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陈月芹大学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考入广西某镇当公务员的李书朋，没有朝九晚五，他一年加班200天起计。虽然家住玉林城区，但因为天天驻村，整个6月还没回过一次家。
家人和朋友都好奇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6月，玉林正值雨季，李书朋需要到村里主要河道轮班防汛，此时的他，穿着沾满泥土的雨鞋和迷彩衣；天晴时，他到村里撂荒地，或开展防返贫监测，或追缴农村养老保险，或做好美丽乡村建设；一旦收到县、镇、乡、村里有新冠阳性确诊或密接的“警报”，李书朋就变身“大白”，快速排查所有外地返村的人。
今年2月以来，李书朋又增加了一项新的工作——卖房。
前期摸查村民购房意愿，利用村里各种大型活动，“见缝插针”地宣贯政府购房补贴政策，每周末安排大巴车组队到城里看房……此时的他，穿着白衬衣、黑西装，再佩戴一枚党徽，把自己和置业顾问区分开来。
李书朋不会从开发商处获得一分钱佣金，他盼的是村民下手买房那一刻，填写购房补贴申请表时，在“推荐单位”一栏写下他所在单位的名字。这关乎到李书朋所在单位人口进城工作的考核，整个玉林市各层级部门都以此进行排名，因此，也关乎他个人的绩效。
无独有偶，5月下旬，广州增城区住建局曾发函，由政府牵头对接房企和大企业，开展团体购房活动......公务员正下沉到街道、村镇等调研居民购房需求，为稳定当地楼市、房地产去库存“添砖加瓦”。
“买房找我！”
李书朋的朋友圈里写着：“买房找我”“专车接送看房全程服务到位”，每一句后面都带着3-4个感叹号。
朋友圈附带着配图，一张是写着“（其所在县）加快人口进城驻玉联络服务工作办公室”的牌，另一张是他和县领导、楼盘销售人员一起开会的现场图，由于办公室选址为某个楼盘，墙上还贴着显眼的标语——拒绝理由，我们只用业绩说话！
从2月到6月，卖房成了李书朋的主要工作，不论工作日还是周末，凑够一批人就组织去城里看房，一趟能转3-4个项目。
为了卖房，李书朋还制作了一张宣传单，写明其所在镇政府推出的10项购房补贴优惠，宣传单没有多余图案和设计，只是将重点内容如优惠具体金额放大字号，最后打印在粉色纸张上。
李书朋向经济观察报透露，购房补贴仅面向在玉林城区（玉州区、玉东新区）购买首套房的农村人口及城区以外的户籍人口，最高能补贴6万元，补贴房源的网签备案时间必须在2022年内。
购房补贴包括：一是财政对购买90平方米以下首套新房，每套补贴6000元；90平方米以上则每套补贴1万元。还叠加财政补贴50%契税。
“这是实打实的财政补贴。”李书朋解释，村民购房并网签备案后，开发商会向玉林市财政局申报，玉林市财政局通过核对是否首套房、是否农村户口等奖补条件，最后直接将补贴打到预留的银行账户里。
二是玉林房地产业协会公布的40余个项目，每套房在市场价基础上优惠不低于2万元；
三是购房后到指定家电、建材店消费，享受“满万减千”优惠，上限2万元等。
除了折扣、现金补贴、契税优惠等，李书朋所在镇还明确，购房提供就业岗位，其中包含公益性岗位。
“市政府会公布玉林城区里企业就业岗位清单，进城新市民及家庭成员也可以填写求职意愿登记表。”李书朋补充，村民如果属于残疾、城镇大龄失业人员或者零就业家庭（户口本上劳动年龄范围的人都处于失业状态）等情况，还可以申请公益性岗位，做政府单位里的清洁工等工作，工资是玉林最低工资标准的1.2倍，即1896元。
从2月份开始，李书朋动员村干部对其负责的几个村开展地毯式摸排，去了解哪一户有购房意向，挨家挨户敲门工作量太大，李书朋就趁着平时下村开展工作时“到处晃晃”，尤其是盯好村里举行晚会、篮球赛等活动顺便做宣传，向村民宣贯优惠政策，并登记有意向购房的村民。
