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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田 | 知基层农业合作化运动,看柳青《创业史》

2021-03-14 08:55:26  来源: 红歌会网   作者:老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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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语

  小农经济的脆弱性,往往是加速社会阶级分化的杠杆,是否存在着合作起来稳定生产和生存条件的可能性?中国社会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未曾断绝。

  《创业史》概括了我国土地改革后农业合作化运动中的社会矛盾冲突,呈现了新旧世界观斗争、利害关系冲突和主人公遭遇的困难等。给自己一个人寻找出路,和给所有人找一个出路,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观,需要主观世界的革命;合作化期间,梁三老汉和梁生宝的冲突,根源在此。父子之间的冲突,看来是集中了两种世界观的冲突,但梁三老汉还服膺土改确立的新规则,不得剥削他人和重新成为地主。新政权推广的新规则,对于旧世界观依然具有威慑力,这就有了妥协的可能性——也许梁三老汉最后还会回头支持梁生宝和集体化。

  作者|老田

  责编 |小展

  后台编辑|童话

  图片来源:网络

  据说,以前很多农村基层干部遭遇到问题时,都会阅读柳青的小说去寻找思路。老田作为长江边上种水稻的职业农民出身,在阅读《创业史》这部小说时,也获得了很多感想。最初阅读小说时,主要的感想有三点:小说对于现实利害关系冲突的呈现程度,小说所呈现的新旧世界观斗争过程,以及小说主人公遭遇到的困难和问题及其与历史的勾联。

  小说从民国十八年的山西大旱开始讲述,这个背景较为具体地触及到小农经济的脆弱性与抗风险能力低下性,而这往往会在社会结构中间成为加速阶级分化的杠杆。小说人物所展望的新路,直接与“人在灾情目前的脆弱性”相关——是否存在着合作起来稳定生产和生存条件的可能性。而小农经济的脆弱性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其社会和政治影响也一直很巨大,2000多年来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一直未曾断绝,但要完成真正的制度创新却不容易。

  1950年代的剧烈变革,算是对这个老问题的新回应,而1980年代的逆向变革,依然处在同一个问题域当中。小说描写的历史场景,大概不可能有重复的机会,但老问题依然还在,还在等待答案,所以,小说依然是活着的和具有生命力的。

  前仆后继蹲乡村

  曹锦清教授说:文学是用特殊去表现一般,是用个性亲历和思考作为故事情节,去承载共性的展开样式。这也许算是一种读小说的方法。

  柳青写作《创业史》,从1952年就深入农村,长期体验生活,很熟悉农村和农民的生产生活方式和交往方式。同时,他还兼任陕西省长安县委副书记,对于政策进入农村的实践过程,也获得了一个自上而下的视角。这样的个体体验与共性表达过程,很接近于葛兰西所说的“有机知识分子”路径。

  似乎,表达劳动者的生产生活、处境和体验,成为文学阵线划分的一大硬界限。台湾余光中向当局告发,说陈映真提倡乡土文学就是共党主张的“工农兵文学”,后来1980年代内地主流文学界很多大腕都狠批过“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把作家的写作,干净彻底地与底层劳动者割裂开来的努力,一直都存在着。

  在1950年代,则是反面的努力大量存在,不是柳青一个人这么做,而是一股潮流,马烽深入汾阳县贾家庄(《三年早知道》),赵树理长期蹲在川底村(《三里湾》),都是在用一个路径,去深入体验生活,花大量时间和精力,去获取第一手材料,还把对现实材料的充分汲取,放在动笔写作之前。

  彻底否定WG之后,类似的创作努力就很少见了。以此而论,以社会学——寻找个体承载的社会关系——的方式,去阅读老一辈名家的小说,还是比较靠谱的选择,这能够相对接近作家的创作意图的。

  从这样的角度去阅读《创业史》,会看到书中的主角,在社会剧烈变革时期的不同表现。这其中,有人要朝前看,创造出新的制度成为所有人的依托,书中的主角梁生宝就是如此;人本能地向后看,希图在新的基础上沿着旧的通道发家致富,其中有充分表现的、最服膺旧道路的人物,是梁生宝的养父梁三老汉。

  改革中的利害纠葛

  1950年代初期,是农村基本制度完成剧烈变革时期,这会根本性改变利害关系结构,以及现实中间的利益分配,在不同地位上的人们,会有不同的机会损益评估,从而决定自己的选择——支持哪一边?在蛤蟆滩这样一个村落中间,新旧社会给人以不同的机会,而成功者与失败者在村落中间又具有不同的地位和影响力,这个会潜在地改变舆论方向,并推动制度变革方向和运作效率。

  在历史和学术研究中间,更多注意政策变化及其阐释,而小说中间,则更为注重政策的社会基础——村落中间活生生的人,是如何看待政策和制度的,又是如何在政策或者制度变革中间决定自己的态度的。

  在旧时代,梁三的父亲作为最守信用的佃户,艰苦创业造了三间瓦房,给梁三娶了门媳妇,似乎进入良性循环了。但是,先后死了两头牛,加上媳妇产后风,家破了,房子也拆了,卖了木料砖瓦。民国十八年的大旱,一些人陷入生存危机,另外的人得到一个机会重新开始。梁三找了个带儿子的寡妇,重新成家了,那个小男孩就是书中的主角梁生宝。

  沿着旧时代个人发家致富的道路前进,梁三老汉特别执着,这里寄托着他父亲的梦,他自己的努力,还有得到偶然的机会重新开启的新希望,还有不止一次的失败;在这样的反复锻打过程中间,老汉发家创业的世界观特别稳固。在这里,存在着冲突:给自己一个人寻找出路,和给所有人找一个出路,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观,需要主观世界的革命;合作化期间,梁三老汉和梁生宝的冲突,根源在此。

