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去钱学森将军家中吊唁、致敬九周年的日子。
2009年10月31日,钱学森去世的消息是一个朋友用电话告诉我的。我当时正开车进院儿,听此消息突然手脚一沉,瞬间灰心至极。停下车伏在方向盘上,很长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情景是我记忆中的第二次。第一次是毛主席去世。也是一个秋天,还是少年的我,正走在兰考县的一片沙原上。远远天空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沉痛宣告:伟大的……”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大喇叭那颤抖的音调。那是一个下午。四十年后我依然记得当时的感觉:天忽然就灰暗了,冷风嗖嗖,响彻旷野。寥廓的豫东平原,漫长的黄河故道,天苍苍,野茫茫,就我一个人,双腿似坠,一步一挪地往回走。
图:作者拍摄于凤凰岭
那种灰心都写在天上了。
我一直认为,伟大的人是不会死的。他们应该一直陪伴我们。否则,我们不是太孤独了么?
但是,现实中的一切媒体都在说他们“去世”。我的灰心是对他们的一种“抗议”。
我还是认为伟大的人不会死。
我永远都这么认为。霍去病死了吗?岳飞死了吗?毛泽东死了吗?随便走进图书馆、剧院、市井茶楼,在每一个有良知人们的心中,你都可以感到他们、听到他们,见到他们。
见不到、听不到、感不到的才是死。
死与生,不是一个物质概念,而是一个精神概念。哲学可以为我辩护,而未来的科学将为我证明。
九年前的今天,我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拜祭钱学森将军。刚买了菊花,又接到几个朋友邀约,一起去祭奠钱老。
有祭友同伴,脚步轻快了许多。刚近钱老居住的老航天部小区,已见人山人海:在我们之前已经来了很多很多的人,而四面八方的人们依然在向着这个小区涌来。
我是第一次到这里来。感觉小区像是上个世纪六、七年代的职工楼,普通的砖结构板楼。楼上还有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留下的裂纹和加固过的钢筋。老式的铁框小窗漆痕斑驳。楼与楼之间,是几排大杨树。我就是从合抱的大杨树判断楼龄的。后来了解到,钱老是1960年搬来,之后再没有动过,整整住了49年,直到98岁高龄离开。
一条黑色的横幅,从三棵大树中绕了一个结,简单地挂在那里,算是钱学森将军的灵堂唁所。见到十分敬仰,享誉世界的一代伟人,竟是这样的栖居之地,内心的感恸无以言表。再看同伴,一个个都是信徒般虔诚、凝重,如浓云郁积将雨未雨的神情。
我们把花放到花山上——祭奠的菊花已经堆成了一座“黄”山。我忽然发现,这风景才是人间的绝美:上方是高高的云天,下方是厚厚的土地,中间是挺立身躯。
将军做人顶天立地,做事惊天动地,一心赤诚,俯仰无愧天地,正称得上这一行老树,一座花山,一寸热土,一片青天!
图:作者拍摄于凤凰岭龙泉寺
钱学森的故事无须我论,遨游太空的神舟比所有的语言都生动。但我还是忍不住感慨了一回:因为最后的怀念,我第一次进入钱老的家中。狭窄的单元门洞,狭小的客厅,这都是当时那个年代机关楼的标准设计。
那个年代公家配发的制式写字台,已经具有文物价值。我缺乏想象力,无法把这一切和中国导弹之父的身份对应起来。钱永刚说,上级领导也曾提出让钱老搬到更大一些的地方,但他谢绝了。
一直以来,钱学森就是一个传说。到这里,传说幻化为一桌、一椅、一床、一纸、一笔的真实。原来的悲伤已被另一种恍似回忆的情绪取代。
我好像又听到钱老略带调皮地笑着说:我姓钱,但是我不爱钱。
在21世纪初,这句话在我耳畔激起的轰鸣,不啻于又一枚弹道导弹冲天的巨响!
不爱钱!不爱钱!
那他爱什么呢?
今天,关于他在美国听证会上的记录解密——
美国官员问:如果在本国和中国发生冲突的时候,你是否会为了美国和中国作战?
钱学森答:我必将效忠中国人民!
这是秘密的听证会,美国是认真的。钱学森同样认真。这“认真”的一幕,可以直接雕刻尽20世纪风云激荡的中美关系史。
我甚至“感谢”美国,它们并没有枪毙钱学森,虽然它们的军事高官曾经发出这样的威胁。但它们还是“放虎归山”了。
美军曾授予钱学森上校军衔。他在扔掉“一切”回国的时候,把这个符号也还给了美国。之后,我见到最多的钱学森形象,是身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服。因为都穿过“三点红”的缘故,我总觉得钱老穿那身军装的照片是最“帅”的。
图:来源于网络
这也是我为什么称他为“将军”的原因。将军本是领兵之人的意思,但如果加入尊敬,那“将军”一词已经与军衔无关,而与他是否为国家立下军功直接相连。从古以来,领兵之人多如牛毛,“活”在今人口中、心中有几?中药大黄也被称为“将军”,那不过是一味泄药而已。
钱学森没有这个将那个将的什么军衔,但我依然称钱老为将军,就冲这句话:我必将效忠中国人民!他说到,也做到了。他不仅有此心,更有此能。
至于钱将军军功和“军力”,当年的美国海军次长是这么说的:他到哪里都抵得上五个美国海军陆战队师!但是,他严重低估了钱将军,岂止五个美军师!钱学森给新中国锻造的是一把“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的那把降魔剑,是让美国挥舞核讹诈大棒张牙舞爪的那批战争狂热分子,和他们身后武装到牙齿的百万大军,不敢越雷池一步的镇国之宝!
钱学森,和他之前的彭德怀、秦基伟、黄继光们,他同时的王进喜们一起,撑起了新中国的脊梁。
图:作者拍摄于国防大学院内
九年之后的今天,我听到了钱学森的这句话:必将效忠于中国人民。我记住这句话。
我终于明白钱学森将军逝世的那一天,为什么怅然若失了。
那天夜里,北京突然狂风暴雪。我清楚地记得,就在我停车不远的地方,一棵柳树的树冠被大雪生生压断。
正是万木霜天的季节,转眼便是白雪皑皑的冬景。
西山一夜白头。
图:作者拍摄于西山
我把这百年罕见的一幕,写在一个月后出版的《C形包围》后记里。而在那本书的前言,我引述了美国人对他们自己空军上校约翰.博伊德的评价:他只对祖国充满敬意。作为军人,我认为这是最高的评价。我以此为铭。
当时我并不知道钱学森将军在美国也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大人物就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就是境界,襟怀,有国,无我。
霍去病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岳飞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天下太平矣。
毛泽东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钱学森说:我必将效忠中国人民!
他们都为自己的话——不是话——是信念,付出了全部。
他们,是我的信仰。
信仰是不死的。
——以此纪念钱学森将军逝世九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