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新：恢复劳动者人的尊严——《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休闲意蕴

　　作者简介：

　　吴文新，山东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副院长，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文化理论和休闲价值观。

　　基金项目：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马克思主义休闲价值观及其当代意义研究”（项目编号：15BKS005）和山东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研究”学术团队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摘要］从休闲学的视角研读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会发现，这也是一部休闲社会学和休闲伦理学的经典著作。它揭示了19世纪前半叶工业革命狂飙猛进时期英国工人阶级的工作-生存-享受和发展状况，比如机器排挤工人造成严重失业，高强度过长劳作使工人丧失正常生活基础，机器“青睐”女工造成儿童失养和家庭破裂，恶劣的生产环境使工人失去健康甚至生命，冷酷的工厂制度使工人变得麻木、冷漠；而工作之余的生存、享乐及其环境又给工人健康造成另一种致命威胁，缺少教育、贫穷、强制劳动以及人口过于集中使工人精神颓废、道德“堕落”；英国工人阶级毫无人之尊严，深刻的根源在于基于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竞争无度压低工人工资收入、极端提高劳动强度，根本上掠夺了工人得以恢复和休养、娱乐和享受乃至锻炼身体、发展爱好的休闲。这些论述对于我们如今推进人的全面发展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关键词］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休闲；人的尊严；人的发展

　　本文原载《山东社会科学》2021年第7期，参考文献及注释请参见本刊原文。

　　恩格斯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之一，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形成与发展作出了独立而巨大的贡献，就连他青年时期的著作，迄今依然闪耀着马克思主义科学性和价值观的光辉。本文试图探析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下文简称“《状况》”）一书，看他是如何运用科学的方法来确立马克思主义关于工人阶级必须解放并恢复人的尊严的学说的。为此，我们从休闲学的视角解读这部著作，并发现它的休闲意蕴及现实意义。

　　一、恩格斯的“闲暇”利用及研究工人阶级状况的休闲学视角

　　如果说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一种思想的批判，那么恩格斯的《状况》就是一种现实的批判，利剑直指资本主义私有制及其给工人阶级造成的苦难。他在开篇《致大不列颠工人阶级》的信里这样写道：“我放弃了资产阶级的社交活动和宴会、波尔图酒和香槟酒，把自己的空闲时间几乎全部用来和普通工人交往；这样做，我感到既高兴又骄傲。”“感到高兴，是因为这样一来我在了解你们的实际生活时度过了许多愉快时光，否则这些时间也只是在上流社会的闲谈和令人厌烦的礼节中消费掉。”这一方面体现了恩格斯对工人阶级的关心，同时也向我们展示了青年恩格斯身居上流社会是如何度过他的闲暇时光的。恩格斯在《序言》里说，“我曾经用了21个月的时间，通过亲身观察和亲自交往来直接了解英国的无产阶级，了解他们的愿望、他们的痛苦和欢乐，同时又以必要的可靠材料补充自己的观察”，由此以强有力的事实和数据揭示了19世纪40年代前后英国工人阶级非人的生存状况。即使面对当时英国工人阶级那样的贫穷和“堕落”，恩格斯依然确信他们“是认识到自己的利益和全人类的利益相一致的人，是一个伟大的人类大家庭中的成员”，并且他们“作为‘统一而不可分的’人类家庭的成员”是“真正符合人这个词的含义的人”。

　　在笔者看来，恩格斯在揭示英国工人阶级非人的生存状况时，也非常清晰地揭示了这个阶级的“休闲”状况——这是他们生存状况的一个重要侧面，恩格斯对此提出了深刻而独到的见解，迄今看来依然有着深刻的启迪和现实的意义。之所以采用休闲学视角，是因为“休闲”也是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劳动-资本的理论体系中所隐喻的一个思想逻辑，不仅《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蕴含着这种逻辑，比如从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的批判性论述中可以发现，人们在劳动过程中“肯定自己”“感到幸福”“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感到自在”“觉得舒畅”且是“自愿的劳动”“自主活动”，这就是休闲学界常说的“以欣然之态做心爱之事”的活动即“休闲”；而且《资本论》中也大量或隐或显地建构了这一逻辑，比如他论述“工作日”时明确说，工人作为人也必须有“个人受教育的时间，发展智力的时间，履行社会职能的时间,进行社交活动的时间，自由运用体力和智力的时间，以至于星期日的休息时间”，以及除了“积蓄、更新和恢复生命力所需要的正常睡眠”时间，还应该有“人体的成长、发育和维持健康所需要的时间”和“工人呼吸新鲜空气和接触阳光所需要的时间”等，这些就是休闲学界所关注的“闲暇”或“休闲生活”。在我们看来，《状况》一书内容丰富，涉及英国工人阶级生存享受发展的方方面面，是一部休闲社会学和休闲伦理学的经典著作；但限于篇幅，本文仅截取一些片段进行论述。

