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零二四六月九日举行的欧洲议会选举中,法国执政党复兴党仅仅获得全部八十一个席位中的十三席,远落后于极右翼国民联盟的三十一个席位。法国总统马克龙随即宣布解散国民议会,重新选举。法国选民需要在欧洲议会选举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在六月三十日和七月七日重返投票站,通过两轮选举来决定新一届议会的组成,新一届法国政府将由议会占多数席位的党派或党派联盟来形成。
在国民议会解散后,分布在政治光谱两边的政党迅速联合组成联盟,社会党,法共,绿党,不屈的法国等左翼政党成立了新人民阵线。极右翼的两个政党国民联盟和光复党也很快靠拢,共同推出二十九岁的政治明星巴拉代尔作为他们的新总理候选人。
极左极右把马克龙打入垃圾时间
国际媒体和法国舆论普遍认为这是马克龙政治生涯的一次豪赌。重新选举国会固然不会危及法国总统的地位,然而从欧洲议会选举结果以及民调来看,马克龙的执政党没有任何希望获得议会多数,马克龙大概率成为跛脚脚总统,任命一位极右翼或左翼新总理。从今年夏季到2027年新总统选举,法国政坛很可能进入总统和总理府互相掣肘的垃圾时间。
或者马克龙也可以行使宪法授予的权力每年解散一次议会组织一次国会选举,让法国舆论和公众始终保持在民主动员的状态中,让全世界感受民主的韧性和活力:既然月月罢工游行,年年议会解散选举,日子也能过下去,社会也能够运转,那么人们为什么还需要一个法国政府?
马克龙以一己之力进行国家空壳化的试验,与他长期推动欧洲政治一体化的方针高度一致,唯有严重削弱欧洲各国政府的各项主要职能才能在欧盟层次完成政治权力的整合。当然,这也正是他在民调中支持率不断下降的原因之一。因此,反对派无论是极左或是极右,只需要在选举纲领上与马克龙唱反调,就能够获得选民的青睐。
理清了这层逻辑,再比较新人民联盟和国民联盟的经济纲领,就能发现有高度的一致性:两方都支持再工业化,都主张贸易保护,希望通过环保议题保护欧洲经济和社会生态,都主张禁止欧盟外粮食进口保护本国农业,在能源,提供福利住房和打击逃税等议题上,双方的立场也能够互相兼容。
这是法国当代政治神奇之处,如果能抛开政治不谈,极左和极右其实是能够联合执政,共同推进众多法案的。在经济上,极左和极右代表的都是本土派的利益,站在马克龙执政党代表的中间派,即欧洲主义者的对面。
新人民阵线和极右翼经济诉求比较
然而,政治毕竟还是政治。在叙事上,面对极右上台的威胁,左翼联盟召回了三十年代的历史记忆:一九三六年赢得选举的人民阵线在法国历史课本里是进步主义的化身,立法推行了八小时工作制,为全体工人赢得了年假,积极与法西斯主义作斗争。左翼联盟取名为新人民阵线,立意自然是针对极右翼,因为国民联盟在传承上来自于三十年代泛法西斯化的政党法兰西行动党。
然而二十多年以来,极右国民联盟尽力剔除和阻止内部反犹新纳粹元素,尽可能变得体面。去年巴以冲突爆发之后,国民联盟更是坚定不移地支持以色列的军事行动。巴拉代尔在欧洲议会选举后表示如果他成为新任政府总理,将修改法国在巴勒斯坦问题上的传统立场,不再支持巴勒斯坦在短期内建国。
而左翼政党亲近巴勒斯坦的立场,使得极右翼也得到了一个将历史影射学用于污名化对手的机会:亲巴勒斯坦等于反以色列等于反犹等于纳粹传人。希特勒离开人世快八十年了,然而今天法国政坛双方在互相攻击中,“三十年代”,“法西斯“,”纳粹“这些关键词依然高频率出现,他老人家仿佛从未远离过欧洲。那么,怎样看待法国极右势力的兴起?今天让巴黎小资中资几乎人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新法西斯主义”和三十年代的法西斯是否一脉相承呢?
