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8日,苏格兰要公投,决定是否独立。英国政客心急如焚,英国女王出言谨慎,但立场明显。欧洲、美国,整个世界都对此事件表现出高度关注。英国内部,独方、统方进入最后角力。苏格兰公投独立是否会成功,这一事件会有怎样的后续影响,很难预料。但历史是连续的,任何今天的事情,都有它的前生今后和未来,参照过去,常常是预知未来的一种方式。
统一和分裂,是苏格兰话题的核心。这个政治核心问题在欧洲、在英国并非今天才出现。大英帝国曾经号称“日不落帝国”,在约二百年的时间里雄踞世界之首。但是,西方世界的这个现代罗马帝国并没有延续多久,二次世界大战导致英国原先的殖民地纷纷独立,这是一个从统一到分裂的过程。即便说统一,当年“日不落帝国”的统一也不牢固、很勉强,关键在于它是靠武力统一。因此,如今苏格兰要求独立,可以看成是殖民地独立的延续,因为当年苏格兰与英格兰的“独统”之间,也充满了战争。不同的是,殖民地独立造成大英帝国的分裂,说起来还是不同文化、相隔甚远的不同民族,似乎可以理解,而苏格兰与英格兰文化差异、民族差异并不大,这种分裂几乎就是家庭内部的分家。因而使得自大英帝国衰落后的裂变持续进行,一直延伸到西方社会的内部核心地带。
苏格兰要求独立,带出一个老问题。“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百年”,是清代的两句诗。原意是指文学风气的变化规律,后来被引申为中国历史的一种描述,即所谓“历史循环论”(事实上,“历史循环论”的说法最早出现于中世纪的回教世界,这里不展开)。这种观点认为,中国的历史没有进步、只有循环,二、三百年成为一个周期。相反,这种观点还认为,只有西方民主能够避免中国历史上多次出现的历史循环。然而,苏格兰与英格兰的合并到今天闹分裂、要独立,也是三百多年,“历史循环论”的结论如果成立,它似乎并不只体现在中国历史中,西方社会也难逃其循环命运。所谓“民主能避免历史循环”,也变得大可质疑。当然,历史循环论认为中国历史上的每一次改朝换代都是靠战争,而苏格兰闹独立并没有靠战争,而是靠投票,似乎不是一回事。事实上,我很早就在其他文章和作品中说过,中国历史上每一次农民起义,其实就是一次自发的“全民公投”。只不过随着时代的变化,公投的手段从战争变成了一张纸,手段变了,性质并没有变。我认为要在过去,苏格兰这么闹独立、搞分裂,一定会像“联合王国”历史上多次发生的一样,靠战争解决,只不过现在的政客们即便由此心愿,也不敢说出口,更不敢付诸实施。
欧洲是个多民族聚集地,在其早期历史上,战争几乎是统一和分裂的唯一手段。后来,欧洲出现了耶教。我在《超越利益集团》一书中曾经说过,耶教曾经是欧洲最强大的统一力量,但由于宗教与世俗政权的复杂关系,耶教欲求政教合一的统一,势必导致削弱世俗政权的统一,形成教会统一与世俗政权分裂、分散的格局。英国之所以能在欧洲国家中脱颖而出、后来居上,与它最早摆脱梵蒂冈,形成独立的国家教会有关。然而,欧洲耶教的理论缺陷,导致教派分裂、教派林立,也使得教会这一曾经的统一力量变成强大的分裂势力。英格兰、苏格兰历史上的分分合合、战争不断,耶教的教派分裂也是一个重要原因。直到启蒙运动后,政教分离的原则确立,教会退出世俗政权舞台,耶教对于世俗政权统一或分裂的影响力才下降。在此之后,为了获得统一的凝聚力,欧洲人找到了民族主义这一法宝替代了耶教。
然而,民族主义的确具有两面性,它一方面可以成为同一民族内部强大的统一力量,另一方面,在多民族局面下,民族主义则成为强大的分裂力量。欧洲人用民族主义替代宗教的幼稚做法,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暴露出严重的恶果,并且在世界各地导致一系列惨痛的裂变。大英帝国在其落日余晖中主导的印度独立,造成印巴分治,伤痛延续至今。这一分裂的实质是,大英帝国无法理顺宗教统一与民族统一的关系,在两种统一标准之间轻率而为。由此也可以看出西方政治理论长期以来的幼稚。