　　二、休闲的虚无：英国工人的工作状态及其后果

　　在当时的英国，纺织类产业领域的工人在“英国工人中资格最老、人数最多、智慧最高、力量最大”，而他们的工作状态却是非人化的。

　　（一）机器对工人的排挤：失业的现实逼迫

　　机器排挤工人的现象相当普遍和严重。“机器上的每一种改进都抢走了工人的饭碗……都像商业危机一样给某一些工人带来严重的后果，即匮乏、贫穷和犯罪。”机器广泛应用的后果是多种多样的，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失业—贫困—犯罪。这一连串的显著后果就是：机器使得劳动更省力气，因而大量成年男工失业，而大量的女工和童工被赶进工厂，“在所有的工厂工人中，妇女占一半以上（52％），男人大约占48％，而所有这些工人中有一大半是十八岁以上的”；“工资随着机器的改进而普遍降低了”，为了获得和以前同样的工资，就不得不延长劳作时间；日益突出的是职业性伤残甚至死亡，机器运行的机械性与人的身心复杂性之间构成尖锐的矛盾，稍不留神就会被机器伤害，女工和童工尤其严重。但是另一方面，正如恩格斯所说，“如果说机器也给工人带来了某种好处，那就只是它向工人证明了社会必须改造，使机器不再为害于工人，而是造福于工人”；而“在目前的社会条件下，机器的改进对工人只能产生不利的并且经常是很严重的后果；每一部新机器都会带来失业、匮乏和贫穷”。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条件下，机器为害于工人具有社会制度的必然性，要使机器造福于劳动者，除了根除资本主义制度，没有别的办法。

　　（二）高强度过长劳作：工人正常生活基础的丧失

　　如前所述，那些“不得不和机器竞争的工人”要挣到和以前同样的工资，每天必须延长工作时间。高强度过长的劳作对工人健康的损害引起了广泛关注，最终推动英国议会在1833年通过了10小时工作日法案。但工厂主和工人都未遵守，因为工人怕失去工作，而工厂主则表现出十足的伪善和狡猾。有关工厂法的官方委员会报告，“充分地表明了工业资产阶级对待工人的态度是如何令人愤怒和冷酷无情，表明了整个卑鄙的工业剥削制度是怎样毫无人性”。恩格斯从这个报告看到了这样一种强烈的对比：“一方面是由于工作过度而产生的许多疾病和畸形，另一方面是厂主们冷酷的锱铢必较的政治经济学，他们竟企图用手中的数目字来证明，如果不再允许他们每年使这么多的小孩子变成畸形者，全英国就必然会和他们一起毁灭。还有什么比这种对比更令人愤怒的呢？”虽然1833年通过的工厂法规定了各种工人的工作时间，工伤、残亡事故也随之大大减少，但是违法延长工作时间的事情依然如家常便饭，因为违法的成本很低，工人的健康依然经常性遭受威胁。因此，为工人争取较短工作日的斗争一直是持续斗争的主线，在统治阶级内也有激烈的争论；工厂主们则用尽一切正当和不正当的手段，来反对这个为他们所痛恨的法案。这种经常超过10小时的过度劳作完全摧毁了工人作为一个人的正常的生活基础。