我们首先来看看法国极右翼的基本盘。上面这张图表根据选民的职业来统计投票率。图片右端褐色和黑色部分代表两个极右政党的投票率,他们分别从工人,普通雇员,中间阶层,管理层以及退休人士中获得了百分之五十,百分之四十五,百分之三十三,百分之二十五,百分之三十六的选票。
总体而言,社会阶层越高,人群投票给极右的比例越低。工人和退休人士是极右翼的票仓,也是图表上以从深红到粉红代表的左翼政党得票率最低的人群。
根据选民的学历统计投票率,我们可以发现学历越高的人群对左翼政党的支持率越高,大学本科以上的选民有百分之十五支持极左,三个左翼政党支持率达到百分之四十二,只有百分之二十三支持极右翼。而在高中学历以下选民中,有百分之五十二支持极右翼。
从前两张图表,我们得到的印象是阶级成分决定了投票意向,社会地位越低,学历越低的人群压倒性倾向极右翼,而高收入高学历人群倾左。
阶级内部则可以由宗教信仰来切割选民群体。上图显示中低收入人群中共有百分之四十五选民投票给了极右翼。将该人群分为非穆斯林和穆斯林两大板块,我们可以看到百分之五十七的非穆斯林投票给了极右政党,而只有百分之八的穆斯林选择了极右。高达百分之六十八的穆斯林中低收入人群选择了极左。
这一切割清楚地解释了虽然极左极右在经济纲领上高度一致,但在政治领域无法水火相容。在选举政治中,政党的首要任务是获得选票。所以在欧洲选举之前,极左政党要靠炒作巴勒斯坦问题获得穆斯林的支持,而反对移民特别是穆斯林移民的极右政党则坚定不移地站在以色列一边。
在中低收入人群中,多数非穆斯林认为他们的经济困境,治安环境恶化都是穆斯林移民造成的,只有极右政党上台,这些问题才能得到解决。族群间的政治博弈有如战争,既然中下层非穆斯林选择极右,排斥移民,排斥伊斯兰教,那么中下层穆斯林就只能走向他们的反面,大规模地投票给极左翼。基于极左和极右的根本分歧在于穆斯林移民,左翼政党以“新人民阵线”之名号召全体法国选民坚壁清野反击新法西斯,只是一种廉价的政治作秀。
金融帝国与法西斯主义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诞生的法西斯主义对应的是对一战后西欧社会所面临的巨大经济危机,西欧各国战后重建需要大举借债,同时战争期间欠下的巨额债务需要清偿。法西斯主义发源于二十年代初的意大利,在当时的欧洲,意大利面临的债务危机最为严重,清偿债务的唯一途径只能是建立鲁棒性法西斯政权,压缩工会活动空间从而大幅降低工人工资。
墨索里尼能够顺利在一九二二年上台,除了本国资产者的支持,也离不开国际金融,尤其是法国银行界的支持。对当时的欧洲金融家们来说,议会,政府,乃至国家都是过于昂贵的存在,议会选举需要宣传,宣传需要资金赞助。面临十月革命后西欧各国工人运动的发展,如果坚持议会选举,必然导致左派势力不断壮大。
二战以前,欧洲所有的法西斯政权都离不开国际金融资本的支持。国际清算银行于一九三零年成立于瑞士巴尔,它成立的目的在于解决德国当时债务问题。其实早在二十年代中叶,在美国的支持下,德国政府已经停止向法国支付凡尔赛条约中规定的战争赔款。国际清算银行的主要任务是保证德国能偿还其私营企业欠下的债务。根据解封的档案,希特勒在一九三三年上台也得到了国际清算银行的背书。从一九三三到一九四五年德国战败,纳粹德国一直坚持通过国际清算银行向英法美诸国债权人偿还贷款,支付利息。
在我国的历史教科书里,十九世纪到二战期间的法国被称为是金融帝国主义国家。这一定论高度精确。二战前的法兰西银行是掌控法国财政命脉的央行,而且是一家私有银行。拿破仑在一七九九年雾月政变后成立了独裁政权,支持拿破仑的十二位金融家随即于一八零零年一月成立了法兰西银行,由此成为法国中央银行的股东,掌握货币发行,通过对国家财政的全面掌控,使资本增值获得了国家政权强有力的保证。
一九三六年的人民阵线获得议会选举的胜利后,左翼联合政府领袖莱昂·布鲁姆和他的财政部长樊尚·奥里奥尔遵循历任法国政府的旧例,首先拜访法兰西银行,展示改革和预算方案。所以,一九三六年左翼政府的改革是在得到私立的法兰西银行的首肯后才能得到施行。在当时,任何一个法国政府的预算如果没有事先得到法兰西银行的认可,就无法获得资金预付,无法顺利运作国家机器。
