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朋友知道,我写的美国史叫《寰宇春秋之美国卷·帝国齿轮》。为啥前面加上“寰宇春秋”呢?因为我试图通过立体史观大周期律的逻辑,把整个地球村的轮廓重新勾勒一下。
迄今为止的历史非常的繁琐。注意,我说的是繁琐,不是复杂。我认为历史文化哲学啥的其实很简单,很多人之所以觉得复杂,是因为繁琐,并不是真的复杂。我认为历史不应该分为东方史与西方史、中国史与外国史、古代史与现代史,而是都遵循共同的规律。
今天我就尝试着用立体史观的逻辑解读一下叙利亚。
论历史,叙利亚非常古老。按照现有的人类文明史,两河流域是人类起源的摇篮之一。所谓的两河流域,主要指伊拉克和叙利亚。所以叙利亚那地方,很早就有人类活动,奴隶制城邦出现的时间非常早。
按照立体史观的逻辑,国家大致有两种:主干型和枝叶型。所谓主干型,是指能够担负起一个主体文明的国家,比方说担负华夏文明的中国,是真正的主干型国家。叙利亚是典型的枝叶型国家,即跟随着主干型国家摇摆。
叙利亚的历史主要有两条线:
第一条线,现实中的历史变迁,叙利亚不停地被欧亚大陆上的大国征服。
工业文明周期之前,所有地跨亚非欧的帝国,如:
波斯帝国
亚历山大帝国
罗马帝国
拜占庭帝国
阿拉伯帝国
奥斯曼帝国
都征服过叙利亚。原因很简单,两河流域那块地(新月沃地)太好了,在没有发现石油的时代,堪称中东的聚宝盆。正因为如此沧海桑田的变幻,导致叙利亚有很多种族,包括但不限于喜克索人、胡里安人、埃及人、赫梯人、亚述人、迦勒底人、波斯人、希腊人、罗马人、阿拉伯人、库尔德人、亚美尼亚人、土耳其人等等。这些种族在叙利亚经过千百年的演变,却始终没有真正融合。所以叙利亚现在四分五裂的局面,其实都是民族没能融合留下的祸患。
之所以出现这个情况,就是因为叙利亚的地缘太好了,地处西亚,濒临地中海,与非洲和欧洲都不是很远。大马士革离非洲的埃及只有六百公里左右,相当于北京到青岛;离欧洲的塞浦路斯更近,所以近代列强也在争夺叙利亚。反映到现实中,就是美国、俄罗斯、土耳其、以色列甚至欧洲,都在叙利亚布局。
以俄罗斯为例,叙利亚被认为是俄罗斯通往非洲大陆的“南向国际运输走廊”。打着雇佣军旗号的俄军赴非洲执行各种任务,大多需要从叙利亚赫梅米姆、塔尔图斯两个基地中转。这次巴沙尔政权垮台,俄罗斯损失非常大。
以土耳其为例,不论要重现奥斯曼黄粱美梦还是要搞泛突厥主义,都必须摆平叙利亚。所以土耳其背刺叙利亚,激发伊斯兰世界的矛盾。
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叙利亚这么好的地缘,却又不能成为主干型国家,就容易成为大历史周期中的鱼肉。
第二条线,叙利亚人的精神世界,也是非常地凌乱。
中东和中国有很大的不同。
中国是百家争鸣,最后独尊儒术,完成统一。中东是百教争鸣,世界上大部分宗教都诞生于中东(如拜火教、摩尼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公元7世纪,先知创建的伊斯兰教基本上统一了中东。
但这个统一,和中国人认知的统一不一样。一方面,中东局部地区仍然有其他宗教信仰。比方说犹太人仍然信奉犹太教,亚美尼亚人仍然信奉基督教。还有就是伊斯兰教自己内部也分裂成诸多派别。
这些种族和宗教的分离,导致了现在诸多国家内乱,叙利亚就是其中的典型:
叙利亚80%属于阿拉伯民族,其他少数民族是库尔德人、亚美尼亚人、土耳其人、切尔克斯人和犹太人等等。
阿拉伯人中,85%信奉伊斯兰教,14%信奉基督教,信奉基督教的阿拉伯人亲西方。