　　（三）机器对女工的“青睐”：儿童失养和家庭破裂

　　恩格斯调查发现，由于机器对女工的“青睐”，成年男工不断被排挤，这不仅把所有工人的工资降到最低，而且也“完全破坏了家庭”。孩子完全无人照看和教育，他们像野草一样“自然”地生长，因缺乏照顾而酿成的不幸事件急骤增加。孩子的意外死亡率非常高，母亲外出工作是原因之一。恩格斯愤怒地说，“这个可耻的制度只是鼓励了人们采取用麻醉药使孩子保持安静的办法”，并且广泛传布；这不仅使小孩的死亡率不断提高，还“产生最严重的败坏道德的后果”。恩格斯发现：“一个没有时间照顾自己的孩子，没有时间让孩子在初生的几年中享受最普通的母爱的母亲，一个很少能见到自己的孩子的母亲，是不能成为其孩子的母亲的，她必然会对孩子很冷漠，没有爱，没有丝毫的关怀，完全像对待别人的孩子一样。”恩格斯这段话也说明，对孩子的冷漠和疏远使工人家庭遭到根本的破坏，孩子们的自立也使得童工现象更加严重，而“儿童劳动也是促成家庭离散的一个原因”。对于女工来说，“工厂是地狱的真正入口”，由于“厂主也是女工的身体和美貌的主宰”，他以解雇威胁女工，使她们失去贞操；“如果厂主够卑鄙的话”，“工厂同时也就是他的后宫”，女孩一旦进了工厂，多数便成为妓女，这对她们的身体造成严重的摧残。女工和童工大量产生，造成的家庭后果相当严重，其社会性后果也不可低估。

　　（四）失去健康甚至生命：工业化的惨重代价

　　英国官方报告指出，工人身体大多畸形，脊柱和两腿弯曲，不能自由活动，这完全是由过度劳动引起的。工厂里极恶劣的工作环境和条件，潮暖恶臭的空气，姿势单一、动作单调，高度专注、不得放松，加上睡眠严重不足，除了吃饭没有空闲，“没有机会锻炼身体”，他们不仅难以抵抗一切疾病，而且“生活力普遍减低，整个智力和体力都不断在衰退”。这样的工作条件和工作方式对女工的身体也是巨大的摧残。调查显示，妇女身体的畸形甚至比男工更严重，结果就是孕妇常常流产，甚至她们“一直到分娩前一瞬间还要在工厂里工作”。实际上，工厂的利益不允许工人生病和生育，生病意味着被解雇，“享受孕产假”也意味着失业。另一方面，工厂的环境、工作条件对妇女的生理影响极大，或早熟或晚育，异常情况层出不穷，生育的孩子往往先天不足，这使得工人后代的身体素质一出生就极为孱弱。

　　有一些生产部门或环节对工人健康造成极大威胁。恩格斯说，好像“有一种比对于危险的恐惧更强烈的动机支配着工人”，“他们为了要多挣一些钱，必须赶快工作，没有谨慎从事的时间”，这才导致了大量的工伤残亡事故。而许多不幸事件是由于工人在机器还在运转时开始擦洗机器而发生的，“因为资产者强迫工人在机器停下来的休息时间内擦洗机器，而工人自然是不愿意随便牺牲他的休息时间的。每一小时的休息时间对他来说都是这样的宝贵，使他宁愿一星期冒两次生命的危险，也不愿意把这一小时奉送给资产者。”恩格斯还详细描述了纺织业各个劳作细节对于工人身体具体部位、器官和组织的伤害：对健康最有害的事，是4-7岁小孩子挑花边的工作，导致他们眼睛近视乃至永久的失明，身体其他部位也遭到极大损害；漂白布的工作，有大量的氯气被吸入，工人的肺受到严重损害；染色工、剪裁工、丝织工等，都完全“失掉了自由支配时间的权利”。“仅仅为了一个阶级的利益，竟有这么多的人成为畸形者和残废者，竟有这么多的勤劳的工人在替资产阶级服务的时候因资产阶级的过失而遭遇不幸，从而陷入穷困和饥饿的厄运。”因此，恩格斯实事求是地说：“英国工业的威力仅仅是靠野蛮地对待工人、靠破坏工人的健康、靠忽视整代整代的人在社会关系、肉体和精神方面的发展的办法来维持的。”

