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托卡马克之冠
不首先使用种族歧视
随着以色列军队突入加沙地带,开始包围加沙北部城区,这一轮巴以冲突的烈度骤然升级。中东局势朝着失控的方向一路狂奔,从来未曾流淌过蜜与奶、却扎扎实实地浸透了血与火的迦南大地有着演变为血肉磨坊的可能性。
哈马斯和以色列国防军的战事日趋激烈,而围绕着双方是非对错,全世界的舆论场都深度卷入一场规模空前的激烈争执中——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究竟孰是孰非?究竟应该站在哪一边?
对近期巴以冲突有所关注的朋友应该多少都能感受到一点这场世界级舆论大战的烈度和广度。这场发生在口头层面的全面战争是如此奇特,它不以国别为单位,不以边界为战线,甚至不以利益为争夺对象,而是在所有主要国家和主要政治实体内部爆发,人们划线站队、选择阵营、彼此攻讦。
而且,这种内战跨域了所有阶层和族群,以往用于划分阵营的群体区分方式似乎不再奏效,人们只能根据彼此的言论来搞敌我识别;上至庙堂下至草莽,几乎少有人能幸免,甚至有人不想参与其中也被硬逼着站队表态。
这实在是当代社会的一次舆论奇观。
相关例子俯拾皆是。比如这轮巴以冲突爆发以来,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就一直旗帜鲜明地站在以色列一边,反复不停地念叨着诸如“以色列有自卫权”等车轱辘话。其态度之坚决,甚至让人有用力过猛的感觉。
如在10月13日,冯德莱恩和欧洲议会议长梅措拉在以色列军队装甲车的重重护卫下访问了靠近加沙的犹太人定居点卡法阿扎,并公开表示此次访问属于正式官方访问,其目的是为了“表达对以色列人民的声援”和支持。
而此举立即招致了内部的反弹。欧洲议会议员克莱尔·戴利在社交媒体上表示,冯德莱恩没有权力决定欧洲外交政策的走向,更没有资格代表欧盟与以色列站在一起。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也公开表示“冯德莱恩的表态不能代表欧盟官方立场”,指出“自卫权与任何其他权利一样,都有限制”。在10月20日,甚至有大约 850名欧盟职员联署了一封致冯德莱恩的私人信件,抗议其一系列偏袒以色列的表态。
POLITICO相关报道截图
此类冲突在世界政坛上已多到令人麻木。比如埃及发起的巴勒斯坦问题开罗和平峰会邀请了30多个国家的元首、政府首脑、特使和联合国等国际组织的负责人参会。此次会议中,部分西方国家的代表要求峰会得出的共识必须是对哈马斯进行明确谴责,并把导致局势升级的责任归于哈马斯,而阿拉伯国家代表普遍拒绝了这一要求。结果就是,这次会议没有达成任何有意义的结论,开了白开。
而在民间,这种冲突正以更广泛、更深刻、也更激烈的方式展开。
如以往一贯被视为以色列在国际关系中的铁盘的美国,其社会舆论在此次巴以冲突中就发生了微妙而深远的变化。
以往在美国内部,涉及到以色列和犹太人群体的相关话题,基本上遵循“两个凡是”标准:凡是符合以色列利益的观点,美国都坚决维护;凡是不利于以色列的言论,美国都坚决消灭。
以色列及犹太人群体的利益取向,在美国内部长期占据着政治正确的道德高地。在以往,仅仅是对这种道德高地的合理性表达哪怕是最轻微的质疑,在美国都有可能面临事实上的社会性死亡,质疑者会受到舆论的口诛笔伐,而配套的政治惩戒和司法调查也会接踵而至。
