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古城特里尔,卡尔·海因里希·马克思在此出生。
2018年,正逢这位伟大的无产阶级导师两百年诞辰之际,该市政府接受了来自中国的赠礼——
一座高5.5米、重2.3吨的青铜马克思全身雕像落成于西蒙广场。
它出自于中国艺术家之手,身披长袍大衣、沉思着向前迈进。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
他笔下《共产党宣言》的首句论断,在这个时局,重新让人感到肃然起敬。
然而,雕像的树立伴随着此起彼伏的争议。
5月5日的揭幕仪式上,共产主义支持团体与极端反对者们在附近打起了旗帜。
撇开过分难听的话,听听时任默克尔的内阁经济部长彼得·阿尔特迈尔的冷嘲热讽:
“亲爱的卡尔·马克思,无论你的想法多么出色,但它们从未奏效。要知道,它的实施曾让成百上千万人的生活和幸福被出卖。”
经济部长阁下的推文
作为共产主义下生长、为拯救资本主义奋斗终生的实用主义者,默克尔也早早地警告过德国左翼党别在政坛上产生非分之想。
身着东德军干部服的默克尔
特里尔市政府对该纪念雕像的接收工作本该在2016年完成,因为德媒持续炒作的中国人权问题让民众对华印象不佳,导致工作推进缓慢。
落成仪式之时,特里尔市长沃尔夫勒姆·莱贝的介绍语耐人寻味:
“三十年前,想树立这样一座雕像是不可能的。但是今天,由于与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东德)的社会主义更加遥远,现在也是以这种形式与马克思接触的适当时机。”
说白了,死去了且死透了的社会主义,才是大多数德国人所能接受的社会主义。
这虽然出自市长一人之口,但基本上总结了马克思及其学说在德国民间的遭遇。
比如2008年,德国社会曾迎来一次短暂的马克思热。
得益于席卷世界的金融危机,《资本论》销量激增了三倍,重回畅销书榜单。
《共产党宣言》现存唯一手稿
书店老板与发行商们喜从天降。他们告诉记者:“马克思回来了。”
柏林出版社的经理也提到,《资本论》的读者通常是年轻的学术一代。
“他们已经认识到新自由主义对幸福的承诺并没有被证明是真的。”
马克思真的回来了吗?
就算接二连三的金融危机预示着资本主义的顽疾未除,也不代表着德国的《资本论》读者们就要对马克思主义欣然归附。
毕竟这是一个经历过意识形态对立浩劫最终向西的民族。
1989,柏林墙倒塌,两年后苏联解体
更何况,书里只是写着马克思对当时身处的世界情况的分析,关于这将如何改造百年后的世界种种最紧迫的问题,一般人也参不透其中奥秘。
总之,《资本论》对于多数德国读者而言,看起来不像是要他们认识两种制度的水火不容,更像是让他们在经济危机后赶个时髦、品着咖啡瞧瞧哲言警句。
在特里尔,马克思作为文化符号的象征含义俨然高过他的任何革命学说。
他可以做珠宝商钻戒上的小像,欧元零面值纪念币上的大头;
0面值的欧元,但有4元售价
可以是浴缸泡澡的玩偶、交通信号灯上的霓虹;
红绿灯,行与不行
可以是闻名遐迩的历史人物,可以是世不二出的大思想家;
马克思COSER
他甚至可以是资本主义的持异见者,但唯独不是无产阶级革命领袖。
在西方,马克思被温和化为大众消费符号日久,其指导无产阶级革命的春夏秋冬便愈发消亡。
即便这儿马列政党数目不少,社会上一小撮阵地传播着他的思想,资本主义世界也不慌不忙。
原因在于,一种玩法,自称是社会主义的玩法,已在欧洲遍地开花。
它伴随着马克思主义在西方政治中落败、分裂的身影,逐步确立了。
回到《共产党宣言》问世的1848年,欧洲大陆正爆发一系列武装革命。
在推翻封建地主阶级统治的过程中,“社会民主主义”的概念被进步知识分子广泛接受与运用。
彼时德国民主派中,无产阶级代表们与资产阶级代表们都自称社会民主主义者,其中便包括马克思、恩格斯。
社会民主主义者的诉求从阶级划分看,一开始就具备根本性的不同:
无产阶级民主派希望即刻开展资产阶级革命,从而为后续的社会主义革命创造条件、彻底消灭私有制;
资产阶级民主派想要的只是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而后通过社会主义的学说改良资本主义制度,不愿与私有制决裂。
青年马克思
在《共产党宣言》诞生后的三十年间,尽管马克思学说逐渐占据工人运动的思想主流、促进更为激进工人组织相继诞生,但是总体来看,德国工人阶级的待遇仍然每况愈下。
