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4日上午,韩国京畿道华城Aricell电池厂发生重大火灾事故,造成23人死亡,8人受伤。23名遇难者中,5名为韩国人,17名为中国人,1名为老挝人。在6月25日的新闻发布会上,Aricell首席执行官朴淳宽表示,死亡的外籍劳务人员都是临时工。
由于低生育率和老龄化问题带来的劳动力短缺愈发严重,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韩国一直在持续加大对外籍劳务人员的引入力度,并放宽对企业雇用临时工的限制,出于削减成本的考量,一些企业甚至用临时工替换正式工。频繁流动的临时工,往往会成为高危行业里最脆弱的一群人。
记者|覃思 彭丽
编辑|王珊
23人遇难
6月24日晚上,在家玩手机的朴希言突然刷到了一处火灾现场的视频,百米高的烟雾直窜上天,像“蘑菇云”一样。尽管视频里的建筑被打上了马赛克,朴希言仍觉得这栋楼有些眼熟,她找到清晰视频,一眼认出,这是自己3个月前打工的电池厂。她一下子懵了。看到新闻这晚,朴希言辗转反侧,她越想越担心。凌晨,她给两个曾经的同事发去消息,“安全吗?还在电池厂上班吗?回答我!”但两天过去,消息仍显示未读。
起火的是一家叫Aricell的锂电池工厂,位于韩国京畿道华城市西新面。华城是韩国一座较大的工业城市,遍布着汽车厂、电子元件厂等,聚集了大量外国劳工。出事的公司成立于2020年5月,是韩交所上市公司S-Connect的子公司,正式员工50人,属于中小规模企业。在韩国官方公示系统的信息,该工厂生产的电池为锂亚磷酰氯电池,这种一次电池(不可充电)通常用于工业领域的电子设备,如智能仪表和监控设备。根据最新数据,该公司的年产能已达到5GWh,占韩国年电池总产能的1.25%,占一次锂电池产能的比例接近35%。
厂区内有11栋楼,当天工厂内共有102名工作人员。3号楼有67人,这栋楼的2层存放了约3.5万块锂电池,这也是火灾最开始发生的地方。事后公开的监控录像显示,情况失控发生在短短半分钟内。首次爆炸出现在上午10:30分,在一摞整齐堆放的电池中间,突然一股白烟腾起,高度直冲天花板,一名路过的女工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10秒后,两名员工靠近白烟位置,开始搬运爆炸区域的电池,试图让它们远离起火点,期间持续有电池爆炸,冒出火焰。一名员工拿来干粉灭火器,喷向起火位置,但火势没有减弱,多块电池相继爆炸,产生巨大的橙色火球。距离第一次爆炸后42秒,迅速蔓延的浓烟彻底遮蔽住监控摄像头,画面变成一片灰色。
当天下午,华城市消防局防灾科科长金振英在简报会上称,火灾的原因,是工厂内的3.5万个锂电池单元发生爆炸性燃烧。他同时表示,当第一批人员到达火灾现场时,由于电池仍在不断爆炸,火势蔓延速度太快,喷水灭火难见成效,另外,由于锂电池爆炸产生大量有毒气体如氟化氢,消防人员也难以进入火场救人。韩国国立消防研究所研究员罗勇云在火灾现场分析称,按照韩国标准,该工厂生产的一次电池会在满电状态下出厂,这使得它们在火灾中的危险性和爆炸可能性远超二次电池(可充放电循环电池)。
直到下午3:10左右,大火才被扑灭。6月25日,韩国警方找到失踪者遗体,确认事故遇难人数23人,其中17人来自中国。当地时间26日,韩国国立科学调查研究院表示,初步调查结果显示遇难人员全部死于窒息。
韩国庆旼大学消防学教授李容宰告诉媒体,事发楼房墙壁用薄金属砌成、中间夹着塑料,很容易着火。消防部门官员则表示,工厂把易燃材料堆放在二楼出口的门附近,导致工人无法从出口逃出,这也是安全漏洞,另外,许多遇难者被发现倒在起火出口对面的墙边,而没有从另外一个出口逃离,说明对工厂内部结构缺乏了解。有锂电池行业技术专家告诉本刊,监控录像所显示的使用干粉灭火器的行为,不是对锂电池起火的规范操作,应该用大量水对电池降温。
赴韩的打工者
