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治运动的经济逻辑》之中,曾经分析过,任何政治运动,都必须有相应的经济基础。
如果某人或某政治组织,能一毛不拔,零成本获得绝大多数组织成员的无限忠诚,并能推广复制,那么此人或这个组织,就可以零成本组织政治运动,这显然违背《政治运动的经济逻辑》总结的结论。
一通演讲、洗脑或法术,就可以让成员无条件忠于某个人或某政治组织,让成员自费参加政治运动,并不断发展新成员。这种脱离经济基础的政治行为,在短期内是可能存在的,但是在长期看,是完全不现实的。
说到底,人是要吃饭的。肉体承受的饥寒交迫会迅速扑灭头脑中脱离物质基础的狂热。
即使宗教,这样看似从神哪里获得合法性的组织也不能免俗:一个成功的宗教领袖,必须具有双重身份,一方面他是神的代言人,一方面他是物质资料的管理者。在教徒的眼中,他是最虔诚、最神圣的,在现实之中,他必须是世俗,丝毫不能放松对物质资源的追求。
只有这样,这个宗教组织才能一方面举办宏大的宗教仪式、提供医疗服务、物质救济,吸引信徒,一反面供养数量庞大的脱产、半脱产的神职人员,让这些神职人员集中精力研究玄而又玄的教义,对数量更庞大的教徒进行精神辅导(或控制)。当然,如果物质资源更加丰富,还可以建立宗教审判所和僧兵,对任何敢对该组织教义提出异议的异端进行武器的批判。
所以,即使是邪教组织,也要求成员在加入组织之后,捐献财产——天上的神不食人间烟火,凡间的信徒需要吃喝拉撒睡。神的旨意,不能解决现实社会之中的物质问题。
如果一个组织不能维持稳定且足够的物质基础,那么各种政治意志就无法从上向下贯彻,组织本身必然分崩离析。
解放前夕,保密局、党通局待遇大幅缩水。对此,吴站长不在乎,他能买下广东半个县。余副站长不在乎,他最终的净收入是27根金条。李队长不在乎,他的行动队到处查抄黑市,他还能缺钱?谢若林不在乎,他的情报生意越做越大,党通局的薪水只是零花钱。盛乡在乎,于是他去找谢若林卖情报了。
这时,每一个组织的成员都为自己的经济利益而运动,哪怕损害组织的整体利益也在所不惜,整个组织处于迅速土崩的状态。
以上是宏观角度看待物质资源与政治运动和政治组织之间的关系,下面我们从个人微观的角度,看看个人对政治组织的态度。
每一个组织都强调成员对自己忠诚,必然国民党就曾经要求党员无条件忠于国民党。《色戒》之中,国民党军统上海站的老吴,
老吴声嘶力竭地呵斥王佳芝,恰恰说明,忠诚的国民党党员并不是普遍现象,而是珍稀动物。尽管老吴声嘶力竭,但是王佳芝最终还是放弃了狙杀易先生的任务,易先生由此死里逃生。老吴的“三个忠诚”教育,显然很失败。
军统的“凝聚意志,保卫XX”口号宣传,显然也不成功。
忠诚显然是不能靠洗脑维护的。
怎么赢的成员的忠诚,并牢牢维系这种忠诚,是每一个组织都必须认真研究、慎重对待的问题。
对个人来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同样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
如果我们认为人的意识是物质世界的反映的话,人的意志是不能脱离物质世界而存在的,必然受物质世界的影响。
很多人都知道这个“很有精神”的表情,但是,看过出现这个表情的电影《啊,海军》的人并不多。
电影内容并不复杂。
昭和八年,1933年,主人公佃农、单亲的穷人家的孩子平田一郎中学毕业,是一个潜在的赤色分子。
在军训中,他表达了自己对军训的不满,被教官训斥——“读书,读个屁!聪明人容易变成赤色分子!”
