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0年即将过去,毫无疑问,疫情是今年国内外最核心的一条主线,不过今年还有其他许多“线”值得探讨,比如我《2020年第四次“毛泽东热”:他虽然离开,但他一直都在》这篇文章中所分析的贯穿全年的“毛泽东热”,再比如两个年度热词:从“后浪”到“打工人”。
2020年上半年最火的一个词是“后浪”,下半年最火的一个词是“打工人”。对于“后浪”一种普遍的观点是:我们不是后浪。B站宣传片中所展示的冲浪、滑雪、汉服、滑翔翼、全球旅行、手办、无人机、摄影等等元素不是我们绝大多数年轻人的生活。对于“打工人”一种普遍观点是:你们不是打工人。譬如,各种流量明星蹭热点说自己是打工人,被挂在热搜骂了好几天;宝马汽车官微曾打工人的热度,被全网嘲讽;智障富二代曹译文去工地体验生活,被喷得销声匿迹。
这两种情绪可以简单的概括为:“我们不是这样的”与“这样的不是我们”。说明当代的无产阶级在重修阶级认同这一门课程,历史兜兜转转又走了一个轮回。
(二)
我们先回顾一下“后浪”。《后浪》视频本身我认为没有任何问题,因为这个视频本身就是B站商业形象宣传片,带有明显公关意味的内容。但是B站的公关宣传策略出了问题(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故意如此引发广泛曝光),因此也就引发了广泛争议。
这个视频的本质是“B站签约百大up主”群像视频,但是非要蹭一个五四青年节的热点,并且打上了“下一代年轻人”“所有青年”“你们新一代”这些囊括群体的标签。既然你如此不客气的代表了群体,那么群体里有人觉得这个“B站签约百大up主”群像视频不能代表自己,也是很正常的而事情。
《后浪》里所展示的生活,真·资产阶级瞧不上,真·无产阶级觉得假,可能只有B站脑残粉、部分小众亚文化爱好者和精神上的小布尔乔亚会产生共鸣。有的人喜欢,有的人不喜欢,产生争议也就是在情理之中了。
对于我来说,我首先坚决承认这部视频制作用心、内容精良;但也坚决反对B站营销借此蹭五四青年节的热点并打上“青年新一代”的标签。这部视频完全是展示消费行为,没有一帧体现生产行为。你既然说要展示青年群像,自然少不了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工人,少不了快递外卖小哥,少不了下乡扶贫的基层干部,少不了996的互联网大厂员工。但是这就不美了不是?还是消费是“美”的、景观是“美”的,脱离“脏乱差”的生产是“美”的。然而这种审美只是不需要从事生产的布尔乔亚式的审美,用赵本山的话吐槽就是:“范师傅,我咋觉得劳动是最美滴呢?”
回避生产行为而展示消费行为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只有消费行为是可以区分“后浪”和“前浪”不同的生活的。真从生产维度上来看,“后浪”往往并不能超过“前浪”。前浪们年轻时代,还处在集体经济尾巴的环境中,他们大多数是前场后院、朝八晚五、中午回家做饭与午休、单位医院幼儿园子弟小学一条龙这样的生活,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赶上最后一波福利分房;相比于现在“后浪”们,每天两小时左右的通勤时间,无休止的加班与24h在线待命,医疗教育两座大山,攒钱买房遥遥无期……很明显这个内容是不好作为宣传视频来展示的,而只有科技的进步、消费的丰裕和对亚文化的宽容,是后浪们远远优于前浪的,所以视频有且只能展示这个角度去蹭“全体青年”这个热点。
然而这个角度蹭的背后隐含着一种荒谬。
在“B站签约百大up主”群像视频中,冲浪、滑雪、汉服、滑翔翼、全球旅行、手办、无人机、摄影等等元素成为了为“后浪”加持的色彩,然而这些爱好很明显都是高消费行为,那么是怎样的经济基础支持这些“后浪”们的兴趣爱好呢?毫无疑问来自于他们家庭的支持,还是要归功于“前浪”。如果不靠父母,那么“后浪”们的生活主流注定是从事生产活动——也就是挣钱,否则这些兴趣爱好就会成为无根之水。