火灾发生的两天后,朴希言在网上刷到了一份遇难者名单。她仔细核对了姓氏和年龄,认出里面有3个人应该是自己车间的同事。“一个老挝人,两个中国人”,两个中国人正是她发消息的同事,是一对亲姐妹,来自黑龙江。姐姐50来岁,妹妹也有45岁,在朴希言的印象里,两个人都比较瘦,身高1米6左右。
朴希言今年36岁,是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延吉市人,她说电池厂里的很多工人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国女性,许多是东北朝鲜族的。朴希言是9年前到韩国的。她告诉本刊,自己原本在延吉市一家装修公司当业务员,那时候工资是800元人民币每月,干了两年,涨到了1500元。这不够她生活。房租500元每月,每半年交一次房租,一次要交3000元,是两个月的工资,“到要交房租的时候就愁”,2015年决定到韩国。那时,赴韩打工已经成为潮流,村里人基本只有老人留在家里,年轻人都拿着H2签证(韩国政府面对朝鲜族成员发布的一种访问就业签证)去了韩国,“男人在工地,女人在厂里”。
《流水线上的女工》剧照
朴希言认识遇难的两姐妹时,妹妹来韩国半年,“她有个女儿刚上大学,家里负担重”,于是和老公一起来了韩国,老公在工地上干活。朴希言告诉本刊,监工不在的时候,她们会一起聊天,两姐妹都爱说爱笑,“有时候笑声比车间的机器声都要大”。她们还会带水果、糖、饼干和大家一起吃。偶尔,大家会聊到想家的话题,“都很想,想家里的父母,想妈妈做的饭菜”。
遇难的两姐妹,和朴希言一样,都是属于临时工。“正式工一般是韩国人,或者干了一两年的中国人。”朴希言告诉本刊,在韩国,很多工厂只招临时工,因为正式工工资更高,公司投入的成本也高,要给买包括国民年金(也就是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事业保险和工伤险在内的四大保险,临时工则不需要。在电池厂,员工流动性很大,“很多人只干一两天就走了”,
即使如此,在跳槽去工资更高的地方前,朴希言对这份工作很满意。朴希言在韩国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汽配厂,她说这是最不受人欢迎的行当,“噪音大,油味重,最重要的是要倒班,经常需要熬通宵。”但是朴希言没有一技之长,没什么更好的工作可选。“晚上困得眼睛都红了,只能用力掐自己”,遇上严厉的管理员,还会时常被催促。干了一个月后,朴希言忍受不了,辞职了。
后来她辗转在军用背包厂、汽配厂、生产化妆品壳的塑料厂、电热毯厂。在电热毯厂里干活时,科长因为她开叉车帮送货的人搬了一下东西,觉得她不听话,狠狠骂了她,“骂得很脏”。同厂的人劝她忍一忍,“他(对外国人)就是那样的”。
《黑暗荣耀》剧照
电池厂的工作环境是朴希言“待过的工厂里最好的”。她在生产车间工作,负责盯着机器把锂切到一定长度,切好后她交付其他工人进行下一道工序。“车间温度和湿度都是恒定的,比较舒服,管理员也不催人”。每天,公司会安排两辆大巴车把员工接到工厂,工作时长从上午9点到下午6点,中间有一小时午休,公司包午饭,每周二、周四晚上加班2小时。工资是最低时薪,折合成人民币50元左右,加班工资则是最低时薪的1.5倍。碰上节假日少的月份,朴希言可以拿到1万5千元。
出事的打包车间工人流动性最大,朴希言也去帮过忙,“整个车间的电池都会拉去那里,先检查是否是不良品,然后贴膜、打上生产日期,叠好包装盒装进去,再一个一个摆放”,摆放好的电池被放在门口,管理员会来运走。朴希言说,比起她所在的生产车间,打包车间人更多,有四五十人。现在想来,一件后怕的事情是,他们来工厂后从未进行过安全培训。朴希言说,她是在招聘网站上找到的工作,头天带着签证来面试,第二天就开始上班干活了,“我去过的所有工厂,都没有安全培训,逃生路线是什么,怎么使用灭火器这些都没有。”
缺乏保障的临时工