为了继续念书,他同时报考了免费的江田岛海军军官学校和学费高昂的日本帝国大学预科的日本第一高等学校。
江田岛海军军官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先到,平田一郎去江田岛报道。不久,平田在报纸上看到自己被日本第一高等学校录取,向分队长提出退学,被分队长(教官兼班主任)冈野大尉拒绝并被四年级学生森下殴打。
昭和十六年,1941年,德国入侵苏联。年底,日本偷袭珍珠港。
此时的平田以上尉军官的身份积极参战,对战争已经毫无抵触情绪。
昭和十八年十二月,1943年12月,参加过瓜岛争夺战并负伤回国的平田在伤愈后,去江田岛担任教官。
此时的平田已经是少校,对江田岛校长招自己回国任教表示异议,要求上战场。
1945年,已经在校任职一年半的平田,再次被安排上战场,地点是冲绳岛。
此时,日本正在对美搞神风特攻,大量飞行员作为人肉炸弹,驾驶战机冲撞美国军舰。前往冲绳显然难逃一劫,有去无还。但是,平田欣然接受任务,前往冲绳。
故事至此结束,平田大概率以中校身份或上校身份30岁阵亡在冲绳。
是什么原因,让平田从一个左翼青年,潜在在赤色分子变成了狂热的日本军人?是简单的洗脑和旧日本军队内部上级军官对下级军官、老兵对新兵疯狂的虐待吗?事情显然并不这么简单。
《啊,海军》这部电影,可以看出男主角平田一郎的思想转变史,也可以看出平田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晋升史。
最初的平田,就是一个佃农家的单亲孩子,靠母亲种地维持生活,靠向地主家借债缴纳学费完成了学业。
平田去给地主女儿补习功课,在地主家蹭饭,减少自家的口粮支出。那时,他就是考上了日本第一高等学校,其实也拿不出学费。
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然对自己和自己同阶级的劳动者的处境不满,希望改变社会。
他进入江田岛海军学校以后,生活质量马上发生了质的飞跃。
大家可以看到,他听说自己被日本第一高等学校录取的时候,手里拿的是什么?没错,是汽水。在老农吃不上自己种的庄稼的时代,这绝对是稀罕物。
从他进入江田岛海军军官学校那一天起,他的经济地位和生活质量就不断上升。
他刚进校,听说自己被第一高等学校录取,要从江田岛海军军官学校退学的时候,向分队长提出要借海军的军服去报到,因为他甚至没有一身完整、体面的衣服。
几年以后,他从海军军官学校毕业,以中委身份,陪同长官去高级餐馆吃饭的时候,已经西装革履。这几年之中,他不但生活优渥,还请了自己读书的欠账,还置办了一整套行头。
战争爆发前夕,地主家的小姐来东京找他,向他告白。此时,他和地主小姐的身份已经逆转,当年他是去地主家蹭饭的穷孩子,现在他已经是帝国海军的军官。他直接婉拒了对方。
当时日本的经济并没有蓬勃发展,而是陷入长期的萧条之中。国内矛盾尖锐激化,因此爆发了二二六兵变。
参与二二六兵变的军官煽动士兵的话,让人闻之动容:“国民苦不堪言,你们家人也一样吧?老农吃不上自己种的粮食,在满洲前线的士兵的姐妹要靠卖身才能活命……”
在一个“国民苦不堪言,姑娘还没有牛马值钱,政客和财阀们却越来越富”的时代,在全民阶级跌落的时代,他的生活质量却在不断稳步提高。
平田是聪明人,很明白自己的逆势上涨的待遇与战争之间的关系。大萧条的时代,阶级固化的日本,出身贫苦的他,离开海军,能干什么?能过什么样的生活?当政治家吗?当大资本家吗?当地主吗?显然都不可能。如果不像母亲一样当佃农,最多在村公所当一名贫寒的小职员。
海军的地位、能获得的物质资源与他的经济和社会地位密切相关,与日本政府的政策直接相关。如果没有对外扩张的政策,也许为了镇压国内劳动人民陆军的地位和待遇还会较高,但是海军显然不会有这样的地位和待遇。海军、陆军彼此敌对,互称对方为马鹿的原因,说到底,就是在国力贫穷的背景下,争夺有限的物质资源。
对平田来说,反对当时的日本政府和政策,就是直接反对自己的生活。虽然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没有改善,甚至在迅速恶化,但是他自己的生活已经大幅改善了。他从一个左翼青年,变成了一名职业军人。他不再考虑国内政治,而是考虑如何在对英美的战争中善战能胜。
相比有父母姐妹的其他日本军人,平田孑然一身,国民的苦难,对他来说,相对间接。