所以这就是《后浪》视频的悖论:要么靠“前浪”的支持来从事这些消费主义亚文化享乐;要么现在的生活主流旋律注定是认真工作努力挣钱。同时B站的营销又想去蹭“全体青年”,引来种种不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所以网络上对于“后浪”这一名词的使用习惯是这样的:你看这个人,他XXXX,是真“后浪”啊。“我们”不是后浪,“他们”是后浪——这就是“后浪”这个词所提供的非常明确的区分意义。
(三)
说完了上半年的“后浪”,再来回顾一下下半年的“打工人”。
以“打工人”为身份切入点,这就带有了鲜明的阶级属性。在曾经,除了普遍的地域外,这一种广泛的群体认同、身份标识往往是建立在消费品之上:比如说苹果手机的用户——果粉;比如说各种潮牌、各种炒到天价的球鞋;再比如你带一个奢侈品包包,晒几张下午茶照片,你就进阶到“名媛”群体了。
曾经的无产阶级虽然过得很惨,但是精神很“饱满”——都有一个小布尔乔亚的梦,觉得自己学历不错、大城市白领、写字楼工作,生活、身份认同、审美趋向都在向“精致”二字无限靠拢。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精神上的布尔乔亚们梦破碎了,他们发现大城市不是梦想实践的场所,而是年轻鲜美的劳动力剩余价值绞肉机,榨干他们青春后就一脚踢开;写字楼不是高大上的办公场所,而是变种的流水线,狭窄格子间里容不下灵魂也容不下肉体,甚至仅有的隐私场所——茅坑,也都开始计时出恭了。
梦想破灭的声音让他们开始厌恶,厌恶资本家飞龙骑脸为所欲为得寸进尺,厌恶钉钉的提醒声、打卡时的笑脸以及洗手间中的计时器,厌恶社交网络、商家广告、商品符号对他们的种种规训,让他们意识到了这些虚无缥缈浮华的背后其苟活的本质,他们终于明白了——繁华和热闹是罗马人的,社畜只有早晚高峰。于是“打工人”这个梗火了。
与之相应的,无产阶级们开始对群体身份的“纯洁性”有了一定的要求。这个梗一火,各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线的明星都来蹭,说自己是“打工人”。这瞬间引起了舆论反扑,“明星不算打工人”挂在微博热搜大半天。
上一次见到类似的舆论情形,还是一群明星发声“明星是高危职业”,结果被网友们喷到妈妈都不认识了。说明无产阶级还是有一些发自内心的、朴素的阶级认同,至少知道一个片酬代言就是普通人一辈子挣不到的钱,所以对了这群得了便宜还无病呻吟摆不正自己位置的人们,大家毫不客气。
但是,正如上文所说,无产阶级们是在“补课”,所以目前只能从最初级的补起。
如果说“身份认同”,没有必要重新发明一个“打工人”的概念,“无产阶级”这四个字就足够了——整个唯物史观,整个剩余价值理论,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内涵都可以体现在其中。为什么还要换一张“打工人”的皮推陈出新呢?
近几十年来,资产阶级因为其优厚的经济基础,往往能在文化、娱乐、影视、舆论领域占据核心位置,同样大资本控制的文化影视游戏娱乐公司,也是“精神食粮”的最主要产出方——换句话说,这就是“掌握话语权”的人。因此,他们针对于革命、针对于共产主义、针对于被压迫被剥削的群体,开展了长久的污名化“诛心运动”。
譬如用“企业家”代替“资本家”,甚至冠以“人民”“爱国”二字,也是这一现象的集中体现。
戴锦华教授就说过,她发现北大学生中就普遍存在着一种权力的内在的尊重,以及对革命非理性的恐惧,她把这称之为“告别革命的共识”。这就是多年以来对革命的文艺污名化运动潜移默化洗脑的结果,就仿佛《茶馆》中松二爷那句如条件反射一般的:“你这是大逆不道啊”。
“告别革命的共识”与“剥削压迫现实”相交织,造就了“打工人”这种既诙谐幽默广泛传播、又非常怪异拧巴的“属于时代特色的梗”。
正因为主流舆论中革命性与战斗性的缺位,“打工人”这个梗才会被众多娱乐明星、消费主义品牌、互联网巨头、二流媒体所滥用,否则单单“无产阶级”四个字,早就把他们吓的闻风丧胆了。
(四)
所以说2020年这条主线最鲜明的特点就是,新兴的无产阶级开始审视:谁是我们?谁是不我们?我们是谁?