举个有些古老的例子——美国传奇新闻从业者、美联社驻白宫记者海伦·托马斯。
她曾是白宫记者团里资格最老的成员,从1961年开始担任美联社驻白宫记者起便创造了多项历史记录。比如:她是白宫记者团的第一个女记者和第一任女会长;是跟随尼克松访华的记者团中唯一一名女记者;是美国名流俱乐部的第一位女会员;还是曾经禁止女性加入的美国国家新闻协会的第一名女官员。
她在自己40年的职业生涯中向10位美国总统提过问,她用沙哑的嗓音问出尖锐刻薄、直击要害的问题,让多名总统对她感到畏惧,甚至因此获得了“总统折磨者”的绰号。她因自己老牌的资格和崇高的声望而被称为“祖母记者”。
2009年8月,海伦·托马斯与奥巴马同庆生日。(图自美国白宫)
但即使如此,却未能让她免于以色列的“两个凡是”。她于2010年5月在接受一家网站采访时表示,“犹太定居者应该滚出巴勒斯坦的被占领土,回到波兰、德国、美国或者其它什么地方”。随后她因此被迫辞职,职业生涯基本告终,3年后于落寞中离世。
以色列在美国舆论场中的能量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但在本次巴以冲突爆发后,美国内部关于以色列的“两个凡是”似乎有所松动。
虽然美国官方在正式场合的表态中依然站在以色列一边,甚至派遣航母战斗群接近地中海东岸,但在社会层面上,美国内部出现了成规模的反对以色列、声援巴勒斯坦的声浪。
特别是在高等院校,一些学生头上包着巴勒斯坦抵抗运动代表人物阿拉法特的方格头巾,挥舞着巴勒斯坦国旗,举着声援巴勒斯坦的标语,与举着以色列国旗、穿着蓝白条纹衣服的群体对峙甚至对骂。
再比如10月17日,支持以色列的抗议者和支持巴勒斯坦的抗议者齐聚华盛顿广场公园,双方爆发激烈的争执和对抗,当地执法部门派出大量警力才没有让冲突进一步恶化。
11月4日,也有数万民众聚集在白宫周围,抗议拜登纵容鼓励以色列对巴勒斯坦人的“种族灭绝”。抗议者高举用红油漆染红的手,并高呼支持巴勒斯坦的口号。
双方的冲突从街头蔓延到互联网。比如,有人公开支持以色列轰炸巴勒斯坦民用目标。前段时间加沙的教会医院被炸事件,当时在美国互联网上出现了一大批对医院死伤欢呼叫好的人,他们热情洋溢地支持以色列对加沙教会医院进行轰炸,虽然是不是以色列国防军炸的还存疑。
如此大规模的支持巴勒斯坦、反对以色列的社会运动出现在美国,这在前几年都是难以想象的,其中蕴含的深意非常耐人寻味。
同样的现象不仅发生在美国,还发生在整个西方社会,英、德、法、澳等许多西方国家陆续出现了声援巴勒斯坦的活动。如伦敦已多次举行声援巴勒斯坦的游行,甚至还有地铁司机用地铁广播带领车上乘客高呼声援巴勒斯坦的口号。
西方国家政府面临这种声援巴勒斯坦的汹涌民意,内部也极度撕裂:既有在相关问题上草木皆兵、对一切反以言论露头就打的,也有尝试突破舆论禁区、甚至公开对支持以色列的观点唱反调的。
前者的代表是德法等国。在德国,参加公开声援巴勒斯坦的游行活动可能会面临巨额罚款乃至驱逐出境的危险,诸如“解放巴勒斯坦”等在西方颇为流行的反以口号甚至被严厉封杀。
而后者的代表是爱尔兰和美国的部分政客。爱尔兰国会这段时间多次就巴以问题展开大规模辩论,而激烈声讨以色列、驳斥所谓以色列有权自卫的说法已经完全公开化了。甚至连美国都有国会议员公开批评以色列,部分社会名流在面对媒体要求其就巴以问题表态站队时,也阴阳怪气或东拉西扯不予回应。这在以往甚是难见。
于是,一个问题就显而易见地浮现出来:为何世界舆论在此次巴以冲突中,如此集中且广泛地出现了对巴勒斯坦的强烈声援?