　　（五）麻木与冷漠：工人被折磨成无身无心之物

　　恩格斯调查发现，工厂制度中另一个严重的难以用法律消灭的问题是，工人的操作活动“不需要工人运用思想，但同时又不允许工人思考别的事情”，因此这并不是真正的劳动，而“是世界上最折磨人最使人厌倦的无聊”。工人们“被判决在这种无聊中毁掉他的全部体力和智力”，从8岁起就整天地经受这种折磨，此外便“没有一分钟的空闲时间”，只要喘一口气，监工就会立刻出现并开罚单，“这样被判决活埋在工厂里，不停地注视着永不疲劳的机器，对工人说来是一种最残酷的酷刑”，这“最能使工人身体衰弱，精神萎靡不振”。因此，“工人们唯一的感觉和唯一的思想”就是反抗自己的命运、反抗资产阶级。如果某一工人对资产阶级的愤怒还没有成为压倒一切的感情，他就必然要酗酒，要做出通常所谓堕落的事情。恩格斯还用脚注的形式引用一位权威法官的报告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没有间息的消耗精力的劳动，是不会使人在智力方面和道德方面有所发展的”，“心灵不可能通过同一块肌肉的无休止的劳动来获得知识和思考能力；悟性日益迟钝，而人性中粗野的一面却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他轻视人生中的舒适和高尚的娱乐，生活在肮脏贫困和缺乏营养的状况中，并把最后的一点工钱花在各种放荡生活上”。连统治阶级都难以掩饰工人阶级的生存惨状！从休闲的角度来看，工人为资产者创造了财富，却把自己变成了无身无心之物。

　　三、生命的“腐烂”：英国工人怎样度过“闲暇”

　　恩格斯在《结果》一章为自己提出了弄清这些问题的任务：“生活在这种状况下的工人本身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的身体、智力和道德状况是怎样的。”他认为自己的调查所揭露的工人最悲惨的生存状况，是英国“社会”的“一种隐蔽的、阴险的谋杀”，是一种“犯罪”，因为“英国社会把工人置于这样一种境地，使他们不能保持健康，不能活得长久”，就“这样不停地一点一点地葬送了这些工人的生命，过早地把他们送进坟墓”。恩格斯所关心的重点依然是工人身体的健康和寿命、精神的教育和道德，它们可以用一个令人作呕的词来形容，就是“腐烂”！而拒斥“腐烂”、走向生机与活力也正是我们渴望休闲、追求休闲的重大诉求之一。

　　（一）生存、享乐及其环境：工人健康的致命威胁

　　在居住和工作的环境里，工人的肺得不到足够的氧气，往往会出现肢体疲劳、精神萎靡、生命力减退等问题，虽然急性病常有，但慢性病则更为常见，在空气清新的农村居民则很少患慢性病。同时，“一切腐烂的肉类和蔬菜都散发着对健康绝对有害的臭气”，垃圾和死水洼以至于“被污染的河流”等也“散发出制造疾病的毒气”。恩格斯认为，“真正令人发指的，是现代社会对待大批穷人的态度”，“一切可以保持清洁的手段都被剥夺了”，“各种各样的灾祸都落到穷人的头上”。不仅大街上，夜里睡觉的屋里的空气也“完全可以使人窒息”。“这个社会使他们产生最激烈的情绪波动，使他们忽而感到很恐慌，忽而又觉得有希望，人们像追逐野兽一样追逐他们，不让他们得到安宁，不让他们过平静的生活。除了纵欲和酗酒，他们的一切享乐都被剥夺了，可是他们每天都在工作中弄得筋疲力尽，这就刺激他们经常毫无节制地沉湎于他们唯一能得到的这两种享乐。”纵欲和酗酒是生活在这样环境中的工人们仅有的两种享乐，而这样的享乐加上污染的空气、腐烂有毒的食物，恰恰又是他们健康和长寿的最大敌人。

　　恩格斯发现，工人们条件最差的住宅和其他生活条件“成了百病丛生的根源”，比如肺结核源自污浊的空气，“最有毁灭性的疾病——伤寒”也源自“住宅的通风、排水和卫生的恶劣状况”以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地睡在街上”等。连资产阶级也不得不承认，“穷人的贫困和悲惨的状况是生病的原因”，“正是缺衣少食和生活需要不能充分满足，使身体容易感染疾病，使流行病变得特别可怕，使它迅速蔓延”。低劣的、不易消化的饮食也是感染“许多疾病的直接原因”，“工人既没有钱也没有时间给自己的孩子弄到比较合适的食物”，加上“给孩子喝烧酒，甚至鸦片”的恶习，孩子极易患上“贻害其终身的多种消化器官疾病”；正需要营养的年龄却常常吃不饱肚子，便会造成佝偻病及腿和脊柱的弯曲等，危机往往使这些情况更加严重。即使是业余的“休闲”也成了工人健康的杀手，比如酗酒：