  “梁三老汉没防备儿子这几年在外头接受了另外的教导,他已经对发家淡漠了,而对公家的号召着了迷。”“当听说生宝入了党的时候,老汉受了沉重的打击,在炕上躺了三天。”

  按照托马斯·库恩的说法,发生了范式革命之后,从前的鸭子现在变成了兔子,在不同范式之间存在着“不可通约性”。孔夫子说“三年无改为父之道是谓孝矣”,看来,颠覆旧的文化领导权或者背叛世界观是最大的不孝。

  父子之间的冲突,看来是集中了两种世界观的冲突,但梁三老汉还服膺土改确立的新规则,不得剥削他人和重新成为地主,新政权的推广的新规则,对于旧世界观依然具有威慑力,这就有了妥协的可能性——也许梁三老汉最后还会回头支持梁生宝和集体化的原因在这。

  新政权要有新队伍

  基于柳青的理解,村落中间,新政权对于异己者的最大威慑力,奠基于土改时期的群众斗争,这份威慑力在完成土改复查和土地证颁发之后,开始部分地消退。郭振山对于新富农的权威性大幅度下降,第二次“活跃借贷”,就得不到富裕中农家庭的配合了。

  我老家的合作社社长回忆,土改之后,村落中间,中农以上的家庭,就没有多少话语权了,这个潜在的村落影响力再分配,牵涉极大,后续的系列农村政策,多不利于乡村富裕家庭,其抵抗力不足或者抵抗意愿低落,应该是政策推广阻力较小的原因,也应该与土改那一次的“民主革命”中间“影响力再分配”的成果相关。

  土改那一次的革命性颠覆,只是部分地否定了旧的可能性和道路,但新制度要运作良好,还需要有一个新的干部群体和管理结构的成熟。如果从干部的个体努力和努力意愿去回顾,还另有兴味。代表主任郭振山在解放前就积累了部分威信,土改时期更成为革命和党的化身,也成了既得利益者和最有可能沿着旧通道快速致富的人,所以,到了合作化阶段他已经有了与国家政策方向不同的利害关系。而梁生宝则热心创造新的道路,为所有人谋求一个出路,在这个努力方向上,梁生宝们面临的困难不小。

  我的一位当过记工员的叔父说过:当小队干部有时候得罪人,每个月才补3个工(收入高出平均10%),大家都爱干不干的,要是一个人多得一倍,可能会好些。在《人民公社六十条》中间,硬性规定大小队干部一起的补助工分不得超过总工分数量的2%,四清期间更是强烈要求基层干部不得脱离劳动。

  梁生宝的过度大公无私,为了集体和大家而不断地自我“剥削”,体现了《老子》推荐的那种朴素的领导权生成要求: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他处在旧有的发家致富的想象力包围中间,养父的激烈反对成为一个最鲜明的代表形象。他本人似乎有着高度的使命自觉,要为那些处于破产威胁边缘的穷苦人,寻找一条生产互助和经济上得到解放的道路。

  在这里,农村有效的“生产政体”会是怎么样的?这里有一个潜在的对话关系:从孟子猛烈批判公权力抽离生产和生活过程开始计算,与农民的生产与生活条件稳定性需要有关的那种守护权力——这种权力或者道路已经断绝了两千多年之久。

  构建一个梁生宝努力方向上的管理结构,成为庄稼人的生产与生存条件的守护力量,这在毛时代是党内高层政见分歧的焦点,毛后时代又被选定为“破除旧体制”的第一步,今日主流经济学依然在为此申辩不休,我们今天回顾这同一个问题:柳青看到的困难和问题,是否就是全部?

  二〇二一年一月三十日

  《创业史》题序至第九章摘录

  一天深夜,梁三从终南山里担木炭回来了。他进山担木炭和进城卖木炭,都是鸡叫起身,深夜才回来。P6(注:此页码对应的是电子版,而非纸质版,下同。)

  当念毕“空口无凭,立婚书为证”的时候,人们的眼光,不约而同地都集中到宝娃他妈沉思细听的瘦长脸上了。P8

  梁三的光景是艰难的,连脚地和街门外从前种地时做场面现在种菜的地皮算在一块,统共一亩二分。他全指望苦力过日子。春天,城里人不烧木炭火盆了。到深山里运木料的路还没有消冻以前,梁三只好在山边上割茅柴,到城里或黄堡镇上去卖。常常要等梁三带回来粮食,女人才能做饭;但是她不嫌他穷,她喜欢他心眼好,怜爱孩子,并且倔强得脖子铁硬,不肯在艰难中服软。这对后婚的夫妻既不吵嘴,也不憋气。他们操劳着,忍耐着,把希望寄托在将来。

  家业没创起来!