其中80%的阿拉伯穆斯林为逊尼派;20%为什叶派。统治叙利亚半个世纪的巴沙尔家族又属于什叶派里的一个小众派系,即阿拉维派。
叙利亚本来就小,现实和思想层面还这么混乱,即便有好机遇,也会失去。叙利亚的今生前世,被首都大马士革完整地诠释了出来。
大马士革是叙利亚首都,中东历史文化名城。城区以拜拉达河为界,旧城区为河的东岸,新城区为河的右岸。
如今大马士革老城区还保留着罗马和阿拉伯帝国的建筑,讲述着叙利亚辉煌而又无奈的历史。罗马人将其视为希腊与罗马文化名城。
新城区是法国人规划的。20世纪60年代,大马士革当时大规模搞现代化,修建政府大厦、超级市场、银行、医院、影剧院、大学城等。
如今不论旧城和新城,都遭遇了炮火的洗礼,正变得满目疮痍。大家可能纳闷,新城区为啥是法国人规划的呢?这就涉及到叙利亚在工业文明周期的命运。
17世纪之后,工业文明爆发,资本主义冲垮了欧亚大陆上几乎所有的帝国。
庞大的奥斯曼帝国被欧洲列强(主要是英、法、俄)折腾得摇摇欲坠,一战后被肢解。于是中东出现了伊朗、土耳其、伊拉克、叙利亚等国家,形成现代意义上的地理格局。
与之对应的是,伊斯兰世界也分化出两种思潮:
一种是世俗化的思潮,凯莫尔的土耳其,巴列维的伊朗,都是世俗化思潮的实践者。这种思潮在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推动了复兴党人的世俗化泛伊斯兰主义,伊拉克的历史被深刻改写,萨达姆也因此而走上强人之路(参考我写的《萨达姆评传,一强人,半中东》)。叙利亚也因此被撕裂,导致IS崛起。
另一种是传统的宗教化思潮,沙特王室就是标志。他们希望把伊斯兰逊尼派思想向全世界传播,于是就资助了巴格达迪等人。
世俗化和宗教化在中东进行了激烈的博弈。两者原本势均力敌的拉锯,在1979年前后出现了失衡。具体有两个标志:
其一,伊朗爆发伊斯兰革命,霍梅尼带领逊尼派教士取代了世俗化的巴列维王朝(美国在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由此而引发两伊战争与萨达姆倒台。
其二,苏联入侵世俗化的阿富汗,导致奥马尔领导的塔利班与本拉登的基地组织崛起。
当然本拉登、奥马尔、巴格达迪都是逊尼派,看什叶派的伊朗不顺眼。具体表现就是,伊朗与阿富汗、巴基斯坦的关系磕磕绊绊。
巴格达迪出生时,复兴党人在伊拉克掌权,萨达姆羽翼渐丰。但巴格达迪和年轻时代的萨达姆不一样,他一直是虔诚的教徒。萨达姆上台,两伊战争残酷拉锯,战乱笼罩了巴格达迪的青少年时代,但并没有影响其信仰。
好不容易熬到两伊战争结束,萨达姆脑子抽筋去攻打科威特,惹来海湾战争。在巴格达迪20岁那年,伊拉克在海湾战争中耻辱性惨败。巴格达迪当过义务兵,没有留下参战纪录。1999年,28岁的巴格达迪获得伊斯兰法学博士。此时他还没有恐怖主义倾向。
但随后不久,巴格达迪就陷入了疯狂模式。
在两伊战争大致相同的年代,苏联入侵阿富汗,再次改变中东格局。
当年苏联野心很大,入侵阿富汗的目的是要打通印度洋出海口。这个战略威胁到了美国(包括西方)、中国、巴基斯坦和阿拉伯国家的利益。大家抱团联手支持阿富汗,阻挡苏联的野心。
那个过程中,阿富汗从原本的世俗化国家变成了极端宗教国家(大量的宗教极端分子云集阿富汗,填补了世俗化政权倒台之后形成的真空),本拉登的基地组织与奥马尔的塔利班获得了大量来自美国与阿拉伯国家的支持而迅速崛起。
本拉登和奥马尔是好友,他们后来都变成了激进主义代言人。相比之下,更为激进的人叫扎卡维,他是本拉登的副手,也是巴格达迪的精神导师。
扎卡维本是一个出生在约旦小村庄里的混混,早年曾在监狱中待过好几年。但此人天生具有大佬气场,热爱锻炼,在监狱中通过打磨石头为哑铃,体格非常强壮。
