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中国道路,离不开理解马克思主义。坦率地说,在今天的中国思想界、学术界,马克思主义处在比较微妙的地位。一方面,马克思主义是载入党章和宪法的指导思想,但另一方面,在现实的工作中,马克思主义却面临着种种质疑和挑战。
——马克思是200年前出生的人,《资本论》发表至今也快150年了,在这一百多年里,资本主义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马克思主义还能解释今天的社会吗?
——马克思是德国人,长期生活在英国,他从来没有来过中国,他的思想怎么能解决中国的问题呢?
——在学校里,一些讲授政治课的教师,自己都不相信马克思主义,有的教师为了不被“边缘化”,便“先下手为强”,比西方经济学者更加起劲地否认马克思主义,以便递交“投名状”。
——在一些干部心里, “政治意识”缺乏必要的信仰支撑,“政治方向”仅仅是服从命令的结果,他们内心并没有理论信仰,这样的“政治意识”靠得住吗?
出现这些现象,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马克思主义是中国共产党的指导思想,但在一些场合却处在边缘化、虚无化的地位,这种“名实不副”的状况,对一个大国来说,是不利于长治久安的。随着中国模式的影响逐步增大,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是,在马克思主义和中国模式之间建立联系,认真思考如何对待马克思主义这笔遗产,说清楚马克思主义和当代中国模式的关系。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可能首先要搞清楚以下几个认识:
第一,马克思主义是否还能解释今天的世界?马克思主义诞生于19世纪,当时欧洲刚刚发生工业革命,还处在原始资本主义阶段。而今天的资本主义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社会福利、公共事业、社会公平都比19世纪有很大改善,资本力量也受到一定的抑制。看起来,马克思当年要解决的问题,当代资本主义国家已经解决了,今天的西方国家比中国更“社会主义”。所以,马克思主义已经过时了。
第二,中国经济发展的成功,是因为坚持了马克思主义,还是因为放弃了马克思主义(或者说“打左灯向右转”)?这种观点认为,马克思主义本质上是一种革命理论,用来指导革命是可以的,但并不适用于搞建设。马克思不是“市场经济学”,世界上经济最发达的国家,学的是西方经济学,不是马克思主义。相反,马克思是反对市场经济的,那些信奉马克思主义的国家,一天到晚斗来斗去,哪有功夫发展经济。中国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获得成功,就是因为放弃了马克思主义,现在还在口头上说马克思主义,无非是因为政治需要或者历史的惯性罢了,总有一天要把这个口号放弃的。
第三,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即使承认马克思主义是科学的,中国也没有到搞社会主义的时候。这种观点可以叫做“超前论”或者“补课论”。他们认为,马克思说只有在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基础上才能进入社会主义,所以中国搞社会主义搞早了,现在应该补资本主义的课,至于社会主义是什么样,这“谁也说不清楚”。这种观点,自建党建国初期就一直存在,在今天也有很大影响。
如何看待这些观点,不仅是理论问题,而且决定着中国下一步的方向。我们在解读中国模式的基础上,把历史扩展到工业革命以来的世界历史,就不难发现,人类依然生活在马克思所揭示的规律中,中国的成功正是由于掌握和运用了这个规律,既充分利用和吸收、又努力超越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国把马克思对未来社会的设想,转化为实现社会主义的路径,这是中国道路成功的内核和根基。
1.人类仍然生活在马克思揭示的规律中
中国现代化的实质,就是在资本主义全球体系已经形成的情况下,打破全球资本主义体系对中国的约束。那么,为什么中国必须走一条新道路,为什么按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能实现中国的现代化?这些问题,正是由马克思揭示的。
01
利润率下降规律:资本主义的命门
马克思主义能否解释今天的世界?可以从这次金融危机说起。金融危机最显著的表现是企业利润率的下降,而“利润率下降规律”正是《资本论》第三卷第三篇提出来的,而且是全书的核心结论。马克思、恩格斯用“利润率下降趋势”这一规律,来解释资本主义为什么会发生周期性经济危机、从而最终将走向崩溃。
“利润率下降趋势”的内容并不复杂,其含义是,在剩余价值率不变或资本对劳动的剥削程度不变的情况下,一般利润率会(随着时间)逐渐下降。
从一般利润率下降规律出发,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周期理论:资本对利润的追逐,推动生产规模越来越大;同时,由于资本在分配中占有优势,而劳动者的购买力相对下降(无产阶级相对贫困化),产品卖不出去,资本周转中断,企业只能被迫闲置生产力,于是经济危机就发生了。