在以往,由于美国在世界舆论场上的主导地位和对多种传媒渠道的垄断性把持,美国的价值取向的影响力往往不局限于美国本土,而是具有超越国界范围的影响力,能够凭借着美国的传媒霸权倒灌进其它国家,塑造并影响他国舆论,形成“以美之是为是、以美之非为非”的局面。
而以色列在美国内部的有利地位也随着美国的影响力一并外溢到其它国家,成了一种跨国的道德体系。对以色列来说,则成为了一种政治特权,以色列可以凭借这种政治特权在国际上获得更广泛的行动自由。
但天下没有永恒的特权,以色列多年来依仗这种舆论特权的庇护,在巴以问题上的所作所为太过不堪入目——不仅肆意驱逐巴勒斯坦人,占领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领土,在上面大范围扩建定居点,还依仗其武力优势肆意袭击巴勒斯坦人的住宅和公共设施,对平民伤亡丝毫不以为意,修建隔离墙将巴勒斯坦人圈禁在狭小的活动范围内,以至于加沙地带被称为“世界上最大的露天监狱”。
残酷的暴行几十年如一日地被加于巴勒斯坦人头上,以至于年轻一辈中国人几乎是听着以色列轰炸巴勒斯坦的新闻长大的。在笔者的记忆中,从小时候开始,诸如“巴以冲突”“约旦河西岸”“加沙地带”“哈马斯”“法塔赫”“梅卡瓦”“犹太人定居点”等措辞就是国际新闻节目中的常客;甚至中国1990年代拍摄的情景喜剧《我爱我家》里都有报纸上刊登了以色列杀死巴勒斯坦平民引起公愤的桥段。
有些事情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然而,在美国的舆论特权庇护下,以色列似乎从来都不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任何代价,也不用担忧自己的国际形象会因此受到什么损失——他们只需要做就是了,从来没有该不该,只有能不能。
这种情况,实际上是美国在不断透支自己的舆论公信力来给以色列的政治需求买单,而以色列就像一个纨绔子弟,崽卖爷田心不疼,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可劲造就完事了,于是不断制造出各种越来越骇人听闻的事件,提高美国的舆论维稳成本。
比如,最近以色列遗产部部长埃利亚胡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就表示,在处理加沙问题时不排除核选项,并公开声称“加沙不存在无辜民众”。此事引发轩然大波,连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都赶紧跑出来搞切割,表示他的言论不代表以色列官方态度。
当事情的性质超出美国的舆论特权可以承受范畴后,长期压抑舆论的后坐力就来了。这次全球范围内声援和支持巴勒斯坦的声浪的出现,本质上就是被美国对以色列的舆论偏袒压抑已久的社会意识的一次总爆发,是世人对以色列不满和对巴勒斯坦同情的一次总宣泄。
最可笑的是,以色列似乎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究竟做了些什么,对于全球范围内声援巴勒斯坦的浪潮感到大惑不解——为什么以往都向着自己的舆论,这次没有完全站在自己一边?然后又搬出老一套的“反以就是反犹,反犹就是纳粹”的陈词滥调出来堵别人的嘴,大吃二战期间被屠杀犹太人的人血馒头。
以色列还试图来捂中国的嘴。中国只不过是在联合国安理会上说了两句公道话,喊了两嗓子止战停火,以色列代表居然就在安理会夹枪带棒地攻击张军大使。以色列大使馆甚至还以命令的口吻要求中方按照他们的意愿谴责哈马斯,把局势恶化的责任完全归咎于巴勒斯坦一方。
本质而言,他们是太过习惯了占据有利位置,毕竟开着F35用重磅炸弹去轰炸只有火箭弹和步枪的哈马斯,对他们来说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所谓用进废退,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就不会处理棘手复杂的事务了。美国的政治特权把他们变成了一群被惯坏的孩子,已经没办法用正常人的眼光来认知客观世界了。
他们似乎意识不到一个简单的道理:生存从来就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所有的选择都有后果,任何国家都是自身所作所为的第一责任人,就算是美国的庇护也不会是无止境的。
悬崖勒马,为时不晚;执迷不悟,药石无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