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四郎很强大,很难杀。
因为他虽然只是一个人,但他麾下有很多狗腿子,有胡万、武举人、管家、假麻子帮他做事,有坚不可摧的碉楼,他还有用不完的金钱和武器,背后还有“刘督统”,甚至还有“美刀”......更可怕的是,他几十年的统治,影响到了无数鹅城百姓,人们对他无比害怕,不由自主把他神化,觉得他不可战胜。
“黄四郎不可战胜”原本只是一种情绪,却被潜移默化成了一种信仰,以至于师爷到死都不相信,张麻子能够战胜黄四郎。
就连张麻子的那些兄弟,都不相信大哥能够成功,“就凭我们四个要杀黄四郎”?
这种恐惧某种意义上是对的,杀人不只是摧毁一个肉体,而是破坏一种社会关系,摧毁一种社会意识形态,人是一种社会关系,杀人,就是断关系!单纯的杀人太简单,没意义,等于黄巢、李自成的故事,杀了黄四郎,还有李四郎,只有“杀人诛心”,才能摧毁黄四郎存在的土壤。
这种“杀”,还不能是暗杀,不能是江湖好汉式的仇杀,那没有意义,那叫私人恩怨,所以,杀黄四郎,必须是明杀,正面决战,决战之前,还要把话放出去,让全世界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话不说不去,事就办不成。
真的很难杀,那么,先杀个假的行不行?
当然行,而且很重要。
张麻子四个人加上一群鹅,围着黄四郎碉楼的铁门“大战”几个钟头,对着空气舞刀弄枪斗智斗勇,把铁门上一会儿打个问号,一会儿打个惊叹号。
然后老三和花姐带来了假黄四郎,张麻子立刻表示,咱们胜利了,鸣金收兵,班师凯旋......
他们扛着假黄四郎,来到广场上开“公审大会”,面对欢呼的鹅城父老,一刀砍了假黄四郎的脑袋。
大家注意看这段时候众人的肢体语言:从前为虎作伥的武举人看到假黄四郎被抓,高兴得在楼上赤膊欢呼:“黄四郎被抓啦”;从前敢怒不敢言的鹅城百姓,一个个冲上前来,围观黄四郎被砍头,当张麻子真的砍下假黄四郎的脑袋,群众们欢呼雀跃,武举人更是早早找了个布袋子,来接假黄四郎的人头......黄家的狗头军师,明明知道张麻子他们在撒谎,明明知道黄四郎没死,但看到汹涌的人群时,立马高呼:“跟我来......”
而“大获全胜”的张麻子,先是举刀高呼:“去碉楼,拿回属于你们自己的东西!”,然后更是身心放松,如释重负,一个人躺倒在高台上,仿佛毕生最艰苦的仗已经打完,最困难的工作已经完成。
而远远旁观的黄四郎大惊失色,脱口就是一句:“糟了,我成替身了!”
观众们可能就要疑惑了,为什么?为什么抓了一个假的黄四郎,杀了一个替身,整个鹅城的百姓就认为张麻子已经赢了呢?就真的以为黄四郎死了呢?就觉得大家胜利了呢?
鹅城百姓没有蠢人,鹅城的乡绅们也没有蠢人,武举人更不是蠢人,他们凭什么相信张麻子四兄弟就能打进碉楼,4个人打赢400人,活捉黄四郎?无论是枪、人、财富、势力、张麻子都不是黄四郎的对手,更别说黄四郎还有刘督统和美刀的支持,你说黄四郎被你一晚上就打败了、活捉了、还公开审判斩首了.......没有人会相信。
但天下苦黄久矣,这个事情可不可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愿意相信!大家恨不得这个就是事实!枪在手,跟我走,杀四郎,取碉楼,拿回属于大家的东西.......这是大家的心声,是大家敢想而不敢干的事情。
为什么一个假的黄四郎的人头,就会让黄四郎经营数十年的大厦坍塌,让鹅城民心瞬间反复,让无数懦弱无助的人瞬间英勇无畏,让武举人阵前起义、冲锋陷阵,带头撞穿那看似固若金汤的碉楼铁门?
因为,“黄四郎被抓了”、“黄四郎被杀了”,已经成为了共识。
“听起来匪夷所思的共识,也是共识”!
商场、政坛、战场、舆论场,其实都一样,让所有人都觉得你输了的时候,你就真的输了,没输也得输,当所有都觉得你死了的时候,你就真的死了,不死也得死。
这就是舆论战、心理战的威力,为什么古代战争要斩将夺旗?因为只要高呼一声“XX已死,头颅在此”、“X军已败,大旗折断”,这对敌方士气的打击是致命的.......因为在战场出现混沌胶着局面的时候,信息的传递是非常滞后的,真相往往不如流言有力,流言可以让你的战略性退却,变成溃败;流言可以让你的某些迂回策略,变成内斗和投降的标志;流言可以让你的某些战术欺诈,变成真正的主帅已死、全军大败.......到那个时候,你不败也是败、不死也是死。
这个战术,并不高明,也不愚蠢,我方会用,敌方也会用。
张麻子出城剿匪,在遭遇混战的时候,师爷不是吹口哨说“大哥死了”吗?
在双方同时使用舆论战、心理战的时候,就看那一方的组织力、凝聚力、战略定力更强了,反正都是嘴炮攻击,自己没有破绽,就不会伤到根本。
但你想要真正击溃对方的士气,争取到鹅城百姓、武举人们的支持,你就必须拿到一点成果,这个成果是什么都可以,哪怕只是一个假黄四郎的人头,不需要真的,假的就行。
黄什么郎、黄四什么、什么四郎、黄猫、黄狗、黄鼠狼都可以。
大家只需要一个“碉楼破了,老黄完了”的共识。
你看,如武举人这样的聪明人,他跟随黄四郎那么久,怎么可能分辨不出谁是真、谁是假?但他只需要看到张麻子兄弟从碉楼方向抬出了一个穿着黄四郎衣服、长得像黄四郎的人,他就明白,这就是黄四郎!
黄四郎完蛋了!
黄四郎不会再回来了!
因为你看看整个鹅城,碉楼已经变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孤岛,假麻子死了,胡万死了五次,武举人“投诚”了,豪绅们打着麻将看着风向调头了,那些被欺凌压迫几十年战战兢兢不敢反抗的泥腿子,也敢杀他的马了......就算他没死,大家也当死了。
马克思说过,“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真正的杀人,就是斩断他的社会关系,社死才是真死了。
【文/申鹏,红歌会网专栏作者。本文原载于“平原公子”公众号,授权红歌会网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