历史证明,马克思的分析是正确的。资本主义周期性地出现生产过剩、消费不足、利润下降的危机,每次危机出现,资本家以及资本主义国家都会通过上述手段弥补利润率的下降,然而,这些手段并不是消除危机,而仅仅是拖延危机,一旦这些措施作用发挥到极限,就会发生大崩溃。经济危机通过一种“创造性破坏”的方式,消除过剩的资本,从而为新的增长开辟道路,这就是资本主义的“历史周期律”。
02
资本主义的“历史周期律”
资本主义诞生以来,周期性地发生经济危机,很多经济学流派都对经济危机做出了解释。马克思危机理论同其他学派最根本的区别是,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经济周期并不是偶然发生的“失常”现象,不是对市场均衡状态的暂时偏离,不是由于投机、政策失误、外部冲击等偶然因素导致的,而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必然导致的结果。
《资本论》发表一百多年来的历史,完全印证了马克思的危机理论。资本主义在创造繁荣的每时每刻,也都酝酿着隐患和危机,当资本主义社会自身不能解决这些危机的时候,危机就会以经济崩溃或战争的方式爆发出来,并引发新的社会革命,进入新的经济周期。这种“从繁荣到危机”的历史周期律,是通过五个步骤进行的
第一步:社会革命和技术革命引起生产力增长,进入繁荣周期。这时市场还没有饱和,大量土地、劳动力、自然资源处在闲置状态,只要资本进入市场,就能够获得利润,是资本主义生机勃勃的春天。
第二步:随着资本不断积累,利润下降规律发挥作用,企业竞争加剧,出现产能和资本过剩。同时,无产阶级相对贫困化,有效需求不足,酝酿着经济危机,这时好比度过夏天,进入秋天。
第三步:面对经济下行压力,资本主义国家采取种种措施,延缓和对抗利润率下降趋势。途径包括:
——加大对工人的剥削。这是维持资本利润最直接的办法,包括打击工会、压低工资、削减社会保障和社会福利等。这些措施,从短期和单个企业看,有利于降低劳动力成本、让资本获得更大利润。但从全社会看,却进一步加剧两极分化,让产能过剩和消费不足愈加严重。
——放松管制、鼓励“金融创新”。实体经济遇到困难,大量资金进入金融领域,靠攫取实体经济的利润而自我膨胀。1929年全球金融危机和2008年金融危机之前,都发生过金融部门过度膨胀的现象。金融行业过度膨胀还给人造成一种错觉,认为以金融部门为代表的服务业就是产业升级的象征。金融过度膨胀,形成脱离实体经济的体外循环,依靠虚假的信用来维持,一旦实体经济发生波动,就会带来雪崩式的崩溃。
——海外扩张。资本主义早期,欧洲国家通过奴隶贸易和对外殖民,克服欧洲本土资源、劳动力和市场的不足。20世纪全球殖民地独立浪潮兴起,西方国家转而通过金融和军事霸权,向第三世界输出资本和产品、廉价占有资源。这样虽然对西方国家暂时缓解危机有利,但后果是南北差距扩大、全球经济失衡。
——货币或债务扩张。在经济下行压力下,通过发行货币、鼓励政府和个人负债消费,制造虚幻的消费能力。这一办法在20世纪20世纪80年代之后欧美国家普遍采用,最终导致国家成为债务国家,个人成为“负资产阶级”,债台高筑、甚至终身负债。
可见,上述几种办法,是资本主义国家在经济危机到来时,在其制度范围内对生产关系进行调整,从而缓解危机。但是,这种缓解是暂时的,这些趋势好比给病人吃激素,只治标不治本,一方面能暂时缓解危机,但是从长期看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危机,而是仅仅把危机转移、稀释和延迟了。因此,一旦这些措施的效果发挥完毕之后,危机仍然会发生。
第四步:全面危机或战争的爆发。一旦上述手段穷尽,经济危机就会爆发,并引发社会危机,表现为经济下降、泡沫破裂、需求萎缩、社会两极分化。资本主义为了救赎自身利润所采取的那些手段,无一不是为危机的总爆发火上浇油——压低工资和福利,扩大了社会两极分化,更加制约了劳动者的购买力;通过经济金融化(包括房地产化)消化过剩产能,做大了资产泡沫,大量资产的实际价格远远高于实际价值,仅仅是靠预期来维持虚高的价格,一旦其中一个环节出现资金链断裂,就会传导到整个体系,导致雪崩式的倒塌;通过发债和制造通货膨胀来救市,实际上拯救的是大资产阶级,反而扩大了利益集团的能量;通过对外扩张,反而加剧了国际上大国之间的矛盾和南北矛盾,也把发展中国家推向革命的边缘。这些都不是拯救危机,而是让濒临危机的资本主义战车越跑越疯狂,为最终的危机爆发创造条件。
第五步:危机和战争引起社会改革或革命,为新的繁荣创造条件,实现“创造性破坏”。世界大战是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爆发的最高形式,危机和战争导致泡沫的破灭、产能的销毁、资本的贬值、利益集团的削弱,同时,战争往往需要建立强有力的政府,能够遏制利益集团、重新构建一个比较公平的社会基础,相当于进行了新的社会革命。当然,这种革命伴随着巨大的代价。而在全球体系中的“边缘国家”,经济危机和战争往往导致列宁所说的“战争引起革命、革命制止战争”的情况,两次世界大战都引发了殖民地国家的民族独立运动,这正是一种历史辩证法的体现。
03
资本主义已经自我拯救了吗?