  五十多岁的梁三老汉累弯了腰,颈项后面肩背上,被压起拳头大一块死肉疙瘩。他得了冬天和春天很厉害的咳嗽气喘病,再也没有力气进那终南山了。P9

  就这样,可怜的宝娃上了庄稼人生活哲学的第一课。到十八岁的时候,他已经对庄稼活路样样精通了。在下堡村,他的工资达到成年人的最高数目。他暗自把长工头当做老师傅,向他学会了所有的农活,包括最讲技术的撒种······P11

  又过了两年,梁生宝被拉了壮丁。梁三老汉坚定地卖了大黄牛,赎他回来。为了避免再一次被拉走,打发生宝钻了终南山。十八亩稻地退还了吕老二,改租给旁人了。这是命运的安排,梁三老汉既不气愤,也不怎么伤心,好像境况的这一发展是必然的一般,平静而且心服。看破红尘的老汉,要求全家人都不必难受。他认为和命运对抗是徒然的。P14

  再也听不见牛叫的草棚院里,老汉、老婆、闺女和童养媳妇,靠着梁生宝不定期地从终南山里捎回来的钱,过着饥寒光景。老两口头上都增添了些白头发,他们显得更加和善、更加亲密了。他们没有什么指望,也没有什么争执,好像土拨鼠一样静悄悄地活着。生宝他妈领着闺女和童养媳妇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春天在稻地南边的旱地里去挖野菜,夏天到北原上拣麦穗,秋天在庄稼路上扫落下的稻谷,冬天在复种了青棵的稻地里拾稻茬,人们赞美这对老夫妻,灾难把他们撮合起来,灾难使他们更和美。

  他们再也不提创家立业的事了。P15

  果然,第二年冬天,给梁三老汉分下十来亩稻地。老汉如同在梦里一般,晃晃悠悠多少日子。他的老脑筋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他曾经日谋夜算过:种租地,破命劳动,半饱地节省,几分几分地置地,渐渐地、渐渐地创立起自己的家业来。但是,他没有办到;生宝比他精明些,也没有办到。而现在,人们只要告诉他一声,十来亩稻地就姓梁了。P16-17

  仿佛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精力,注入了梁三老汉早已干瘪了的身体。他竟竭力地把弯了多年的腰杆,挺直起来了。P18

  ······但是,又过了一年,梁三老汉失望地得出了新的结论:生宝创立家业的劲头,没有他忙着办工作的劲头大。发了土地证,庄稼人都埋头生产,分地户都专注心发家的时候,有些村干部退了坡;而生宝特别,他比初解放的时候更积极,只要一听说乡政府叫他,惯下手里正干的活儿,就跑过汤河去了。

  梁三老汉独独地站在那里,奇怪起来:为什么那样机灵的小伙子,会迷失了庄稼人过光景的正路?小伙子红腾腾的脸盘,那浓眉大眼,那下嘴唇略微肥厚一点显着很忠厚的模样,和从前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他的心变了。种租地立庄稼时的那个心,好像被什么人挖去了,给他换上一个热衷于工作的心。他的行动渐渐地惹梁三老汉生气。有时候,梁三老汉也疑心:大约是对那又瘦又小、多病的童养媳妇不满意吧?老汉在生宝晚上出去的时候,偷偷地跟在远远的后边,注意他是不是往名声不好的女人翠娥草棚屋钻。不是的,小伙子直端向开会的地方走去了。坏了!梁三老汉没防备儿子这几年在外头接受了另外的教导,他已经对发家淡漠了,而对公家的号召着了迷。

  当听说生宝入了党的时候,老汉受了沉重的打击,在炕上躺了三天。P20

  “他为人民服务!谁为我服务?啊?”老汉冲到老婆面前来了,嘴角里淌出白泡沫,瞪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质问,“三岁上,雪地里,光着屁股,我把他抱到屋里。你记得不?你娘母子的良心叫狗吃哩?啊?我累死累活,我把他抚养大,为了啥?啊?”老汉冤得快哭起来了。

  好像一个什么尖锐的东西,猛一下刺穿了生宝妈的心窝。她瞪着眼睛惊呆了。随后,她哇一声哭了。她丢开吵闹的老汉,冲进街门,趴到草棚屋的炕沿上,呜咽嚷泣去了。老汉第一次在不和的时候,拿二十几年前的伤心事刺她,她怎么也忍不住汹涌的眼泪啊!P30

  梁大说“那草棚院往后吵嘴干仗的日子多哩!你们见天往那里跑呀?你三叔是把白铁刀,样子凶,其实一碰就卷刃了。他要是真残刻,管不下个生宝?!甭去哩!回来!”

  梁三老汉蹲在地上,挠勾着脖子,气愤地往土地上唾着白泡沫,一声不吭。他对这些人也反感。他们都是梁生宝互助组的基本人。他们土改后光景依然困难,仗着互助组扶帮着做庄稼哩。他早就明白:他的儿子生宝,现在是为他们的光景奔忙哩······P31

  他本来没准备提二十几年前的伤心事。那些关于老婆和生宝进他门的伤感情的话,是他由于愤怒失去了理智的一刹那,冲口说出来的。刺痛了老婆的心,他才悟到不该提那层事;揭别人的疮痂,不管关系怎么深,都是不好的。但他和老婆闹仗,他并不后悔。这是他蓄谋好久的,一直在瞅着一个适当的时机爆发。他想:他一闹,让生宝的亲娘扯他的腿,比他和养子直接冲突要好些。但是他的一句过火的话,惹得老婆哭哭啼啼,他恨自己的愚鲁,没有自制力。P32

  盖房的是富裕中农郭世富,是梁三老汉顶羡慕的人。那弟兄三人当年跟老郭从下堡村西边的郭家河,移住到这蛤蟆滩来,在财东家的地上打起四堵土墙,搭成个能蔽风雨的稻草庵子,就住下来了。现在人家是二十几口人的大家庭,几十亩稻地的庄稼主,在三合头瓦房院前面盖楼房了。前楼后厅,东西厢房,在汤河上的庄稼院来说,四合头已经足了。梁三老汉几十年来只梦想着能恢复起他爹盖的那三间房,也办不到呀!P33

  那是富农姚士杰,生得宽肩阔背,四十多岁的人像三十多岁一般坚实,穿着干净的黑市布棉衣,傲然地挺着胸脯站在那里。他的一双狡猾的眼睛,总是嘲笑地漂着看景的人。他那神气好像说:“你们眼馋吗?看看算哆!甭看共产党叫你们翻身呢,你们盖得起房吗?”梁三老汉从姚士杰的脸上看得出:富农是这个意思。准是这个意思!一点不错!他知道姚士杰这人,不管面面上装得多老实、多和善,心里总是恶狠的。姚士杰他爹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人不离种子!