全面推开的第一个月，村民对优惠政策充满好奇，李书朋需要包一辆小巴车接送，但随着时间推移，来访的村民越来越少，到了4、5月，李书朋偶尔“发掘”到个别村民有意愿去看房，会用自己的小轿车接送。
排名
实际上，各村镇开展的进城买房“送工作”活动，最早源于1月份玉林市出台的《玉林市关于加快人口进城若干政策措施的通知》。《通知》规定，在玉林城区范围内买家庭首套房，可享受购房补贴、契税优惠，安排义务教育阶段学位，提供免费职业技能培训等。
李书朋透露，年初，玉林市政府召开了一个大会，定下了2022年全市各层级部门需完成推荐村民购房8000套的任务。
奔着这一目标，各直属机关单位、县、镇、村进一步加码优惠力度，争相比拼带团看房、卖房。
1月30日，博白县出台若干政策措施，其中提出“对于推动人口进城工作较好、积极落实推动人口进城工作的干部，在同等条件下，在提拔、职级晋升、评先评优上可优先考虑，在工作调动上予以照顾”。
住建、教育、医疗等系统也背上了“卖房”任务。2月，玉林北流市高级中学组织一行近30人的“北流市高级中学加快人口进城（玉林城区）看房团”到玉林城区看房；4月22日，玉林市乡村振兴局局长率队赴玉州区石地村发放宣传资料、解读购房指南，“对有条件进城置业的群众开展思想动员”。
除了面向村民，玉林各机关单位还组织干部职工看房，兴业县司法局就组织了50多名职工组成看房团。
4月2日，玉林市卫健委发布了一则宣传稿，欣然宣布“卫生健康系统已成功推荐进城购房23套”，并明确玉林市直各医疗卫生单位优先聘用同等条件下已在玉林城区新买房的应届毕业生，今年计划招聘卫生人才1000多人；同样，对符合条件且进城买房的退休医师开办诊所，给予优惠政策，同等条件下优先审批。
4个多月来，李书朋所在镇成交了三四十套，是县里较靠后的成绩。李书朋说，卖房并不如想象中简单，大部分村民不愿意到城区居住，在刚启动“卖房”行动的2月份里，他每天盼着成交一套，迎来“开张”。
为了完成考核指标，公务员们也积极发动亲戚朋友看房、买房，甚至让亲戚朋友发展“下线”，只是为了符合条件的村民在购房补贴申请单填上其单位的名字，李书朋的同事便提前“预定”了计划买房的妹妹的指标。
各县、镇、乡和机关单位捷报频传。据“陆川发布”5月17日发布的消息，今年以来，陆川县温泉镇共组织5次共377人到玉林城区看房，完成购房总套数55套；4月底，宁潭镇动员购房13套……
根据玉林市人民政府网站，截至3月底，新市民群体在玉林城区购买商品房的合同网签数达到2622套，新增进城就业6118人，发放购房补贴累计受理466户。李书朋透露，到了5月底，玉林市下发通知，取消对各机关单位以及县乡镇村卖房、拉人口进城的排名。
楼市承压
除了玉林，5月以来，广州增城区也曾发起团体购房活动。据经济观察报了解，5月底，广州增城区住建局曾向辖区内房地产企业下发一份《关于组织开展团体购房活动的函》，鼓励地产公司与在增城的大企业开展团购。
增城区住建局汇总了各房企上报的楼盘名称和地址、推售户型/面积、可售货量以及对比市场价和团购优惠价，共有59个项目参与团购活动，保利、绿地、泰禾、金科等公司项目均在列。
一位Top20房企增城项目策划负责人解释，增城区属于广州的远城区，以刚需盘为主，购房客群主要是增城当地企业员工和在主城区工作的上班族，增城区住建局开展的企业团购便是瞄准了这一部分购房群体。但前述函件下发几天后，这一活动仅进行到公布参与团购的楼盘清单这一步，还没有正式对接大企业，就被有关部门喊停了。
团购活动背后是地方楼市持续低迷、库存量承压。Top20房企增城项目策划负责人提供的监测数据显示，截至5月底，广州全市库存量同比增加超3成，库存量居于历史高位，去化周期15.4个月，同比增加了7.5个月；而增城区去化周期大幅上涨，库存面积同比增加了45%，去化周期达到了17.8个月。
四线城市玉林的楼市库存压力更大。一位品牌房企广西公司财务负责人透露，玉林市场不能简单套用存销比等公式来观察流速和库存压力，第三方机构克而瑞提供的数据显示，玉林去化周期在2-3年之间，但其和金融机构申请融资时，银行端还会考虑玉林的潜在供货量，“近期银行提供的数据显示，算上潜在供货，比如已经出让但未动工地块等，按照上半年的流速，玉林的去化周期在10年以上”。