而当时法兰西银行之所以对左派进步主张做出让步,也只能说是迫于当时的形势。法国金融资本从二十年代开始便同时支持极端右翼和建制右派。一九三四年二月,极端右翼政党法兰西行动党试图通过群体暴动推翻议会和政府,仿效德意建立独裁政权。
然而由于极右翼不同派别领导人之间的分歧,这次暴动在最后一刻出乎意料地一哄而散。右翼势力在政治上暂时失势,而一九三五年法国工人运动达到了空前高潮。所以金融资本需要暂时和左翼政党妥协,做出一定的让步,获取左翼政党保证在工人加薪议题上采取了较为温和的立场。而三九年后纳粹主义席卷整个欧洲,工人运动进入低潮,法国维希政府在服务资本这一点上较纳粹德国更胜一筹。从四零年到四四年,法国工人工资缩减了百分之五十,平均体重下降十二三公斤。
左不像左,右不够右
仅仅从经济领域理解法西斯主义当然流于片面化,简单化。然在整个西欧,从意大利到西班牙,从德国到法国,法西斯主义都建立在工人运动失败的基础之上,是资本压制工人阶级经济诉求的有利工具。
当我们回到当下现实中的法国,极右翼势力兴盛的基础与工人运动遭到镇压并没有太大关系,因为当前法国的极右翼长的并不太像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同行。我们之前的分析也显示,极右票仓,即中下层选民排斥左翼政党的原因无关经济诉求,只是因为反移民。而当马克龙在欧洲选举当晚宣布解散政府后,法国股市连跌数日,从年初以来的增值短短几天便损失殆尽。
媒体各方通过各种渠道收罗来的幕后信息显示马克龙这一决定让他身后的金主支持者们大失所望。法国极右政党由于管理精英储备严重不足,所以并不受金融界的青睐。我们眼下无法预言一旦极右政党获得选举胜利,成功组阁,法国社会能够平稳过渡,民众会平静接受选举结果,极右政府无需采取高压手段也能向其他极右执政的欧洲国家一样正常运行下去。
然而对照历史上法西斯主义诞生继而泛滥的条件,左翼政党打出新人民阵线反法西斯的旗号,除了展示他们在集体叙事上的苍白无力,对历史事实粗暴工具化,口号化,并不会对他们本该争取的广大中下层民众有多大的说服力。就镇压群众运动的暴力程度,就金融资本的支持程度来说,最像三十年代法西斯的,难道不就是马克龙政府吗?在最让马克龙受中下层诟病的移民问题上,历史也有惊人的相似性。
在上面这张1983到2022年间人口增值统计图表中,蓝色部分代表自然增长值,黄色代表移民增长数。我们注意到从1983到2017年期间,黄色部分一直保持一个相对稳定的水平,从2017年也就是马克龙的第一个任期开始,每年移民人数猛增到之前的两倍,与此对应的是出生人口的断崖式下跌。故而,虽然法国每年的人口增加劳动力供给保持稳定,但是新增人口大部分是外来移民。所以中下收入选民在移民问题上表现出的强烈排外立场,来自他们日常生活中朴素的直觉感知,也符合统计结果。
回到两次大战期间的法国,一战后面对大量适龄男性劳动人口的损失,法国右派政府在二十年代从东欧特别是波兰引进了十多万劳工,当时法国和波兰政府之间有着劳工派遣的协议。然而三十年代的经济大萧条造成的失业率上升,使得这些波兰工人在法国的处境日益险恶。
资本控制下的媒体更是将外来移民视为社会不安定因素,他们的存在造成法国本土工人失业率居然不下。所以三十年代开始法国议会就开始立法驱逐波兰劳工,而后者的不满和抗议催化了三十年代中期的法国工人运动,并最终促成了人民阵线在三六年选举中的胜利。
现在,法国政治进入了一副左不像左,右不够右的诡异局面。极右翼政党除了反移民,完全失去了昔日法西斯的强大组织能力。而左翼政党青睐的不再是本土中下层,而是本土精英和外来人口中下层。反而是马克龙政府数年来一面鼓励主流媒体日复一日地炒作移民议题,一面增加外来移民人数,一副二战前二三十年代的右翼政府的面相。
客观来说,在默克尔退休后,马克龙已然是欧洲大国里极少数还能称为有抱负的政治家的领导人了。然而此时的法国早已不是二战前那个老大帝国,欧洲一体化的雄心壮志在美国的威压和冯德莱恩之流猪队友的搅和下越来越成为一场笑话。就算马克龙想法西斯化雄起一把,也只能是个瘸腿法西斯。
左不像左,右不够右,无论哪个党派执政,都将面对一个进一步撕裂的法国社会,更争锋相对的阶级族群矛盾。最终的胜利将属于谁?连任的冯德莱恩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