  啊!那是郭振山!多大汉子高耸在人群中间,就像仙鹤站在小水鸟中间一样,洪亮的嗓音在和聚在他周围的人谈论着什么。他是村里的代表主任、四九年的老共产党员,在村里享有最高的威望。梁三老汉知道:郭振山和姚士杰是这村里的一对厉害公鸡,经常在一块啄的。解放前,郭振山啄不过姚士杰;解放后,姚士杰可啄不过郭振山了。在土改的当儿,富农有一阵子很服了软。但过后嘴虽不硬了,心里还是硬的。现在,这两个仇人一同在郭世富家做客了,而且都等着第二轮坐席。真是要强的人!

  “你在你的党好哩!”梁三老汉在心里恭敬地对郭振山说,“你把俺生宝拉进党里头做啥嘛?淹生宝不是那种和人争气的人。你把他拉进去,叫我老汉怎弄哩?你弟兄三个,外头有人干事,屋里有人种地,你们积极得起啊!”但是老汉光在心里这样想,嘴里却不敢这样说。他在地多的人和能干的人面前,有一种难以克制的自卑感。P34

  梁三老汉最心服、最敬仰这老汉—当年从郭家河领着儿子庆喜来到这蛤蟆滩落脚,只带着一些木把被手磨细了的小农具:锄、镬头和铁锹······现在和儿子庆喜终于创立了家业,变成一大家子人了。郭庆喜贪活不知疲劳,外号叫“铁人”;又是个孝子,记住自己五岁离娘的苦处,见天给老爹爹保证二两烧酒,报答当年抚养的恩情。梁三老汉看见这个心好命也好的老人,想起养子生宝对自己的不孝敬来,冤得简直要落下泪来了。他凑到郭二老汉跟前去,这正是听他倾吐郁闷的适当的人。他老人家不会把别人的家务纠纷当趣话闲摆弄的。P35

  “不!放手!让大伙看看,你的脑袋到底比俺们平常人大多少。据说贵人头大,可是从来也没仔细看过···”

  直至羞愧得梁三老汉红了脸,宣称要是再不放手就要破口,加上郭二老汉的劝教,那只无情地抓着毡帽的手才松开了。人们用各种眼光——有的同情、有的好笑、有的漠然一一望着梁三老汉卑微地把自己的毡帽戴正。人们这样不尊重他,他也不怎么生气,因为他认为:只有像他哥梁大、郭二老汉他们一样创起业来,才能被人尊重。P36

  “啊呀!孙委员,”旁边有人讨厌地打断他,“叫你水嘴,可真没叫错呀了,说开就不由你自己了!你见了王书记低头弯腰,像孙子一样,背后就叫人家王大脑袋哩!’’

  人们叫郭振山郭主任是尊敬,叫孙志明孙委员是嘲笑。P37

  人们重新纷纷议论起来了。有人说,梁生宝人年轻,做事没底底。另外的人说,县里夸奖他儿句,他就脚跟离地了。也有人估计,他做不到的话,很可能犯法,因为据区委书记在村里讲话,“计划就是法律”······等等。几乎一致的看法是:要是代表主任郭振山出头领导那样一个互助组,也许还有点门路;梁生宝不自量,等碰破了脑袋以后,他才知道铁是铁,石头是石头······

  梁三老汉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逮住人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听了这些话,老汉多么寒心啊······P38

  他奇怪:这个老人说话又慢声音又低,他用一种什么方法教导儿子安分守己过光景的呢,他多么想参考参考旁人的训子方法。

  “走里郭二叔!”梁三老汉亲切地要求,“到你屋里蹲一阵去。咱谈叙谈叙,好不好?”P39

  总有那么一部分人,拿自己的低级趣味,忖度旁人崇高的心情。她懒得去听。她想:既然新社会给了她挑选对象的自由,总要找一个思想前进的、生活有意义的青年,她才情愿把自己的命运和他的命运扭在一起。为了慎重,虽然女性的美妙年龄已经在抗婚中过去了几岁,改霞也决不匆忙。

  但秀兰的幸福对她很有影响。最近,她内心中萦绕着一种对男性的欲念。这并非生理上的原因,而是成天和秀兰在一起,觉得自己精神很空虚。她绝不是渴望着结婚!如果是那样没意思的女人,她不会抗婚三年,终于达到解除婚约的目的。她是觉得她那么需要和秀兰一样,想念着一个男人,而又被一个男人所想念一一这个男人给她光荣的感觉,是她心上的温暖和甜蜜!

  连改霞自己也觉得出来:从解除婚约以后,她变了很多。从前,她在小伙子们中间跑跑跳跳,说说笑笑,毫不拘束,毫不戒备;现在,有了重新挑选对象的权利,她拘束起来了,戒备起来了,总在避免被人误解。她感觉村里和学校里有许多人,也用和从前不同的眼光看她了。这是不可避免的。她站在三年级学生娃们排头,好像老师领着一班学生。她和一二年级的女老师同岁,怎能不引人注意?秀兰不同:人家是志愿军的未婚妻,现在被人们羡慕,将来跟一个光荣归国的英雄共同生活。改霞念着小学三年级,却不知道自己将走一条什么样的生活道路。这心思给这个二十一岁的女青年团员增添了精神负担。但尽管人们注视她,她有烦恼,她却从来不对任何人诉述。她对秀兰也不说。P42

  他把担子放在某一个村当中一吃呼,召集起许多妇女。他会把那些仅仅来看看他的货色而根本不想用粮食换瓦盆的妇女,说得高高兴兴改变了主意,并且暂时认为:只有在那一天用粮食换瓦盆最聪明,最合算。郭振山就是这样善于运用语言的魔力!