与民族主义同时产生的,是西方在政治理论上形成的主权国家的“契约论”,也可以称之为“宪政”,即大家共同制定一个契约,以保证主权的完整。然而,这一理论在统一和分裂问题上同样具有缺陷。简单说:多少人在一起制定一个契约就是有效的?一个城市、一个村庄能否制定一个契约脱离某个国家,从一个国家内部独立出去?理论上说,契约论无法否定这一做法的合理性。这就是今天苏格兰问题的“宪政”、“契约论”的实质。但在实践中,西方某些政治家并不受此契约论的约束,美国南北战争是个典型。在求统一、反分裂的问题上,林肯所代表的北方用战争手段,无视幼稚的“契约论”,通过血腥的战争确立了一个现实原则:否定契约论的原则,不允许建立在契约论上的主权分裂。从这个角度说,以林肯为代表的美国政治家比当今英国政客要现实得多,没有被幼稚的、有缺陷的理论束缚住手脚。
西方民主制度是契约论的延伸和结果,但这个理论和制度在本质上依然是有缺陷的。美国南北战争之后,这个理论并没有发展成熟。以西方民主制度内部来说,分裂的势力在民主的旗号下始终存在,而且长期发生着作用。西方在这个问题上采取的双重标准,又使得这个问题变得极为复杂。与美国不允许主权分裂不同,前苏联的解体是因为它在宪法原则上幼稚地允许加盟国家的独立。但是,在前南联盟地区、在非洲苏丹,西方人的做法是鼓动借助契约论或民主制度的分裂和独立。当这种做法反弹到西方内部,他们的做法则完全不同。西方民主原理上说是形成民众最大的共识,但事实上,西方民主制度下,能够形成共识的往往只有对发财的共识,其它的政治理念、文化意识,很难在西方民主制度下形成所谓共识。自由作为最高原则之一,使得一切无关财富的政治、文化理念变得五花八门,难以统一。因此,当财富能够分享和公平,西方的民主还能维护统一,当财富不再能公平,尤其是在西方社会当前经济发展不景气的情况下,基于局部地区的财富共享共识的分裂就会出现。
即使这次苏格兰独立不成功,裂痕和阴影也已成为一个难以弥合的伤口。当然,苏格兰并不是唯一的案例,加拿大的魁北克、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西班牙、法国交界处的巴斯克、英国的北爱等等,都是西方民主制度下分裂的源头,只不过,由于苏格兰曾经是大英帝国的一部分,这个裂变的过程终于延伸到了西方社会的心脏地带。所有的这些分裂,除了一定的文化影响外,主要是财富问题。与在其他国家通过鼓动民主制造分裂不同,对于西方国家内部基于民主诉求的分裂,西方社会无一例外地加以反对。苏格兰问题的严重性在于:这一反对如果不借武力手段能否成功?西方民主制度,或者说西方社会的价值观体系并没有从理论上解决这个问题。至今依然显得幼稚。与之相比,美国要现实得多,美国没那么书呆子气,美国内部也早已出现印第安人要求独立的呼声和举动,美国的做法与南北战争时期一样:不允许!这种决定不需要理论证明,哪怕违背西方的理论,美国就是一句话:绝不允许。
因此,苏格兰独立问题虽然只发生在欧亚大陆之外的一个岛国,不管它的现实发展结果会如何,这一事件对西方社会的影响将是巨大和持续的。这一裂变产生于西方社会和政治理论的内部,是西方制度理论的缺陷造成的。如果得不到控制,随着西方社会经济能力的下降,其裂变的趋势将难以改变,其裂变的后果将难以估量。西方社会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真正认识到他们那套理论的幼稚,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以现实主义的原则,修正他们那套理想主义理论的致命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