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作者 | 周子豪
出品 | 棱镜·腾讯小满工作室
“只有不断拨打电话，才有可能获得客户。”
这是助贷电销员的“赚钱密码”。“助贷电销员”，这是一个相对友好的称呼，在很多人眼中，他们是骚扰电话的拨打者，不断给陌生人打电话，推销贷款。
傍晚七点，正是下班高峰时段。对于其他白领来说，这是结束一天工作的时刻。但对王磊（化名）而言，只是他的中场休息时间。他也穿着白色的衬衫，打着领带，手腕上还戴着大金表，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一名“白领”。衬衫、领带、金表，也都是给客户看的。
他是一位助贷电销员，在这栋高档写字楼里干着“打电话”的工作。在丢掉第三根烟头后，就匆匆返回了位于广州的一栋写字楼里，消失在玻璃幕墙后。
据他介绍，助贷电销员每成功邀请一个客户，就能获得400元的奖励；但如果一个月内未能成功邀请6个人，每少一个就会被扣除100元。所以，他们就每天都要拼命地打电话，即便经常会听到电话那边咒骂的声音。
“作为新人，前期往往没有客户积累，每位新人一天至少要打200通电话，接通120次。”在王磊的公司，每天至少有三十位专员在同时上班。这也意味着，一天至少有6000通助贷电话从这栋写字楼飞向全国。
这些年来，贷款电话一直被消费者投诉为主要骚扰电话之一。早在2019年，艾瑞咨询的一项调查显示，在骚扰电话中，贷款理财类电话占比达到71.4%，高居榜首。
几年过去，这个局面并未被扭转。据今年央视315晚会披露，针对老百姓反应强烈的贷款、理财、营销等金融类垃圾信息扰民问题，工信部实时转办涉各行业问题线索71.1万件，曝光问题严重源头企业108家次。
去年底，工信部也披露了第三季度垃圾信息投诉情况，平台类垃圾信息用户投诉中，涉及贷款理财类投诉占比54.5%。
“你的电话就等着被爆吧”
“一个月能接到几十通贷款骚扰电话。”在互联网公司工作的陈骁（化名）向作者抱怨道，“我从未有过贷款的念头，却被不同的中介骚扰，他们是怎么拿到我电话的？”
由于长时间受到贷款骚扰电话的困扰，陈骁甚至一度拒接所有的陌生电话。如果接听了，不管对方是谁，都会下意识地当成是骚扰电话，从而没有好语气，有时还会误伤到自己的朋友。
除了骚扰电话之外，陈骁还经常会收到一些来自“银行”的短信，这些短信写道，银行授予他一笔几十万不等的备用金、消费金，并请他回复一些数字来查询利率、办理等。
陈双（化名）是一位从业超过7年的助贷电销员，目前在武汉一家助贷公司担任业务经理。据他介绍，这些短信都是贷款中介冒用银行的名义发送的，文案也都一样。一旦回复了这些短信，电话号码就会被系统记录，并被批量卖给贷款中介。一般情况下，号码归属地在哪，哪里的中介就会买走这些号码。
“这个时候，你的电话就等着被爆吧。”陈双说。
除了群发钓鱼短信外，一些公开的工商资料、不安全的网站、物业等，都是助贷公司获取电话的重要途径。《证券时报》在2022年的一篇报道中提到，只需500-1000元，就可以从小区物业或者保安队长那里买到整个小区的业主数据。
不过，助贷电销这个行业发展至今，助贷公司对于这些数据已经有了初步的整理和分类，电销员们在拨打这些电话时，也能准确地叫出对方的姓氏。
陈双曾见过一套名单，这套名单上的电话被分为A,B,C三个等级。意向性强、额度需求大的电话，等级就越高。这些比较精准的数据，每一个的成本在1-2元之间。
王磊也向作者介绍，每个月初，他都会收到一份公司提供的“系统名单”，名单记录了在广州拥有房产和车辆的人的电话号码和工作单位。
对于那些只有电话号码和姓名的“数据”，陈双一般会先假意叙旧，比如询问是否吃过饭，然后再问询其是否想要贷款。但凡对方有一点贷款的想法，陈双就会把话题延伸，并对他的电话号码做上记号，便于未来联系。
王磊则向作者介绍，他们最新的数据库里已经包好了“客户”的职业。在他看来，成熟的助贷电销员往往会有自己擅长的客户群体。“有的人适合突破做工程的人，有的人了解企业老板的喜好，也有的人知道事业单位的人有什么难隐之处。”
王磊举例说，卖风扇和空调的人，在夏天的销售旺季不缺钱。熟悉这条线的电销员会在冬天与他们联系，那个时候，他们可能需要资金备货，从而提高借贷的成功率。
一位接近三大运营商的人士向作者表示，运营商也很头疼这种事情，如果骚扰电话太多，就会让用户们不愿意接听陌生电话，这会降低用户对通话的使用频率。这几年，运营商也在加大打击骚扰电话的力度，比如对高频电话进行拦截等，但没有办法杜绝。
“运营商现在对开户的管理很严格，如果新用户通话量不正常，比如一开户就频繁拨打外地号码，就可能会被停机。”这位人士说，“这是为了防范电信诈骗和骚扰电话，但有时也会伤及正常的用户，被投诉惨了。”
6、7个中介，盯着一个客户
很多人都备受这些贷款骚扰电话的困扰，即便多方投诉，也没有办法避免。事实上，助贷电销是一个在灰色地带游走的“合法”行业。
“我们是持有营业牌照的正规中介，如果搞诈骗，早就进监狱了。”面对质疑，王磊辩护道，并为工作编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宗旨”：利用“信息差”，帮助客户对接银行或小贷公司，从而选购额度高、利息低、期限长的产品。
