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极限施压”下，中俄伊在京讨论核问题

　　◆3月1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外交部长王毅在北京会见俄罗斯副外长谢尔盖·里亚布科夫和伊朗副外长卡齐姆·加里巴巴迪，讨论伊朗核问题。

　　文丨么思齐

　　今年是伊朗核协议签署十周年，其中一些关键条款将于10月到期。这让伊朗核问题再次来到十字路口。在美伊谈判尚难重启的背景下，中国提供了及时雨式的斡旋平台。

　　3月14日，中国、俄罗斯与伊朗三国副外长在北京就伊朗核问题举行会晤并发表联合声明。声明提到，终止所有非法单边制裁的必要性，重申基于相互尊重的政治外交接触和对话，是唯一有效、可行的选项。声明强调，有关方应致力于消除造成当前局势的根源，摒弃制裁施压、武力威胁，并呼吁避免采取升级局势的行动，共同为外交努力创造有利氛围和条件。

　　“中国和俄罗斯能够与伊朗及其他各方保持畅通的沟通和对话渠道，使得它们在促进谈判方面具有独特优势。”西北大学以色列研究中心主任王晋向《凤凰周刊》评价说，此次三方会晤聚焦于两大核心领域：一是呼吁各方进行对话与谈判，二是敦促各方保持克制，共同努力达成一致。“会晤的主要目的是为伊朗核问题谈判创造有利的舆论氛围。”

　　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中东研究中心主任孙德刚指出，只有摒弃从权力的逻辑出发行使制裁、施压的做法，转向沟通对话，才能使伊朗核问题重回解决正轨。“此次的联合声明有助于缓解国际社会的焦虑，进而为各方在相对平和的心态下通过外交手段解决伊朗核问题创造条件。”

　　伊朗核问题面临多重挑战

　　今年2月，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发布报告警告称，伊朗的浓缩铀库存在过去三个月内激增了50%以上，这些浓缩铀的丰度接近核武器级别。报告指出，截至2月8日，伊朗共有275公斤浓缩铀，且每月可生产出1枚核弹所需的浓缩铀。据悉，纯度60%的浓缩铀可在几天内转变成纯度90%、可制造核弹的浓缩铀。

　　3月14日，外交部副部长马朝旭主持伊朗核问题中俄伊北京会晤，俄罗斯副外长里亚布科夫、伊朗副外长加里布阿巴迪与会。外交部发言人毛宁在会后介绍说，“三方重申《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的重要性，中俄欢迎伊朗重申其核计划的和平性质，不寻求发展核武器，支持伊朗与国际原子能机构继续合作，强调要尊重伊朗和平利用核能的权利等。”

　　“当前，伊朗核问题面临多重挑战。”王晋介绍说，“首先，伊朗的铀浓缩活动引发了国际关注，尤其是与国际原子能机构的合作出现裂痕。其次，西方国家和美国对伊朗的制裁正在重启，联合国安理会可能会进行新一轮表决。最后，美伊关系近来出现转机，美国总统特朗普通过阿联酋向伊朗送信。我们通过制造积极的舆论氛围，有助于推动伊朗核问题的解决。”

　　2015年，美国时任总统奥巴马任内，伊朗与美国、法国、德国、英国、中国和俄罗斯在维也纳签署了旨在解决伊朗核危机的“联合全面行动计划”，即伊朗核协议。该协议通过解除对伊朗的经济制裁，换取伊朗停止发展核武器。尽管伊朗否认其核计划有军事目的，西方国家仍持怀疑态度。

　　根据2015年的核协议，伊朗只能将铀浓缩至纯度为 3.67%，并维持300公斤的铀库存。但根据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最新报告，伊朗的铀库存已达到8294.4公斤，其中一小部分浓缩至纯度为60%。

　　在特朗普的上一任期，美国于2018年5月宣布退出伊朗核协议。他认为，该协议无法阻止伊朗在不久的将来拥有核武器，也不能限制伊朗开发弹道导弹系统。这之后，美国恢复了对伊制裁，伊朗也不再履行其限核承诺。近年来，有关重启2015年协议的所有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长年的制裁让伊朗经济不断恶化。现任总统佩泽希齐扬去年上台以来，将促进经济增长和遏制通胀作为施政重点。身为改革派的他一直主张改善与西方的关系、吸引投资、控制能源消耗、增加对外贸易和投资、推动经济发展。

　　◆伊朗总统佩泽希齐扬上台以来，将施政重点放在促进经济增长以及遏制通胀上。

　　这确实带来了一些新气象。伊朗政府统计机构的报告称，该国今年1月的年通胀率略有下降。伊朗统计中心（SCI）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25年1 月19日的一年间，该国消费者价格指数（CPI）达到293.4，比上一年增长了32%。

　　另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预测，2025年伊朗国内生产总值（GDP）将增加290亿美元，达到4630亿美元；该国通胀率预计将进一步下降，达到29.5%，为四年来最低水平，但仍高于西亚地区的其他经济体。