　　各种引诱，各种可能的诱惑合在一起，使工人走向酗酒。烧酒几乎成了他们唯一的快乐泉源，而且所有一切都在促使工人去接近它。工人下工回家时已经筋疲力尽，困倦不堪；他的住宅是那么不适于居住，既潮湿阴冷又肮脏；他迫切需要消遣，他必须有点什么东西使他感到还值得工作，感到明天的苦日子还能忍受……他的身体已经被混浊的空气和劣质的食物弄得很衰弱，迫切地需要某种外来的刺激；他的社交要求只能在酒馆得到满足，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会见自己的朋友……人们相信喝醉了至少可以在几小时内忘却生活的贫困和压力，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情况所起的作用是这样强大，使我们实在难以责备工人对酒的偏爱。

　　显然，这种促使人们酗酒的原因，也是现在人们追求休闲的原因：寻求快乐、消除疲劳、消遣、享受劳累的价值、解除烦闷化解忧郁、寻求衰弱的刺激、社会交往等。但在当时的条件下，这些原因所诱致的“休闲”成了工人健康的致命杀手：“酗酒本身也必然要给它的牺牲者的精神和肉体造成毁灭性的影响”，后果就是在工人中“很少看到强壮的、体格好的和健康的人”，“几乎全都身体衰弱，骨瘦如柴，毫无气力，面色苍白”，“患着忧郁症，总是愁眉苦脸，郁郁寡欢”，他们无力抵抗疾病，所以“老得快，死得早”。与此相关的就是被称为“万应灵药”的流行及儿童极高的死亡率。

　　（二）工人的精神状况：缺少教育并“堕落”

　　恩格斯调查发现：“教育实在是太少了！”仅有的一点还“很差”，“教师是失去工作能力的工人或者其他不堪使用的人”，“不具备最必要的基本知识，缺乏教师所应具备的道德修养”。名义上的义务教育是有的，但是“大批儿童整个星期都在工厂和家里劳动，因而不能上学。而为白天做工的人办的夜校几乎根本没有人去，去了也学不到东西”。青年工人白天工作12小时，晚上去上学，多半就睡着了；宗教虽然“最无聊”却还是“最主要的课程”，“一切理性的、精神的和道德的教育却被严重地忽视了”，工人们所要求的“纯世俗的公共教育制度”总也建不起来。但是，“这个阶级的生活状况给了他们一种实际的教育”，并把他们“置于英国全民族运动的前列”；贫困“教人去思考和行动”，他们虽然不会读写，“却十分清楚地知道，什么是他们自己的利益，什么是全民族的利益”，并对资产阶级和他们的关系有着清晰深刻的理解。在英国，工人的道德教育和宗教教育是结合在一起的，因而工人们的道德状况就相当糟糕：“英国资产阶级由于自私自利竟这样冷酷，这样鼠目寸光，甚至不肯花一点力气把现代道德，即资产阶级为了自身的利益、为了自身的保障而炮制出来的道德灌输给工人!”显然，工人“在道德方面，也遭到统治阶级的摈弃和忽视”，统治者只用法律，而且常常只采用“一种教育手段”，即“皮鞭，就是残忍的、不能服人而只能威吓人的暴力”。这样，工人“保持合乎人性的意识和感情”的唯一手段，只有“靠着对当权的资产阶级的强烈仇恨，靠着对资产阶级永不熄灭的内心愤慨”，否则他们就成了驯顺的牲口。

　　通过调查矿业和农业无产阶级的教育和道德状况，恩格斯发现，“要使他们好好地受点教育是不可能的”，更遑论什么道德教育，因此，“道德水平是非常不能令人满意的”。“这里的教育水平实在低得令人难以置信”，以至于“工人完全失去了道德感”，“没有意识到对父母的义务”，“缺乏思考能力”，“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生活方式”等。因此，青年中间的不道德情形也非常严重，赌博、酗酒、卖淫，甚至“极端野蛮的不顾死活的犯罪行为是很平常的”，这就是他们“腐烂”的“休闲生活”。造成如此“腐烂”惨景的原因是什么呢？恩格斯研究发现：

　　第一，贫穷，从根本上决定了工人的道德状况。恩格斯说：

　　工人的整个状况和周围环境都强烈地促使他们道德堕落。他们穷，生活对于他们没有任何乐趣，几乎一切享受都与他们无缘，法律的惩罚对他们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克制自己的欲望，为什么一定要让富人去享受他们的财富，而自己不从里面分得一份呢?无产者有什么理由不去偷呢?