读者会问,你上面说的这些,都是马克思那个时代的情况。最近几十年来,资本主义国家已经不存在尖锐的劳资矛盾了,两极分化已经缩小,社会已经非常和谐。马克思曾经预言“资本主义必然灭亡”,但现在资本主义还好好的呀!列宁在20世纪初期就提出,“帝国主义是腐朽的、垂死的资本主义”,但是为什么至今还“垂而不死”、还有强大生命力?
答案很简单。西方国家并没有解决危机,仅仅是把危机转移到了广大发展中国家。少数发达国家通过掠夺全世界的资源,在国内建设“福利社会”,缓解社会矛盾,其代价是大多数发展中国家仍然处在尖锐的两极分化中,而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的两极分化,则从来没有解决。
的确,二战以来资本主义发达国家进行了改良,采取了一些措施限制资本特权、改善社会公平、提高劳动者的经济和社会地位。比如,发达国家普遍建立社会保障制度,缓解了贫富两极分化,实行宏观调控和国家干预,使周期性经济危机的波动幅度大为减小,还建立了一些国有企业。对此,20世纪20世纪50年代英国社会主义工党的理论家麦克莱伦认为,二战之后的资本主义同马克思、恩格斯所批判的资本主义已经有了显著差别,表现在资本不再具有支配一切的特权、知识经济让资本家和工人阶级的界限模糊、政府职能扩大到社会生活的各方面、普遍建立了福利制度等,从而他认为,马克思设想的社会主义已经在欧洲出现了。我国很多人也据此认为,马克思主义已经成为拯救资本主义的“良药”,并不需要通过社会主义革命、公有制和共产党执政,就能够解决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了。
那么能否据此就认定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评不再有效、现代资本主义已经解决了其内在的矛盾,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已经实现“趋同”了呢?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是因为,资本主义社会能够“改良”,是建立在一系列特殊的历史条件下的。这些历史条件包括:
首先,是“二战”对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多年来积累的过剩资本、资产泡沫进行了消耗,也削弱了过去的垄断资本集团,从而让二战之后的政府有条件采取措施约束资本、改善社会公平。
其次,是以苏联为代表的社会主义国家制度竞争的外部压力。苏联建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全民就业、劳动者有保障的国家,工人阶级有很高的社会地位。西方国家为了应对苏联的竞争,防止社会主义思想的传播,不得不也发展社会福利事业。苏联和中国等社会主义国家支持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工人运动,支持殖民地国家的反帝、反殖、反霸斗争,也给资本主义国家造成了压力。但是,到20世纪20世纪80年代之后,这种外部压力逐步减弱和消失,西方国家的资本特权迅速膨胀,资本的力量大大超越制约资本的力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危机就再度出现了。这就证明,西方国家20世纪50-20世纪70年代短暂出现的资本和劳动处于均势的局面(被一些学者称为“凯恩斯妥协”),只是一系列条件下出现的偶然现象,而不说明资本主义社会自身能够解决其内在的矛盾。
再就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高福利”模式,是建立在剥夺发展中国家的基础上的。这样做,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有着历史形成的得天独厚的条件,但是广大发展中国家走这条路没有条件。资本主义制度解决了少数国家发达的问题,但是没有解决大多数国家如何实现发展的问题。资本主义并没有消灭危机,而仅仅是转移了危机。如果没有中国这样的“世界工厂”,西方的福利国家是不可能建成的。正如一句流行语所说——
从来就没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上面的分析证明,资本主义以来200多年的发展,并没有超出马克思的预料。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揭示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将导致利润率周期性下降的规律,迄今为止并未改变。
20世纪20世纪80年代以来,欧美国家继续向外扩张,形成了全球“三足鼎立”的分工格局:非洲和南美提供原料,东亚提供劳动力,欧美靠信贷扩张消费,这是一种典型的全球资本主义体系。这种全球分工的不平等,引爆了全球经济危机。这再一次证明,资本主义本身不能消除周期性的生产过剩、需求不足,以及由此带来的两极分化、经济泡沫,因此必须向边缘国家转嫁危机。这也决定了,“边缘国家”要实现现代化,不仅要像西方发达国家当年那样,突破本国传统社会结构(如封建土地制度)等的突破,而且还要突破帝国主义对现代化的抑制,也就是“反帝、反封建”,这是一个比少数发达国家实现现代化艰巨得多的课题。这就是中国革命的合法性来源,这就是革命和建设不可割裂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