该品牌房企广西公司财务负责人补充，去年下半年以来，恒大等民企爆雷导致批量项目停工、烂尾的硝烟未散，玉林本土房企广西中鼎集团等也相继被曝出项目停工、公司人去楼空的消息，进一步冲击了玉林人买房的信心，各层级公务员帮忙带看、卖房，也是想提振楼市信心，纾困房地产。
李书朋说，他的工作内容，其一是宣贯政策优惠、接送村民卖房；其二便是向每一个村民建议，“尽量买现房”，对于房源质量、区位等，村民需自行向售楼处工作人员了解，政府并不对此“打包票”。
人口进城
玉林各层级公务员为何如此积极卖房？
李书朋明确表示，公务员并不能从卖房中收取佣金，但其所在单位此前曾开展内部排名，同事之间互相比较谁成交得多，他也不希望成为垫底的那一个。同时，卖房成绩可能关乎个人晋升和绩效。
李书朋还透露，实际上最终考核市、县、镇公务员的指标是人口进城数量，“具体卖多少销售额是地产公司的事，我们最终目的是为了人口进城，卖一套房可以换算成4个户口（进城）”。
据玉林市统计局数据，截至2021年末，玉林市常住人口581.58万人，其中城镇人口293.11万人，占常住人口比重，即常住人口城镇化率为50.40%。
这一城镇化率，相比广西壮族自治区的55.08%低了近5%，更是远低于同期中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64.72%的水平。
前述品牌房企广西公司财务负责人透露，玉林县域人口数量较大，很多周边县镇的人不愿意到市区买房定居，甚至还出现了主城区和县里楼盘价格倒挂的现象，“市区就业机会不多，对周边区县吸引力不强，很多人会选择到广东工作，或者在县里买房生活，过得更安逸一点”。
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更让整个玉林市敲响警钟，更加坚定必须“加快人口进城，壮大城市人口规模”。
2021年12月30日，玉林市召开加快人口进城工作动员会，玉林市委书记莫桦提出要“加快玉林百万人口大城市的建设步伐”，“实现玉林人民的大城市梦”。
第二天，玉林市统计局公布的一份题为《浅谈人口外流对玉林市社会经济的影响》的报告。其中提及，“七普”数据显示，玉林市户籍外出人口达136万人，其中到市外省内12万人，省外124.3万人，平均每户就有0.8人外出，“可以说人口流动涉及到千家万户，已经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社会现象”。
外出到省外124.3万人，在整个广西壮族自治区排名第一，甚至超过广西常住人口体量最小的防城港市（104.6万人）。玉林7个区市县中，博白县外出人口超过34万人，占比最大。
更严峻的信号是，这部分外出人口中，“80后”占74.5%，其中“90后”占46.5%，是正值青壮年的劳动年龄段人口。从外出人口的区域流向分布看，玉林110.5万人流向了广东省，在外出人口中占88.9%。“七人普”数据显示，广西全区流入广东省的人口为355.5万人，玉林市占了1/3。
玉林市统计局的报告指出，人口外流，实质就是劳动力外流，将造成劳动年龄人口数量减少，一方面可能造成劳动力成本提高，另一方面，“劳动力人口是最具有消费能力的群体，大量外流将会对地区的消费与投资产生不利影响，特别是对以低端服务业为主的地区，第三产业很难发展起来，导致区域经济的内需不足，经济增长乏力”。此外，青壮年外流，会造成人口老龄化加剧，农村留守儿童、留守老人普遍存在，土地撂荒等。
李书朋所在的镇，每月人口进城的KPI是20人，也就是每月至少要卖4套房。
（应受访者要求，李书朋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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