对于助贷公司来说，他们赚取的则是“服务费”，所谓的“服务费”，指的是在贷款过程中，助贷公司为借款人提供各类服务所收取的费用，比如设计贷款方案，准备贷款材料，与银行对接等。
事实上，在一些求职平台上，有不少助贷公司的“高薪招聘”的信息。
比如，在Boss直聘上，仅广州地区，就有数百条金融贷款公司招聘电销专员的信息。这些职位的薪资标注多在15k-30k之间，不乏有标题宣称 “新人试用期月平均工资2-3万”、“今天约客户，明天开奥迪”的标语。
助贷公司赚的是“服务费”，电销员的薪资则和提成紧密挂钩。
在王磊工作的公司，新人的基本底薪是2000元，剩下的全看提成。一般来说，服务费在2万以内的提成是15%，2万到4万之间的是17%，而四万以上的则是19%。
要想达成招聘网站上写的薪资范围，并不容易，每个月至少要做三单服务费在2万-4万之间的贷款，或碰见一个大额贷，一单冲天。每天下班结束前，王磊的业务经理都会和电销专员确认目前手头上潜在的上门客户数量。
“一半是老客户，新客户可能2个月才能遇见一个。” 王磊介绍说。根据他的经验，飞出去的电话99%没有回响，不仅没有回应，有时还会被粗鲁地挂断，被骂诈骗犯，回应的那1%，才是他们赚钱的希望。
“但那1%，仅是广州，就有6-7家中介在跟进。”王磊感叹道，“想赚钱，就千万别把他们跟丢了。”
在这个行业里干了7年的陈双，他如今有一个深刻的感受，就是近几年这个行业不好做，主要原因就是楼市的降温。
七年前，陈双的许多客户都是自己找上门。2017年，武汉新建商品住房成交达2040万平方米，连续七年稳居全国前三，吸引了众多炒房客前来投资。他们希望用已有的房产做估值，去银行贷款之后，按揭买下一套新房。
一笔150万的贷款，陈双至少可以获得15万的提成，“做一单富一年”。
但如今，贷款炒房的人走了，电销员们开始“大海捞针”，在更广泛的人群中寻找“猎物”。公务员、教师、国企从业者、大厂员工等资质好的群体，就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事业单位的人，很在乎面子。”陈双向作者分析，很多人宁愿找小贷公司贷款，也不愿意向身边的人开口，电销员们抓住就是这个心理。不过，陈双也感叹，与之前的炒房团们相比，新客户的贷款额度要小很多。
银行高端客户，骚扰电话能减少？
遍地都是银行，为什么还会出现这么多的助贷中介？
事实上，那1%的潜在客户，大多有征信不良、逾期还款、信用卡频繁分期等问题。而电销员们则口口声声地宣称，他们与银行有合作，可以为这些客户从银行里贷到钱。
在王磊就职的中介公司的大厅墙壁上，挂着不少知名银行和企业的标志，标注为其合作机构。
“但很多都是套路贷。”一位熟悉信贷产业的人士向作者讲述了其中的秘密，比如，一些中介会让客户另寻“朋友”帮忙，让征信没有问题的“客户朋友”替资质不够的客户申请贷款；另外，可能会将这些公司推荐给高利贷公司。
《棱镜》作者致电多家银行的客服，均被告知，非官方电话号码发送的短信、拨打的电话，均与银行没有关系，如果是银行员工打的电话，一般会用银行座机去拨打。
“银行也不会给客户发短信说授予他具体金额的贷款额度，具体有多少贷款额度，是要通过银行评估后才能决定的。”一位银行客服向作者揭示。
作者向这些银行的客服提供了一些贷款电话的号码，客服在查询后，均称这些电话不是他们的官方电话。并表示，他们无法对这些电话进行处理，只能建议不要接听陌生来电。
广州一位市民的遭遇，让他怀疑银行与这些中介有着某种关系。
他是某家银行的高端客户，有一段时间，经常接到自称该银行贷款专员的电话，后来，他给这家银行的客服打电话，表达自己确实没有贷款需求，客服告诉他，会将他的电话从系统里剔除，就再没有接到过该有关银行的贷款电话了。
不过，依然会接到自称与其他银行合作的中介的贷款电话。由于不是这些银行的高端客户，在多次反应之后，依然会接到骚扰电话。
多位助贷从业者也宣称，在明面上，贷款中介与银行没有合作关系，但私下都与银行客户经理有关系，这也是他们的“核心竞争力”。
陈双向作者讲述了过去几年，银行与助贷公司的“角色转变”。据他介绍，早期，为了积攒客户经理的人脉，他曾一家一家地跑银行，亲自上门拜访客户经理；但现在，客户经理却非常依赖助贷公司，愿意与助贷公司合作。
“不少客户经理因为业绩压力大，很有可能赌一把。”重庆某商业银行信贷业务员张俪（化名）向记者表示，贷款是银行获取收入以及客户经理完成业绩的主要手段。
张俪所在的商业银行，客户经理有绩效积分的考核，积分与贷款业务的发放额度挂钩。贷款发放得越多，积分越高；如果有客户还款，积分还会减少。在张俪看来，和贷款中介合作，有可能提高业务量，这是客户经理在绩效压力下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
另一方面，在浙江某银行工作的金晶向作者表示，近期银行的坏账率偏高，许多客户经理都在忙着打催收电话，更没有精力去寻找新的客户。据她了解，一些助贷中介手上有的熟客，以小微企业贷款为主，比刚入行的客户经理手上的资源都多。
“有的新同事已经连续半年拿2000左右的工资了。”金晶说，“几位同事都离职去做中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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