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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士尼真人版本的《花木兰》,我期待了很长时间,说实话,有点失望。
怎么说呢?
从视觉效果上看,还是没有跳出所谓“东方主义”的窠臼,仍是为了满足西方观众的猎奇心理和窥视欲而刻意营造的“中国”,是关于中国历史的西方想象和西方想象的中国风景的混搭与拼贴。
媒婆(郑佩佩 饰)脸上的白粉有铜钱那么厚,一副古怪可笑的怪样子。皇帝(李连杰 饰)令人想起“傅满洲”。花木兰是北魏人,属于“南北朝”的“北朝”,导演却安排他们一家住在“南朝”版图内的福建土楼里,无疑,这是因为土楼更像一处“中国奇观”。
情节的起承转合,也缺乏逻辑。
无论是花木兰选择面对自己的动机,还是战友及董将军(甄子丹 饰)接纳花木兰女性身份的过程,抑或“女巫”(巩俐 饰)从花木兰的头号敌人到以生命为代价来帮助她的转变,都处理的太过潦草,这就使影片的核心情感浓度大大减弱。
此外,刘亦菲(饰花木兰)也太柔弱了,缺少“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大将风度以及“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厚重,始终是一个刚入伍的小女兵的样子,镇不住场子,其单薄的演技,也无法撑住人物,展现出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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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话说回来,迪士尼这次对花木兰的改编,和其他版本相比,也有过人之处。
花木兰的故事,之所以一千多年以来长盛不衰,因为它触及到了一个重要命题:男女平等。
花木兰本是女娇娥,却做出了一番令大多数男儿郎都自愧不如的英雄事业,这令无数女性为之神往,连《红色娘子军连歌》里都有这样一句唱词:
“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
但花木兰故事的悖论却在于:花木兰固然是巾帼不让须眉,僭越了男权社会的女性规范,和男人一样投身大时代,共赴国难,忠君报国,成为皇帝和战友都认可的英雄豪杰,但她却是靠把自己装扮成男人来做到这一点的。
也就是说,尽管她僭越了男权社会的女性规范,但却没有丝毫改变、甚至丝毫没有扰动这一规范,无论是在战友们眼里,还是在皇帝眼里,她都是一个“男人”。
花木兰要等到战争已经胜利,和平已经恢复,一切都结束了,才恢复自己的女性身份:
“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在男权社会话语的压制下,女性甚至不能自证自己并不次于男性。
豫剧名家常香玉演绎的花木兰,有一著名唱段《谁说女子不如男》,为许多女性津津乐道: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谁说女子享清闲?
男子打仗到边关,
女子纺织在家园。
白天去种地,
夜晚来纺绵,
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儿干,
这将士们才能有这吃和穿。
你要不相信(哪),
请往身上看,
咱们的鞋和袜,
还有衣和衫,
这千针万线可都是她们连(哪啊)。
有许多女英雄,
也把功劳建,
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贤,
这女子们哪一点不如尔男(啊)?!
但是,这一唱段在女性听起来固然痛快淋漓,但却是“花大哥”唱的,而不是“花木兰”唱的,是来自男性的旁证而不是女性的自证。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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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迪士尼对花木兰故事的一个最大胆的改写,是让花木兰在战斗过程就卸去了戎装,露出了女儿本色。
这一改写,可以说是对女性千年困境的一个突破。
什么是女性的千年困境呢?
简单点说,就是从母系社会被父系社会取代以来,女性必须通过否定自己的性别才能取得和男人一样的平等地位。
从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角度来看,当渔猎和耕种取代采集成为人类主要生产方式之后,男性劳动力就成为生产力中最重要的因素。
因此,全部的社会结构和文化等等,就必然是“男性的”。这也就是说,“女性的千年困境”具有历史必然性。
文化上的进步,比如女性主义的兴起,可以缓解这种困境所带来的痛苦,但要真正打破这种困境,还有待于女性在生产力中真正成为和男性并驾齐驱的力量。
在这样男权主导的社会结构中,女性一直面临一个两难选择:
要么是女扮男装的花木兰,强大并且成功、和男人平等,但却是非女性的;
要么是秦香莲,女性的,但却是软弱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最低限度,也是不能被平等对待的。
无论怎样选择,对女性而言都是痛苦的。
但这个迪士尼版本的花木兰,却突破这个两难——让女性作为女性来进行战斗,而不是把自己伪装成男性来进行战斗!
作为女性的花木兰成功了,她不仅拯救了皇帝,而且拯救了整个帝国。
皇帝宣布,他本人和整个国家都欠她一个大人情,所以他两度请求(而不是下旨)花木兰留在他的禁卫军里当一名军官,而认为军营当中绝对不应该有女人的董将军也对她心悦诚服。
尽管这种改写无非是女性主义的一种美好想象——不过,如果考虑到前几年张艺谋通过《满城尽带黄金甲》对曹禺名著《雷雨》的改编、冯小刚通过《夜宴》对莎翁名剧《哈姆雷特》的改编、梁晓声对苏联红色经典《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重新演绎、徐克对中国红色经典《智取威虎山》的重新演绎,都是将其中民主性、革命性、人道主义的精华阉割殆尽,而将其变成纯粹的狗血剧和毫无意义的打斗剧,那么我们就不能不承认,迪士尼和《花木兰》的导演妮基·卡罗还是相当正能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