  改霞自己也借助过代表主任的说服力。当五0年秀兰开始上小学的时候,改霞要上,妈不让;当时是农会主席的郭振山说服了这位守旧老人。在和周家解除婚约这件事上,她和妈顶牛顶了三年,最后,还是代表主任打破了她妈的旧道德观念。改霞崇拜郭振山,还因为这个精明的庄稼人对她是兄长般动机纯洁地关怀。他把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的女儿,引导到下堡乡五村的政治舞台上来,使她这个农村闺女,尝到了她所没有梦想过的社会斗争的生活滋味。现在她是下堡小学的团支部委员。她觉得解放后,天也比解放前蓝,日头也比解放前红,大地也比解放前清亮。她内心投向社会事业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总觉得她要有所作为,才不枉解放,才不枉党的教育、培养······P46

  代表主任关心她,鼓励她进步,没有一点自私的动机,完全是出于对国家建设的热心支援。她怎么能不考虑他的话呢?她甚至于觉得,违背了代表主任的意思,就是违背了党的意思,就是忘恩负义!

  唉唉!原来代表主任也不重视生宝的互助组。看样子,他不承认互助组是社会主义萌芽。听口气,他只承认“能解决贫雇农的一些困难”。二十一岁的农村女团员,自恨只有一股投向社会事业的热情,却没有判断这个问题的思想水平。梁生宝对呢,还是郭振山对呢?开头,改霞以为代表主任对生宝互助组冷淡,是因为生宝没和他商量就把大事揽回村了。他们不融洽,经过解释,会消除的。现在,她恍然明白了:代表主任对互助合作的看法根本不同。也许郭振山是对的!你看,乡村里庄稼人都不情愿搞互助组嘛。“社会主义”这个名词,庄稼人嘴里说起来,还很别扭、很生涩,好多人只会说“社会”,不会说“社会主义”。这大概就是生宝的努力被人讥笑的原因吧?P50

  “生宝呀!”改霞走在官渠岸小巷里的时候想,“你为啥不和郭主任商量商量,在县里放大炮呢?你真冒失,没郭主任的帮助,你怕不成功吧?”

  她的心情,随着暮色阴暗,更加阴暗下来。她开始担心她喜爱的人不光彩地失败,她为生宝难过。村内和党内这样强有力的人物,不给他撑腰、鼓劲,他要巩固他们的互助组、完成增产计划,该是多么吃力呀!她还不能马上决定,她是不是通过秀兰,把这个情况告诉生宝呢?要生宝趁早慎重考虑,把口气放软一点,免得日后难堪呢?

  不能!不能!绝对不能!代表主任今天和她说的话,当面只有路旁的嫩草、渠里的流水和稻地里复种的青裸知道,它们不会说话。她警告自己:

  “你不管走哪条路,绝不能把郭主任的话露了风,挑起村里两个党员不团结······”

  在土地改革的运动中,改霞曾经不断地这样思量过:“要是我有生宝这样一个女婿,那我可幸福啦!”这话她嘴里说不出,可是她用她那富于表情的眉眼,通知过生宝,扰乱过生宝的心思。现在,她简直可以立刻决定嫁给他的时候,生活却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她不得不重新考虑。她看出来的:生宝最近一见她就脸红,是对她怀着念头哩。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呀!你对互助合作那么大的胆量和气魄,你对这样事这么无能?如果你胆大一点,泼辣一点,两个情人的关系,说不定你去郭县以前已经确定下来了。要是那样,改霞又怎么能陷入这个刚才开了头的矛盾中呢?······P51

  郭振山满腮胡植的脸,渐渐地沉了下来。这位本家叔叔意外的强硬,使在场的每个人都盯着他,好像说:“看你代表主任有办法吗?”郭振山知道:要是郭世富连一点粮食也不借出来,那么郭庆喜、梁生禄和其他普通中农,就更没指望了。自然,在乡政府的干部会上,各村的代表主任都喊叫今年的活跃借贷难办;但总不能不给几家最困难的翻身户筹借点吧?何况五村在下堡乡总是先进的行政村呢!P56

  “主任,你听!”郭世富转身痛苦地朝着郭振山,带着不平的口吻说,“这是你主任经手借去的粮食啊。说了当年春上吃了秋后还。没还也罢哩。没粮食有话也好。问一声,连一句顺气的话也没。你说这中贫农的团结性儿怎着?”

  说毕,难受得哼哪着,摇着头出了街门走了。

  “没粮!官司打到北京城,也没粮!放开你的马跑!”P57

  好像照脑袋被抡了一棍,郭振山有一霎时麻木了。他很想说几句挺厉害的但又合乎政策的话:首先批评郭世富施放烟幕、消极抵抗政府的号召,然后批评欢喜态度不好。但他脑子里没有现成的词句,不,简直可以说:他缺乏机智。他变成一个又憨又大的粗鲁庄稼人,猛不防蛤蟆滩有势力的人物袭击他。在一霎时内,他还找不到他变得这样无用的原因。

  大伙不欢而散以后,身躯魁梧的庄稼人孤零零地站在自家街门外的土场上。繁星在高空透过还没有发芽的枯树枝,好像也在嘲笑他:“你的威信哪里去了?”是的。郭振山怨恨自己没想到郭世富会变得这样嚣张。他沉默了很一阵,然后咬住牙说:“好!把你郭世富没办法的话,我郭振山还当啥共产党员?咱们走着瞧吧!”P58

  “姚士杰往黄堡镇他丈人爸家搬粮食哩。”

  “搬去做啥?’’