正是在监狱中,扎卡维遇到了自己的精神导师麦格迪西(此君也是监狱中的囚犯老大,同时也是满腹经纶),走向极端主义之路。可以说是监狱锻造了扎卡维。
扎卡维非常激进。比如2002年,卡扎维在约旦刺杀了美国外交人员;又在伊拉克的什叶派圣城纳杰夫制造爆炸,50名什叶派穆斯林被炸死。这种针对什叶派平民的恐怖行为,在中东引发了巨大的争议。
由于扎卡维太过激进,连本拉登都看不下去了,要求基地旗下的组织和人员与其划清界限,把扎卡维列入黑名单(2003年)。因为本拉登的极端组织旨在对付异教徒和世俗化国度,他认为扎卡维针对平民的搞法,会让大家讨厌。
但扎卡维毫不在意,自己另立山头,搞了一个“统一圣战会”,继续搞各种激进行动。直到2006年,扎卡维被美军清除。
扎卡维虽死,但恐怖主义没断。“统一圣战会”发展为IS,黑色旗帜代表的恐怖主义继续危害人间。他的继承人就是巴格达迪。
巴尔达迪是一个学者型人物,最后为啥蜕变为激进组织大佬?
答案很简单,也是监狱。巴格达迪曾说,监狱才是宗教思想最浓的地方。因为最极端的人,都被关在监狱里。巴格达迪出狱后,因为他是著名的教法专家,出身又根正苗红,很快在IS内得到连续晋升。到2010年,整个IS的“教法事务”都由他一人定夺;他很快在IS内坐上第三把交椅,地位仅次于领袖与“作战部长”。随后,美军的导弹又干掉了伊斯兰国头号和二号人物,巴格达迪成了组织新任领袖。
巴格达迪横空出世,IS也随之兴起,恐怖主义的黑色旗帜一度在中东飘扬。他们想要建立一个哈里发帝国。叙利亚的灾难,很大一部是拜IS所赐。
实际上当年IS的影响力和战斗力,远胜现在朱拉尼领导的HTS。为什么巴沙尔政府当初面对IS时能够顽强挺过来,如今却轰然倒塌?这其中当然有外部原因,俄罗斯深陷乌克兰战争泥潭,伊朗被巴勒斯坦和黎巴嫩战场拖住了,没法全力救助巴沙尔政权。但最关键一个因素,很少有文章分析。
在第一次叙利亚战争爆发之前,其实叙利亚的经济水平并不算差。
进入21世纪之后,尤其是巴沙尔·阿萨德上台之后,世俗化经济一度得到快速发展(当然叙利亚的发展肯定不均衡,贫富分化不可避免)。那是叙利亚吃到的全球化红利,也是工业文明周期的红利。如果那种情况持续下去,叙利亚会继续发展。然而很遗憾,内战爆发了,IS迅速崛起。然后叙利亚社会秩序崩盘,经济跌入低谷。
面对气势汹汹的IS,巴沙尔政权能够坚持下去,除了外部支援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怀念此前经济还可以的时光,因此而支持政府。后面由于IS野心太大,他们激进的主张不仅影响了美俄土等外部国家的利益,也无法得到叙利亚世俗派的支持,最终被各方联合绞杀,巴尔达迪也被美军斩首。
简单来说,第一轮叙利亚内战,叙利亚人对巴沙尔政权还有很多怀念(之前十来年经济增长还不错)。但是为啥在内战停止之后这几年,巴沙尔政权却搞不好经济了呢?叙利亚经济改革与军事改革全部失败,这其中的原因有很多,比方说叙利亚遭遇西方的制裁与封锁。但关键的一点就是,全球化经济到了拐点,冷战结束之后的经济红利结束,大国博弈加剧。实际上不只是叙利亚,过去十几年大部分国家,不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经济基本上都停滞不前(只是如叙利亚这般爆发内战的国家不多而已,其他还有缅甸、阿富汗、黎巴嫩、委内瑞拉等);只有中、美、印、越等少数国家在发展。这就是历史大周期的残酷。
当历史拐点到来,大国尚且举步维艰,小国更是刀俎上的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