权”)沆瀣一气，利用手中的权力和人脉资源大搞权钱交易，在纸醉金迷中甘于被“围猎”，为郭某某为首的黑社会集团组织“撑伞”助威。2009年，洪涛利用职务便利，为黑社会组织骨干成员张某某承揽包头市某区影院改造工程项目，从中收受张某某送予的楼房两套，经鉴定价值170.45万元人民币;2016年11月起洪涛在郭某某经营的包头市某酒店担任总经理，收取“酬劳”，为其拉拢政治资源。

　　值得注意的是，洪涛退休时间为2018年，根据通报推算，他任万号国际酒店总经理时，尚未退休。

　　2019年6月28日，包头市九原区政府原副区长，公安分局原党委书记、局长、督察长胡伟落马。

　　“洪涛去万号国际酒店当总经理，就是胡伟介绍的。”梁小华表示。

　　2018年10月26日，包头市原副市长路智被查，今年3月被“双开”。通报称，路智将公权力变为谋取私利的工具，为黑恶势力成员充当“保护伞”。

　　有传闻称，路智曾给郭全生在包头郊区批了1000多亩地，还给张宝权批了300亩。

　　“目前还有和郭秃子有关的官员被带走，官方尚未通报。”梁小华称。

　　在此轮风暴中，还有多名官员因涉黑涉恶等原因被查。

　　2019年1月10日，锡林郭勒盟检察分院原党组书记、原检察长田忠宝落马。内蒙古纪委监委披露，田忠宝长期与恶势力人员混在一起吃喝玩乐，纵容其坐大成势。2018年8月20日，内蒙古广播电视台原党委书记、原台长赵春涛落马，同年12月被逮捕。赵春涛涉嫌受贿罪、单位受贿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故意伤害罪和包庇、纵容黑社会性质组织罪。

　　受访人士认为，中央近年大力开展扫黑除恶专项行动，是内蒙古政法系统反腐成果显著的主要推力。

　　2018年1月23日,全国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开始。杨伟东出任内蒙古自治区扫黑除恶专项斗争领导小组副组长、公安厅扫黑除恶专项斗争领导小组组长。

　　公开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年底，内蒙古全区公安机关共打掉黑社会性质犯罪组织21个，铲除涉恶团伙829个，抓获犯罪嫌疑人5347名，破获各类刑事案件3245起，查封扣押冻结涉案财产31.9亿元，一大批涉黑涉恶犯罪分子受到法律严惩，对黑恶势力违法犯罪形成了全面震慑态势。

　　今年5月，内蒙古自治区纪委监委网站发文提到：中央做出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决定以来，全区共立案查处涉黑涉恶腐败和“保护伞”问题380件，涉及厅局级干部4人，县处级干部18人，乡科级干部118人，其他人员340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