毛选开篇第一卷第一句话:“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这绝对是提纲挈领统领所有问题的“问题”。但这一问题在后现代社会无限复杂化,以至于现有的国际共运理论都不能很好地解释这一问题。
革命主体缺失是当今左翼运动面临的首要问题。社科院教授姜辉就在一次线下演讲中指出:一部二战以来的当代左翼历史,就是一部苦苦寻找革命主体而不可得的历史。或者说是一部分人苦苦等待必将出现的“觉悟的工人阶级”但始终没有等到,而另一部分人等不下去了苦苦寻找新的革命主体也没有找到,于是两边不断撕逼却撕不出个结果的历史。
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当今非常普遍的“白领”阶层算不算无产阶级?算不算潜在的革命力量?这个问题双方就争论不断,按照狭义的无产阶级划分,工人阶级限定为生产劳动者或者工厂工人,而白领被定义为“新型小资产阶级”——这个定义我们在《穿Prada的时尚女奴隶》中详细解释过:新型小资产阶级不掌握任何生产资料(说白了就是还是穷打工仔),但是生活、消费水平甚至价值观上,处处向真正的资产阶级看齐。他们有着相对好的家庭条件,无忧无虑的童年,接受过高等教育,然后大批地涌入了激烈竞争的就业市场,从事一些基层的脑力劳动。在受消费主义的影响上,新型小资产阶级的表现出奇地一致:无比沉迷于伪装、表象、自我的生活方式及无止境的新体验。
但是另一部分理论认为,白领阶层跟体力劳动者并无差别,一样备受剥削,一样穷的一逼,他们出卖的“脑力”同样算劳动力,自然也属于无产阶级。
当今左翼理论对小资产阶级/白领的解释达到了经院神学一般的执迷,但正如前文所说,时代早已变化。按照马克思的理论,无论白领阶层还是体力劳动者,他们都不掌握生产资料,因此应该算作“无产阶级”的范畴。真要用理论去套,卖煎饼果子大妈都比白领们更像“小资产阶级”,因为大妈还能有自己的生产资料,抗风险能力比那些说加班就加班、说裁员就裁员的白领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但是,你说是买煎饼的大妈们和体力劳动者更有阶级认同,还是那些“白领”们和体力劳动者更有阶级认同呢?这个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相关的争论可以说是一言难尽了,因为双方都能找到很多证据很多论点,都是言之有理即可。但是在实践的方面就出了大问题了,坚持体力劳动工人为革命主体的先锋队(如希腊共产党),最终发现体力劳动者无论在绝对数量和相对力量上来讲,在当今都愈发弱化,本根无法形成很大的社会影响力——这在马克思或列宁的时代是都没有遇到过的困境。而那些把白领阶层定义为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如英国共产党——希腊共产党和英国共产党就这个问题还有过一段论战),在实践中就会发现这群人压根就没有革命性。虽然这些所谓的白领阶层确实很穷、确实受压迫,但是他们表现出来的特质与小资产阶级并无二样:个人主义、拜金主义、虽然丧但拒绝抗争、虽然穷但沉迷消费主义——这就是我们课本里所说的,软弱性和妥协性共存。更要命的是,他们有一个一致的特征就是歧视体力劳动者、毫无阶级认同感、厌恶革命。
萨特的亲传弟子和亲密战友、五月风暴领导人之一、著名左翼思想家安德列·高兹,总结了一下双方的理论,并提出了一个“新工人阶级论”。高兹指出,资本主义生产结构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中间阶层”正在崛起:它由专家、技术人员、教师、科学家、工程师、高等教育者、新闻记者、管理人员、知识分子组成。区别于传统的工人阶级,这些群体受过高等教育,工作环境、生活环境和经济实力普遍高于体力劳动者。
因此高兹认为,促使这些群体革命的动力不再是传统工人阶级所面临的绝对贫困,而是异化。他们对于非异化的劳动的追求、对于无剥削的环境和自由的生活具有更强的动力。同时高兹也指出,这些“新工人阶级”虽然有个革命性的一面,但其保守型更占主流,因此不能作为革命主体,他们大概率甚至还会成为于革命的阻碍力量。相当于把上面两种理论和了个稀泥,但是结论还是一样的:无解。
于是在“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之后,首要问题中又加了一条:谁是“我们”?
在2021年,这将是无产阶级们继续探讨的核心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