在6月25日的新闻发布会上,Aricell首席执行官朴淳宽同时也是Aricell母公司S-Connect的负责人表示,该工厂共有103名员工,其中50名为正式工人,53名为外籍工人,死亡的外籍劳务人员都是临时工。韩国华侨华人联合总会会长王维月告诉本刊,这次严重的事故,其实暴露了韩国长期以来大规模临时用工的隐患。
为了补充劳动密集型产业的人力不足,从上世纪90年代起,韩国就开始大力从海外引进劳务人员。推出了“研修生”、“外国人雇用许可”等制度,到了2003年,外籍劳务人员达到30万。“尽管韩国也面向东南亚、中亚国家招人,但由于这些地区的人通常不会韩语,实际上中国朝鲜族人最匹配韩国劳动力市场的要求。”四川师范大学日韩研究院客座研究员张哲告诉本刊。
韩国华侨华人联合总会会长王维月告诉本刊,20年前,他就是在这股风潮下前往韩国。2004年,他从黑龙江的武术学校毕业,了解到如果去韩国当武术老师,薪资可以达到在中国同行业的10倍。“那时候韩国的经济发展水平在亚洲算是先进的,所以我国很多正规、非正规的劳务人员大批涌入韩国。不过,能够找到的工作大多是韩国人不愿意从事的'脏累险'工作,几乎90%的中国人都是从事这些行业。”
与引进外国劳务人员政策同时出现的,是韩国的临时工制度。上世纪90年代末,在金融危机冲击下,韩国失业率高涨,政府开始放宽对企业雇用临时工的限制,临时工规模迅速扩大,一些企业甚至用临时工制度替换正式工,比如韩国电信就在2004年强制5505名正式工退休,再以临时工方式重新聘用。据韩国统计厅发布的数据,2023年,韩国临时工人数约为812万人,占到工薪劳动者的37%,临时工的平均工龄为2年零8个月,平均月薪195.7万韩元(约合10222元人民币)。而临时工与正式工的月薪差距已连续6年扩大,差距达到166.6万韩元(约合9066元人民币),创下历史新高。
韩媒报道工厂构造示意图
王维月记得,从十几年前开始,包括他在内,几乎没有留学生不打临时工。“有工地打工、家庭清扫、临时厨师等等,五花八门。”王维月表示,在持有合法签证的情况下,日结工的工资一般不会低于法定最低工资,而且工资当日结算,不担心拿不到钱,因此,对于假期有限的留学生和持短期签证的人来说,临时工也是个不错的赚钱渠道,直到现在依然如此。“临时工里,高中也有,硕博也有。以前是通过职业介绍所、亲朋好友找临时工作,现在网络信息发达,大家在网上就能查到招聘信息。”
频繁流动的临时工,往往会成为高危行业里最脆弱的一群人。王维月提到,“临时工对工厂的业务、地形都不熟悉,一旦发生安全事故,无法及时反应,伤亡会更大。而且,会雇用临时工的,通常是订单不稳定的中小企业,这些企业在安全培训上存在纰漏的可能性很大。”事故发生后,《朝鲜日报》采访了一些行业人员,对方称,有些制造企业的培训短至15分钟,但由于语言问题,临时工常常在未理解安全培训内容的情况下,被派往工作现场。有中小企业主告诉《朝鲜日报》,“20多年来,说韩语有困难的中国工人越来越多。”
韩国崇实网络大学的学者金正德等研究2017-2021年的数据发现,外籍工人死于工伤事故的可能性是韩国普通工人的3倍,每年平均有101例死亡,其中47.8%发生在建筑工地,36.5%发生在制造业,超过8成遇难工人的工龄不满3年。王维月说,“在韩国,工会是很强势的组织,普通韩国人可以通过工会和企业叫板。但是外国人无法集会、示威。”张哲表示,“韩国也存在帮助外籍劳工的公益组织,但是在语言障碍和文化差异下,工人很难找到这些途径,维护自己的权益。”
在这次事故中,最年轻的遇难者23岁,家属告诉韩国记者,遇难者是他的侄子,来自黑龙江,在韩国忠清南道天安市的一所大学攻读韩国语言文学专业,到电池厂打工是因为“不想再依赖父母,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还有一名男子告诉媒体,他失去了自己的独生女和侄子,他们都是去年刚从黑龙江省牡丹江市来到韩国,和亲人团聚,他对两个亲人的去世感到“绝望,无法相信”。
(朴希言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