　　改革之路也会遇到阻碍。今年3月初，伊朗议会罢免了经济和财政部长阿卜杜勒纳赛尔·赫马提 (Abdolnasser Hemmati)，原因是他治理经济不力，导致本国货币里亚尔大幅贬值，包括食品和药品在内的生活必需品价格飙升。这对佩泽希齐扬的改革派政府来说是一个重大挫折。

　　生活压力下，不少伊朗人开始反思如今的核计划。居住在伊朗东北部呼罗珊省的居民阿德南（Adnan）告诉《凤凰周刊》，“核问题已成为伊朗经济发展中的一个主要障碍。一方面，它导致了针对伊朗的广泛制裁；另一方面，它也造成一系列政治问题，并让伊朗当局的权力增大。”

　　◆生活压力下，不少伊朗人开始反思如今的核计划。

　　美伊谈判诉求差异巨大

　　对赫马提的弹劾正值美国重新对伊朗发起“极限施压”政策之际。特朗普卷土重来后，对伊朗采取了比前任拜登更为激进的策略，包括将伊朗石油出口归零、打击无人机产业等措施，还威胁若伊朗不谈判就采取军事行动。近期，美国还意图联合西方一同加紧制裁，防止其获得核武器，加之美伊在中东的代理人斗争仍在继续，导致新的谈判进展缓慢。

　　◆特朗普的“极限施压”让伊朗很难出售其石油。

　　佩泽希齐扬承认，由于最新的制裁，伊朗已经很难出售其石油，油轮“难以卸载”货物。他还说，危机是由美国制裁造成的，并已经演变成一场针对经济的“全面战争”。

　　伊朗革命卫队海军司令对此警告说，若石油出口被切断，伊朗将封锁霍尔木兹海峡，且双方在军事力量展示上互不相让，这些都增加了走向对抗冲突的可能性。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特朗普在福克斯商业频道3月6日录制的专访节目中说，他已致信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敦促伊朗就放弃开发核武器计划与美国进行谈判。他还说，处理伊核问题有两种方式：军事手段或达成协议，并称“我宁愿达成协议，因为我不想伤害伊朗”。

　　◆特朗普在福克斯商业频道3月6日录制的专访节目中说，他已致信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

　　但直到3月12日，伊方才确认，这封信交到了伊朗外长的手中，还是通过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总统外交顾问加尔贾什的手。

　　对于特朗普的致信举动，伊朗高层均持高度警惕和怀疑态度。哈梅内伊3月8日发表讲话称，一些国家坚持谈判，目的不是为了解决问题，伊朗绝不会接受。他强调，这些国家坚持谈判是为了制造舆论压力，塑造出伊朗不愿谈判的形象，但根本目的“不是谈判，而是支配和强迫”。到了12日，哈梅内伊再度发声，直指特朗普邀请伊朗就核计划进行谈判的举动意在欺骗和引导全球舆论。他还表示，与现任美国政府进行谈判并不会导致制裁取消，只会加剧制裁。

　　◆哈梅内伊冷眼看待特朗普的提议。

　　佩泽希齐扬也拒绝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与美国重启谈判。伊朗外长阿拉格齐亦称，只要美国继续实施“极限施压”政策，伊朗就不会与美国恢复谈判。

　　在王晋看来，目前美伊之间产生全面冲突的可能性较小，但发生局部冲突的风险较高。“比如美国可能会加强对波斯湾航行的伊朗油轮进行监管和拦截，尤其对偷运油的船只进行扣押；美国也可能会对伊朗在周边地区的组织发起震慑行动。此外，以色列也可能会跃跃欲试，在伊朗周边乃至本土进行更多军事破坏行动。这将进一步加剧该地区的紧张局势。”

　　伊朗核协议中的一些关键条款将于今年10月到期，它们主要涉及对伊朗的某些限制和制裁豁免，因此相关国际框架和限制将面临重新评估和调整，可达成新协议的难点在于，各方立场差异较大，这或将让谈判长期僵持下去。

　　“美国希望伊核协议不要只单纯关注核问题，也要关注伊朗的导弹技术和地区影响力，这些都要纳入商讨范围中。伊朗则要求回归到核问题的文本上（尤其是2015年达成的文本）。”王晋解释说，“与此同时，伊朗要求美国先取消制裁，美国则要求伊朗先返回2015年协议的监督机制框架之下。此外，西方国家尤其英国和德国，正考虑对伊朗实施新的制裁，这让几方重返谈判桌变得更加困难。”

　　德黑兰大学法政学院中东关系领域在读博士生马冠华告诉《凤凰周刊》，“伊朗核协议谈判面临多个核心障碍。伊朗目前的浓缩铀水平已接近武器级，使得有效管控和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核查机制设计成为技术难点。此外，伊朗的弹道导弹技术能否得到限制也是一个争议点。美国要求伊朗限制对也门胡塞武装和黎巴嫩真主党的支持，这触及到伊朗在地区的战略底线。”