  “做啥?富农还有好心眼吗?嘴说他丈人爸借哩,实际在镇上放高利贷哩!’’高增福把声音压得更低些说,“唉!郭主任,我听说,郭世富也假上寨村他姐家的名,放高利贷哩!这回活跃借贷,唉!郭主任,难搞啊······”P58

  有一年冬天,突然发生了意外的事情—北原上马家堡的地主,把渠岸边挨着水口的连片四十八亩稻地,一张契约卖给了家住在县城里的国民党骑兵第二师师长韩占奎。土匪出身的军阀家庭对于经营田产既是外行,又没兴趣,不乐意和许多佃户来往。韩公馆派人到下堡村寻找一个可以独家承租的务实佃户,郭世富弟兄三人被选中了。于是乎,不几年,郭世富就买下马,拴起车,成了大庄稼院了。他们街门外土场上的柴垛像山一般高。这情景,在郭振山记忆里,如同昨天的事情一样。

  那些年头,郭世富经常把自己装扮得衣冠楚楚,挑着用洁白毛巾覆盖着的一对大竹篮子,到县城里的韩公馆去敬“财神”。满年四季,不管忙闲,桃上来送桃,柿子上来送柿子。春天的鸭蛋,夏天的瓜果,秋天的莲菜,冬天的革莽,是必不可少的“贡品”。郭世富每次从城里回来,总是荣幸地夸耀他在韩公馆受到的接待。韩老太太怎样让背盒子炮的勤务兵把他叫到上房去的,怎样问讯田地的情形的······等等。他一直说到穷佃户们心里暗恨他,嘲笑地问:“那么,你没给你那韩老太太趴下磕个头吗?”

  但是,不管人们羡慕也罢,嫉妒也罢·,暗恨也罢,郭世富却由租种这四十八亩稻地,创立了自己的家业。P59

  “大叔,你租这稻地,起初不是三斗来吗?啥时加的租?”

  郭世富的脸喇地红了。他撒谎被当面揭穿,一时拐不过弯儿,竟用暴躁来笨拙地掩饰他的窘迫。

  “你种就种,不种就甭种!最你的话难说!······”他用长者的身分教训晚辈。

  “大叔!”郭振山为了少拿租子,顾不得情面,说,“咱们都是在郭家河穷得立不住脚,搬到蛤蟆滩来的哎。你家搬过来的那阵是啥样?叫化子刚刚有吃的了,就苛待要饭的啦?”

  几句话说得郭世富满脸通红,惭愧地低下了戴毡帽的头。过了一阵,郭世富重抬起头来,红着脸说:

  “这事,实在叫我做难。你们知道:我每年要给东家送多少礼啊!这阵,地大伙种了,东家还只和我一个人说哩。少给人家送些礼吧,怕人家说咱忘恩负义;朝大伙凑吧,怎么凑法呢?我思来想去:朝你们多要点租子算了。这······这话,······说起来,实在歪口地说不出来。”P60

  “大叔!这样办吧:你啥时送礼,给我言传,我朝大伙凑!”

  从那时起,郭世富记恨郭振山了,离远看见他,就绕道走了。不得已见了面,皮笑肉不笑。说话慢吞吞,爱说不说。但郭振山在稻地里却一下子有了威望、穷佃户们把他当被剥削者的领袖敬佩了。

  解放后,郭振山当了村农会主席。郭世富对他的态度也变了。好殷勤啊!离多远看见,就满脸堆起笑纹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馅媚地打着招呼······

  土地改革的风浪,涌到动荡不安的下堡村来了。郭振山在稻地中间的路上走过去,踩得土地都在颤抖。他是蛤蟆滩第一个要紧人。他的热烈的言词和大胆的行动,反映着穷佃户们的渴望土地和生产条件的意志。由于缺乏睡眠,他大眼珠经常罩着血丝网。有两个月,他没有看见郭世富,只听人说:老汉肚里得了病块,吃不进去饭,人瘦得来剩了一把干骨头,不得长久了。一个挺爱劳动的人,不知不觉要死了······郭振山觉得怪可惜。P61

  “好!郭世富!”现在,郭振山睡在炕上恨他的本家叔父,“好!郭世富!这阵土地证到你手里了!政府宣布土改时期结束了!你那套虚情假意就用不着了!你眼里就没我郭振山了!你解放前的真面目又露出来了!好!把你郭世富没办法治,我郭振山就不当共产党员哩!咱走着瞧!”

  郭振山在被窝里用脑筋想着:在土改的风浪过去以后,用一种什么力、法制伏这个经营大片田地的老狐狸精呢?老家伙竟仗着他的一份子大家业和一大帮男女劳动人,向蛤蟆滩党的领导和政府的号召挑战哩!