各自为政的地方性罢工运动常常遭受挫折。
出于团结全国工人力量、组建统一罢工运动的考量,马克思在1871年国际工人协会(第一国际)的会议上就提到:
要在每一个国家组织一个独立而统一的工人政党。
四年后,德国社会主义工人党成立,它便是现德国执政党社会民主党的前身。
德国社会主义工人党旗帜
该党由当时德国两大声望显著的工人派系(拉萨尔派与爱森纳赫派)合并而来。
在促成两派合作的过程中,马克思与恩格斯倾注了大量心血。
然而,团结统一的愿望并未带来道路正确的政党。
尽管合并前后,两派的工人阶级属性、反帝反封建的色彩都十分鲜明,但却存在差异:
拉萨尔派,对马克思学说持保留意见,尤其是不赞同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路线,它把斗争局限于在资产阶级共和国内为工人争取普选权与议会席位。
全德工人联合会,即拉萨尔派
爱森纳赫派则受马克思、恩格斯影响深远,它拥护马克思主义路线,主张自下而上进行革命,广泛地与反动势力周旋,但组织规模比不上拉萨尔派。
两派的“协商”迫使势力弱小的一方在原则问题上进行妥协。
1875年,两派代表在哥达大会上共同发表的党纲,偏离了马克思所预想的科学社会主义路线。
比如《哥达纲领》对社会主义革命只字不提、对无产阶级必然要夺取政权的论断讳莫如深。纲领中出现对科学社会主义的种种理解错误,字里行间弥漫着一股自诩的社会主义情怀。
通过《哥达纲领》的国会大厅
马克思本人迅速对《哥达纲领》展开毫不留情地批判,一如他在国际工人协会时所忙碌的事业:把所有偏离科学社会主义方针、错误理解共产主义的行为拨乱反正。
事实证明,马克思说得没错。你想妥协,敌人却不容你的妥协。
社会主义工人党虽然存在纲领上的漏洞,但浩大的声势、统一指挥的罢工行动仍然引发了德意志帝国高层的担忧。
1878年,俾斯麦向帝国议会提出反对社会民主党人的非常法草案。他盖棺论定道:
凡社会民主主义者、社会主义者或共产主义者的活动,旨在推翻现存政府和社会秩序的各种组织,应一律禁止。
俾斯麦
一场长达12年的白色恐怖随之而来。
按理来说,自命为全国工人先锋队的社会主义工人党更应该鼓起勇气、直面这场风暴,然而党员们见到的是:在非常法生效当日,党的执行委员会直接决定党中央自行解散,并要求地方党组织也照做。
在党内曾坚定走马克思主义道路的苏黎世三人团竟直接号召党员投降:
“应当服从有教养和有财产的资产者的领导,不应当以暴力吓跑了资产者,应当生命走合作的、即资本主义改良的道路。”
修正主义集大成者伯恩斯坦
苏黎世三人团成员之一
危急关头,马克思、恩格斯重新为前爱森纳赫派的领导人们制定了困境斗争的策略与方针,带领工人们在议会、在街道、在任何地方变着花样地组织起来。
或以合法手段伪装政治活动,或以非法手段激烈对抗,总之保证党的影响继续扩大。
12年后,社会主义民主党竟在帝国议会上获议员席位占比34.8%,成为了德国第一大党。
然而,社会民主党活下来,并不意味着它保留的干部们就全是科学社会主义的坚定信仰者。
卡尔·李卜克内西,社民党左派领袖,
未来德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
可以说,在这个特殊时期,领导社会民主党的主心骨们基本上是马克思的忠实信徒。但举起放大镜,能够发现:
社会民主党依旧跟建立之初一样,内部派系林立,生存哲学不一。
更糟糕的是,在面对这次统治阶级压迫的新高潮历史时期的胜利中,每个派系都强化了自己的那套生存哲学。
擅长议会斗争的热衷议会斗争,质疑武装革命的合法性、正义性;
擅长发动群众的一味陶醉于同上层的尖锐冲突,无视政党在议会中的正面影响力。
卡尔·考茨基,社民党领导人之一
社会民主主义理论代表
尽管大家都是为着无产阶级权益而奋斗,但在如何建设社会主义的问题上,社会民主党人们终于公开分裂了。
科学社会主义思想建设的向心力不足。
无论怎样痛心疾首,马克思本人也无法回避这个问题。
于是乎,广义的社会主义分裂为共产主义(正统马克思主义、科学社会主义)、社会民主主义、无政府主义。
在无政府主义因脱离实际而首告落败后,社会主义思潮中逐渐形成社会民主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对峙。
社会主义思想大分裂主要发生在第二国际存续期间
马克思此时已逝世
起初,两者的差异并不十分明显。
那时的它们还很单纯,都自称是社会主义,高举着为工人阶级服务的旗帜。