　　马冠华进一步说，“这些障碍再加上当前加沙局势并未得到妥善解决，未来伊朗和以色列的矛盾冲突能否缓解，要看美国是否能拿出诚意，满足几方的核心利益，不然就会陷入恶性循环——军事摩擦升级导致制裁加强，伊朗加速核活动，核查条件恶化，谈判基础丧失，随之代理人攻击引发美伊间接对抗，国内强硬派得势，谈判灵活性进一步下降。”

　　对于谈判，伊朗内部也存在分歧——强硬派坚持伊朗有权进行核研究和发展，拒绝在核问题上有任何妥协；改革派则倾向于在核问题上采取更为灵活的立场，愿通过与国际社会谈判来解除制裁，进而改善经济。

　　◆2022年1月22日，德黑兰街上，两名伊朗女性经过伊朗国旗的壁画。

　　哈梅内伊被视为强硬派，他曾强调，伊朗不会接受任何限制其国防和国际事务的要求，在核问题上不会轻易妥协。在强硬派看来，伊美关系的任何缓和都可能撼动现有的利益结构。佩泽希齐扬则属于改革派，他在今年2月会见各国驻伊朗大使时表示，战争不符合伊朗的国家利益，伊朗并不寻求发展核武器。他还强调，国际原子能机构此前对伊朗的核查工作一直顺利进行，未来仍可继续。

　　中俄扮演了何种角色？

　　中国和俄罗斯都是当年伊核协议的签署方。此次中方主动邀请俄、伊高层来北京会晤，提供沟通协调的平台，对各方斡旋起到了积极的建设性作用。

　　◆3月12日，伊朗、俄罗斯和中国三国海军在伊朗近海举行年度联合军演。

　　从2023年促成沙特、伊朗外交和解，2024年推动巴勒斯坦14个派别共同签署《关于结束分裂加强巴勒斯坦民族团结的北京宣言》，到此次搭建伊核问题新对话平台，中国一直在为中东问题提供和解方案。

　　此次会晤后，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外交部长王毅提出了中方的五点主张，其中强调中方希望各方相向而行，尽早恢复对话谈判；并呼吁美国应当展现政治诚意，早日回归复谈。

　　“从推动沙伊复交到促成巴勒斯坦各派和解，中方主张的政治解决方案已经在中东地区热点问题上发挥作用。”孙德刚提到，“政治解决再度为伊朗核问题发挥作用，令外界对中国在维护中东安全稳定方面的角色增添期待。”

　　俄罗斯是伊朗核能开发的主要合作伙伴，在伊核问题上有着广泛的经济、外交、战略利益。据美联社报道，俄乌战事期间，伊朗还向俄军提供了携带炸弹的无人机。此次会晤中，俄罗斯同样强调应维护《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并与中国、伊朗共同呼吁有关方摒弃制裁施压、武力威胁。

　　彭博社此前援引消息人士的话称，2月的美俄元首通话中，特朗普提出希望普京协助美国政府与伊朗进行沟通，解决伊朗核问题。普京答应了这一请求。这一消息后来得到俄方的确认。有分析认为，俄罗斯接下来可能会作为中间人，引领伊朗核问题走向破局。

　　近几个月来，伊朗已就其核计划与德国、法国和英国举行了多轮会谈。但在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范鸿达看来，伊朗认为英法德在国际事务中缺乏足够独立性，容易受美国影响。“相比之下，中国、俄罗斯、伊朗近年来逐步构建起一种相对稳定的关系。因此，伊朗会更倾向于与中、俄坐到桌前，商讨核问题。”

　　王晋亦提到，“中俄在核问题上一直与伊朗保持密切沟通，并拥有相似的立场，使得它们能在相关问题上发表有影响力的言论。作为伊朗核协议的签署方，中国和俄罗斯也具有一定话语权。”但他也提醒道，“中国和俄罗斯并不是当前矛盾的直接当事方，因此只能进行外围的斡旋和协调，难以真正改变当前的谈判僵局。”

　　太和智库高级研究员陈虎分析称，虽然让美国重回伊朗核协议的可能性不大，但中俄伊三国通过联合声明表明了他们的一致态度，这本身具有重大意义。“这种一致立场向世界展示了美国现行策略的局限性和不可行性，特别是在面对多国合作时。”

　　◆3月14日，中俄伊朗三国副外长在北京就伊朗核问题举行会晤并发表联合声明。

　　“对于中俄与伊朗的合作，普通伊朗人其实感受不那么深。”身居伊朗的马冠华坦言，“其根本原因在于：中俄对伊朗的投资主要集中在能源、交通和军工领域，距离普通人较远，而农业或服务业这种与民生息息相关的领域很难得到相关合作红利的反哺。”

　　（黄瑜珊、实习生朱若晚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