  他开始感觉到,离开了惊心动魄的社会革命运动,他个人并不是那么强大!过去推动蛤蟆滩工作的主要力量,也不是他个人在蛤蟆滩的威望,而是党的政策的无比伟大的力量。他在蛤蟆滩威望的提高,只不过是他按党的政策办事的结果。想到这一点,强壮的庄稼人浑身往外冒汗:整党中,同志们对他的批评,重新涌上心头来了。这是多么令人烦恼的记忆啊!P64

  痛苦和忧愁,是这三十几岁的人瘦削的脸上固定的表情。高增福是沉默寡言的。无论你什么时候看见他,他总像刚刚独自一个人哭过的样子;其实他即使在埋葬女人的时候,也没掉过一颗眼泪珠。他的出身已经给他精神上,注入了一种特别的素质,使他能够用咬牙的沉默,抵抗命运给他的一切打击。他既不诉苦,也不埋怨,拿起农具是男人,拿起灶具是女人。作为乡人民代表,他还得经常在黑夜抱着才才,参加村内各种会议。P71

  郭主任专心发家啰,对工作,心淡啰。我这互助组畜力困难,想吸收两户中农,投他的大面子给人家说说,他嘴里空答应,到底还是没说。他把从乡上应回来的啥工作,都推给孙水嘴办,他和振海闷头于活!水嘴积极,不是为人民,保险又谋着啥好事哩。P72

  “唉!又装起几口袋······”当他走出街门洞的时候,心中灰暗地想道。这件事在他肚里结起一颗很难受的疙瘩——富农把粮食往外村转移,假亲戚的名,剥削穷庄稼人;本村的困难户又转弯抹角,投面子向外村掏大利借粮哩。

  整整一天,高增福哪里也不去。他蹲在他草棚屋前面的土场上编稻草帘子,一边机警地留意着他的富农邻居的动静。既不是责任感,也不是好奇心,而是一种强烈的阶级感情,使他对富农的粮食活动从心底里关一切。对于高增福,一切穷庄稼人受剥削和他自己受剥削是一样的心疼。他对他的邻居的仇视是刻骨的,不可调和的。在他看来,富农剥削人这一点和地主是一样可恶。土改的那二年,姚士杰每年春天拿出十石粮食交给村干部周借给困难户;现在颁发了土地证,富农的狰狞面目,又露了本相。高增福一定要看看姚士杰的这几口袋粮食,又往什么地方运。P73

  解放前,姚士杰在蛤蟆滩为王的年头,郭振山也不怕他。人们把姚士杰使用的那条渠叫做霸王渠。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姓姚的稻地要水,他就理直气壮把穷佃户正灌的水口堵了,也没人敢吭气。那年夏天,高大的郭振山和强壮的姚士杰,在渠岸草地上扭打起来了。郭振山扭着姚士杰的领口,姚士杰抓着郭振山的布衫,两个人过了汤河,进了下堡村大庙里头当时的国民党乡公所说理。郭振山的这份大胆,把他变成穷佃户们崇拜的英雄,因为他满足了他们藏在内心不敢表达的愿望。现在,高增福相信:代表主任绝不会容忍富农破坏活跃借贷的工作!P75

  “嘿嘿!”郭振山非常亲切地说,“增福!那是指示,不是法令嘛!咱不能强迫人家嘛。”郭振山忽然感慨地说:“兄弟!我也愿意老像土改时一样好办事,可那好年一头过去啰。”

  说着,郭振山又一片好心地劝说高增福:“人们都该打自个人过光景的主意了。兄弟!共产党对穷庄稼人好是好,不能年年土改嘛!要从发展生产上,解决老根一子的问题嘛!”

  代表主任说出了这句话,高增福从心里往外凉,直至浑身冰凉。

  “我高增福倒凭什么发展生产呢了你郭振山能发展生产了!”高增福在心里不满地想,开始对他曾经那么敬佩的人,有了反感。P76

  高增福在回转的路上,心是凉的,腿是软的,脑袋是木的。他感觉到郭振山对他的关心和表扬,是空洞洞的,没有价值的。他感觉到自己前途茫茫,往后的光景难混了。他承认不该挡富农的粮食,郭振山比他更懂得政策。但是郭振山的言词,他说话的神气和他的笑,却表现出他现在已经变富了,不再能体会困难户的心情了。他再不能像解放初期,特别是土改初期发动贫雇农的时候那样,对穷苦人说些热烈的同情话了。这个在村里威望极高的共产党员的变化,给可怜的高增福精神上增添了负担。他担心:像目前的境况,他很难保住他分到的六亩稻地。为什么呢?缺口粮,上稻地的肥料还不知在什么地方。耕畜贷款还在黄堡镇人民银行营业所的账上写着哩,以后的贷款还轮到他吗?他想着:要是他家住在下河沿,入了梁生宝的互助组,他也许不会有这一层忧愁。但他住得离下河沿二里远。P77

  做出这个决定,生宝心里一高兴,连煤气味也就不是那么使他发呕了。度过了讨饭的童年生活,在财东马房里睡觉的少年,青年时代又在秦岭荒山里混日子,他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可以叫做“困难”!他觉得:照党的指示给群众办事,“受苦”就是享乐。只有那些时刻盼望领赏的人,才念念不忘自己为群众吃过苦。而当他想起上火车的时候,看见有人在票房的脚地睡觉的印象,他更高兴了——他这一夜要享福了,不需要在房檐底下蹲下。嘻嘻······

  他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抱着被窝卷儿,高兴得满脸笑容,走进一家小饭铺里。他要了五分钱的一碗汤面,喝了两碗面汤,吃了他妈给他烙的摸。他打着饱隔,取开棉袄口袋上的锁针用嘴唇夹住,掏出一个红布小包来。P81

  仔细地打开红布小包,又打开他妹子秀兰写过大字的一层纸,才取出那些七凑八凑起来的、用指头捅鸡屁股、锥鞋底子挣来的人民币来,拣出最破的一张五分票,付了汤面钱。这五分票再装下去,就要烂在他手里了······

  尽管饭铺的堂馆和管账先生一直嘲笑地盯他,他毫不局促地用不花钱的面汤,把风干的摸送进肚里去了。他更不因为人家笑他庄稼人带钱的方式,显得匆忙。相反,他在脑子里时刻警惕自己:出了门要拿稳,甭慌,免得差错和丢失东西。办不好事情,会失党的威信哩。