直到马、恩相继逝世,伯恩斯坦的修正主义横空出世,共产主义者们纷纷意识到:
所谓的社会民主主义者,愈发与力图用社会主义思想让资本主义苟延残喘的小资产阶级类似。
伯恩斯坦,这位曾被认为是正统马克思主义继承者、甚至被恩格斯指定为遗嘱执行人之一的社会民主党人,他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对两位导师的公然背叛。
此后,全欧洲的社会主义思潮都出现类似的分裂状况。
在俄国,列宁所领导的布尔什维克战胜孟什维克,并最终推翻沙俄政府实现无产阶级革命。
十月革命的胜利,彻底奠定了共产主义者在全世界泛社会主义思潮的江湖地位。
弗拉基米尔·伊利奇·乌里扬诺夫,这位当之无愧的正统马克思主义继承者,一面在俄国大地上热情地实践马克思的学说,一面坚决地与沦为资本主义附庸的社会民主主义做最激烈的斗争。
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伊始,他便提出:
“抛弃他们玷污和败坏了的社会民主党人这个称号,恢复共产党人这个原先的马克思主义称号。”
列宁口中的他们,指的是社会主义国际(第二国际)中的修正主义团体,它们通常都是欧洲国家的社会民主党。
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前文提到的德国社会主义民主党。
该党自经历非常法考验后,长期作为德意志帝国议会第一大党。
在一战打响后,它的议会党团投票赞成德国政府帝国主义战争的拨款方案,直接背离了无产阶级引以为傲的国际主义原则。
从它坚守《哥达纲领》中的国际主义原则到抛弃掉该信条,仅仅过去了四十年不到的时间。
欧陆上的各国社会民主党纷纷效仿其做法,支持本国参战,从而深陷沙文主义与民族主义的泥潭中,最终导致第二国际土崩瓦解。
当此噩耗传来,列宁即宣布:“第二国际已死,第三国际万岁!”
在十月革命胜利后,他所领导的俄国社会民主党立即更名为俄国共产党,以示决裂。
而在苏联日后主导成立的共产国际(第三国际)上,更是要求:
“凡愿加入共产国际的社会民主党必须改名为共产党,修改旧的社会民主主义的纲领。”
“必须使每一个普通劳动者都清楚地了解共产党同那些背叛了工人阶级旗帜的社会民主党之间的区别。”
第二国际的尸体上不止建立了共产国际,它还孕育了与马克思列宁主义对立的第二半国际。
为标榜自己的“民主性质”,批驳苏联的“专制暴政”,第二半国际的理论家们再次进行概念创新,将自己的思想体系称为“民主社会主义”。
这个概念的诞生无疑为社会主义思想体系带来了更多的混乱。
前有“社会民主主义”,后有“民主社会主义”,看似是调换了定语语序,但性质还是略有不同。
在当代,一般认为前者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骑墙派,而后者仍然愿意接受马克思主义,仍然希望消灭私有制经济。
通俗一点来说,两者的区别,乃是巧克力味的屎与屎味巧克力的区别。
当今的欧洲社会党,如德国社会民主党、英国工党已完全沦为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它们直接或间接地由于第二国际中列宁所称的修正主义政党演变而成。
二战后,它们走在同美国与本国资产阶级合作让欧洲复兴的道路上,尚且还标榜、认可自己是民主社会主义政党,只是与共产主义水火不容而已。
这种态度能从1951年全欧社会党共同发表的《法兰克福宣言》中窥见一二:
“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剥削造成人群的分化。社会党人的目的在于消灭这种剥削,以实现自由与公正;而共产党人则只是为了建立一党专政而企图使这些阶级的分化加剧。”
而如今,它们甚至不再称自己为社会主义政党、锋芒尽失。
欧洲主导的社会党国际标志
样子多少有些滑稽
比起本国的保守派,它们只是稍稍向左挪了个位置。
这与当初创立它们的目的造成一种强烈的讽刺:
一百年前,它们个个声称自己在践行社会主义的时候,至少还是有点马克思味道在身上的。
或许,这套社会民主主义理论,对已远离马克思上百年的欧洲人来说,刚刚好。
所以他们也并不害怕百年之后把马克思的形象“请”回来,因为,那仅仅是“形象”而已。
社会主义思想在欧洲支离破碎,正应验着列宁写在《国家与革命》振聋发聩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