相比之下,平田的中学同学兼好友本多,考上了陆军军官学校,因为牵挂自己深爱着的在东京工作却没有音讯的阿信,思想依然相对左翼。不久,本多在东京色情区见到了已经成为性工作者的阿信。他酒醉之后,训斥阿信,质问她怎么不去死。他准备替阿信赎身的时候,阿信却羞愧自尽。
阿信死后,本多的政治态度也迅速转向,成为一名坚定地支持战争的日本军人。最终,本多战死在瓜岛。
如果平田和本多生活质量没有发生这样质的飞跃,而是被不断克扣军饷,甚至裁军、失业,或者,他们都有父母、妻儿、兄弟姐妹要牵挂,他们是否还会发生这样巨大的思想转变,六亲不认,是大大值得可疑的。
平田和本多,都是日本农村穷人家出身的聪明孩子。除了军职和军饷,他们一无所有。如果没有对外战争,就没有他们已经拥有的经济和社会地位,如果战争失败,他们将一无所有。与其说忠于日本帝国或者日本军队,不如说忠于他们自己。他们宁愿去死,也不愿意接受经济和社会地位的跌落。两个人都选择战死,为战友报仇是一方面,已经预期到战争即将失败,一旦失败,自己将一无所有,是另一方面。
毫无疑问,作为战败国的日本,在战后必然大裁军。作为平民出身的校官,平田和本多即使在战争中幸存,也大概率会失业。与其在贫困中屈辱地活着,不如在战场上战死。当然,两个人都没有预期到太平洋战争结束不久,中国解放战争爆发,国民党反动派政府高薪返聘日本旧军官,也没有预期到朝鲜战争爆发,美国重新武装日本。所以,两个人都选择了以死相拼,孤注一掷。
可以预期,如果平田和本多没有战死在瓜岛和冲绳,在战争中幸存,晚年大概率也会是美化日本战争的右翼分子,定期去靖国神社祭拜自己战友,投票支持右翼政党,为美化侵略战争,为军国主义招魂。
由于大萧条和太平洋战争,许多日本家庭陷入极度贫困。读军校不需要钱,所以江田岛海军军官学校是很多穷人家孩子的选择。这些穷人家的孩子报考军校,并不是对战争感兴趣,打算做一个优秀的军官,而是想找一个免费读书的地方。这些人出身贫寒,聪明好学,其中有大量的左翼分子。平田当年如此,平田担任分队长时,新生佐川也是如此。佐川的父亲说,只有在江田岛才能学习英文,而且不用立即被征召上战场。
但是,江田岛海军军官学校有充分地信心把这些不想当军官的穷人家的孩子转变为立场坚定的军官。
平田在江田岛读书时的分队长冈野大尉和四年级学长森下下士曾经谈论平田。森下认为平田内心仍然不愿意当一名海军军官,在使用各种方式抵触。冈野大尉则认为平田过一段就会成为出色的海军军官。事实证明,冈野大尉看事情更准确。冈野大尉当年,大约也和平田一样,不情愿进入海军学校,最终却顺利的转变了思想。所以,冈野大尉看平田,就像看到自己当年。最终,佐川也是如此,在江田岛完成了思想的转变。
抛开平田、本多、佐川的政治立场转变的是非以及江田岛的军国主义色彩不谈,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左翼青年思想右转的过程。
一个人转变思想最根本的原因,不是训话、反省和忏悔,而是外部现实世界的物质基础。让一个人思想转变最根本的手段,不是语言的刺激、反复的忏悔和传销式的洗脑,而是改变他所处的物质环境,其中最核心的是经济和社会地位。
江田岛和海军有充足的预算,让新生和未来的军官过上他们从未体验过的生活,自然有信心让左翼分子进来,右翼军官出去。
江田岛用在提高新生生活上的预算,就是转变这些年轻人思想的成本。只要江田岛的预算充足,新生们的生活质量大幅提高,他们自然会考虑最符合自己利益的路径选择,并转变思想,让自己的思想符合自己的选择。否则,没有预算,或者预算大幅下降,新生们的生活质量大幅下跌,只剩下精神注入棒,那就会赤色分子成群结队,非出兵变不可了。
从统计上看,人的社会存在决定人的意识,而不是意识决定存在。有背叛自己经济地位的个人,没有背叛自己经济地位的阶级。绝大多数的人的意识,都支持对自己经济和社会地位有利的领袖、组织、政权和政策。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发生转变,他们的思想也会发生转变。个别人可以因为理想等原因忠于对自己现有的经济和社会地位不利的领袖、组织、政权和政策,绝大多数人则绝无可能。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与其说他们忠于自己的理想,不如说他们忠于自己的利益。要平田和本多忠于二战前夕的日本军队,就要给予他们在经济全面萧条期,逆势上涨的经济利益。同理,要绝大多数人忠于自己,必须真正给予绝大多数人足够的物质好处,真正代表绝大多数人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