  梁生宝是个朴实庄稼人。即使在担任民兵队长的那二年里头,他也不是那号伸胳膊踢腿、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角色。在一九五二年,中共全党进行社会主义思想教育的整党运动中,他被接收入党了。雄心勃勃地肩负起改造世界的重任以后,这个朴实庄稼人变得更兢兢业业了,举动言谈,看上去比他虚岁二十七的年龄更老成持重。和他同一批入党的下堡村有个党员,举行过入党仪式从会议室出来,群众就觉得他派头大了。梁生宝相反,他因为考虑到不是个人而是党在群众里头的影响,有时候倒不免过分谨慎······P82

  生宝现在就是拿这个精神,在小农经济自发势力的汪洋大海中,开始搞互助组哩。杨副书记说得对:靠枪炮的革命已经成功了,靠优越性,靠多打粮食的革命才开头哩。生宝已经下定决心学习前代共产党人的榜样,把他的一切热情、聪明、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党所号召的这个事业。他觉得只有这样做,才活得带劲儿,才活得有味儿!P87

  家河打了一千块土坯,挣得十元。生宝,一个大小伙子,在这个期间一个小钱不挣,还要贴赔盘费吗?即使生宝坚决要给大伙服务,他头上还有老人嘛!任老四看见为这件事,梁三老汉和生宝他妈闹得凶,他心里难受。他觉得为了使互助组巩固,应当让梁三老汉也满意一些才好。但当着这样多的庄稼人,任老四又说不出这个话来,心下直怪有万太心粗,不能细察人情世故。他见有万不答理他的神气,又话里有话地说:

  “你光管自家畅快,不顾人家的光景!”

  “算哩!算哩!谁和你缠?咱组长不是小气鬼,人家是共产党员……”

  “怎?共产党员不吃五谷,不穿布匹活着吗?”P101

  在生宝起身到郭县去以前,他曾征求过村内各代表和各互助组长,说:如若有人愿意换新稻种的,可以凑钱给他,他可以给大伙捎办。但是有的人实在是弄不到钱;有的人摸不清稻种究竟好坏,不愿意冒一块钱的险;有的人担心生宝办不好事情,恐怕要白白分担他的车票、路费。现在,这些庄稼人被新稻种早熟的优点吸引住了。这给生宝很大的鼓励:庄稼人尽管有先进和落后、聪明和鲁笨、诚实和奸猾之分,但愿意多打粮食、愿意增加收入,是他们的共同点。这就使得互助合作有办法,有希望了。大概党就是根据这一点,提出互助合作道路来的吧?——想到这里,获得了新认识的年轻共产党员,兴奋起来了!他精神更加抖擞,容光更加焕发了。P104

  “你呀!你太能了!能上天!你给互助组买稻种嘛,你给大伙夸稻种这好那好做啥?这阵弄得自家也不够了!好!好!精明人?!

  给老汉这么一说,生宝反而嗬嗬地大笑了。他笑继父的做人标准—自私自利是精明,弄虚作假是能人,大公无私却是愚蠢······P106

  郭振山对互助合作消极,使得官渠岸的基本群众失去领导。想起这点,生宝因为笑容而发光的脸盘,霎时间阴暗了。是的!代表主任的思想,新近有了更危险的发展,离开党的要求越来越远了。他和土改时自己所依靠的穷庄稼人,感情越来越淡漠了。他把心思和感情,专注在自己的草棚院、大黄牛和土地上去了。生宝简直不敢想像,这事发展下去的恶果。他惋惜郭振山赫赫一时的威信,更担心着下堡乡五村的工作搞不前去。这不是郭振山个人的损失,这首先是党和人民的损失!P122

  当这二十来个人散在一百多户庄稼人中间的时候,你可能不特别注意这部分人。他们是几年前被地主和旧中国的国家机器,榨干了骨髓的人们,人民政权只能给他们土地、耕畜贷款和农业贷款,号召他们组织起来生产,不能用某种魔术,使他们在骤然之间变富起来。这一点,不需要解释,他们自己能理解。

  他们看出:今年的“活跃借贷”没指望了。富农姚士杰和首户富裕中农郭世富,竟然都没有来嘛!其他有余粮的富裕中农和普通中农,在桃树林里头,在有枯草的土围墙头上,露出半个脑袋侦察着。他们见姚士杰和郭世富两家大户都叫不到会场,他们每年春天,只往出周借几斗粮的小庄稼户儿,去做什么呢?砍不倒大树,弄不多柴禾!细枝碎草,抵得什么?睡吧!脱了衣裳睡吧!当他们脱衣裳的时候,他们给自己身边的婆娘叮泞:“咱代表再到外头吼叫,你应声。你就说我早去哩!”

  解放以来,蛤蟆滩第一次开这样令人沮丧的群众会!

  在合力扫荡了残酷剥削贫农、严重威胁中农的地主阶级以后,不贫困的庄稼人,开始和贫困的庄稼人分化起来。姚士杰和郭世富之类在农村中,当时是经济上有势力的人物,暗中使着劲,竭力想促使这种分化加速。坐在蛤蟆滩普小教室里的二十来个穷庄稼人,用嘴说不出这个道理;但他们在精神上,分明感觉得出当前的形势。

  许多不太贫困的庄稼人,见开不起会,陆陆续续走了。这二十几个人说什么也不散去。除了依靠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他们不想走其他的门路。当然,他们把分得的土地中的一段一一地名、亩数、方向和四至——写在借粮的契约上,然后秘密递在余粮户的手里,是可以弄到粮食的。P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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