　　恩格斯深刻指出，“金钱就是这个世界的上帝”；借用资产阶级学者的话，“贫穷对精神所起的毁灭性的影响，正如酗酒对身体一样”，因为贫困，他们只有或者慢慢饿死，或者自杀，或者靠“偷”维生；而“沦为无产者”“对他们的道德所起的破坏作用比贫穷还要厉害得多”，各种难以预料的偶然性对人的支配成为工人生存的常态，“无产者已经被置于人们所能想象的最令人愤怒的非人的境地”；工人不能有积蓄，因为所有的积蓄最终都会“被资产者所吞没”。在有良知的资产阶级学者的描述和愤慨基础上，恩格斯进一步认为，工人阶级的这种“堕落”又蕴含着对现存社会制度即剥削和统治方式的反抗；从受奴役的牲口般苟活的地狱中把自己解放出来，过上真正“人的”生活，这才是蕴藏在工人们一切生存惨状中的最大真理！

　　第二，“劳动的强制性”，是决定工人颓废堕落的另一个原因。“如果说自愿的生产活动是我们所知道的最高的享受，那么强制劳动就是一种最残酷最带侮辱性的折磨。”“自愿的生产活动”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自主劳动、自觉劳动、自由劳动，就是休闲和劳动融为一体的“休闲化劳动”，这是“最高的享受”。而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制度下的“强制劳动”也就是异化劳动、奴役性劳动，完全违背休闲理念，因而是对人性的侮辱和折磨。恩格斯说：

　　这种工作不让工人有精神活动的余地，并且要他投入很大的注意力，除了把工作做好，别的什么也不能想。这种强制劳动剥夺了工人的一切可支配的时间，工人只有一点时间用于吃饭和睡觉，而没有时间从事户外活动，在大自然中获得一点享受，更不用说从事精神活动了，这种工作怎能不使人沦为牲口呢!

　　“精神活动”“可支配的时间”“户外活动”“享受大自然”等，正是我们向往的休闲状态中的人的必备要素，强制劳动使这一切与工人无缘。

　　第三，“人口的集中”，“使这种颓废堕落现象更加严重，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在繁荣的城市中，“各种对工人的身体和精神起破坏作用的原因，都和有产阶级的利益有直接的联系”。一位“半成熟的资产者和托利党人”的调查报告这样说：

　　正是在大城市，恶习和寻欢作乐布下了诱人的天罗地网；犯罪因可望不受惩罚而得到鼓励，懒散因有屡见不鲜的坏榜样而得到助长。坏人和浪子避开淳朴的乡村生活，投向这里，投向这些人类堕落的大中心；在这里，他们可以为自己的恶行找到牺牲品，可以发大财作为他们所冒风险的补偿。美德在这里埋没无闻，罪恶由于不易被识破而滋长；放荡的生活因为可以给人以眼前的享乐而为人所喜好。……穷人们特别不幸的是，他们到处都要遇到恶习的引诱和犯禁享乐的诱惑。

　　矿业工人集中在温度极高的矿井里，男女老少几乎赤身裸体地工作，这使得非婚性关系、卖淫和私生子等现象极为普遍！因此，“酗酒”“纵欲”“恶习”“寻欢作乐”“懒散”“堕落”“放荡”“放纵地追求享乐”“最低限度的感官享受”，以及“不可能有家庭生活乐趣”“忽视一切家庭义务”“蔑视社会秩序”以至于“犯罪”等都跟休闲背道而驰，内在于休闲的“美德”“淳朴”“享受”等被替代，道德便在这种完全非人化的生存状态中被湮灭。亚里士多德曾讲到，休闲是道德的培养皿，缺少了休闲的滋养，真正的道德是难以培育起来的。所谓休闲就是过上有尊严的人的生活，从事自愿劳动，享受劳动成果，恢复体质、增长知识、涵养德性。这一切在当时的英国工人那里都是“无”，原因就是极贫人口的高度集中！

　　四、反人性的竞争：英国工人阶级生存惨状的深层原因

　　恩格斯生活在自由资本主义阶段，那时的自由竞争居于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动力的主导地位。他通过调查认为，资本主义的这种激烈竞争是造成以上大城市产业工人阶级生活惨状的根本原因，因而他强烈谴责竞争对于无产阶级的致命伤害。他说：

　　竞争最充分地反映了流行在现代市民社会中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这个战争，这个为了活命、为了生存、为了一切而进行的战争，因而必要时也是你死我活的战争，不仅在社会各个阶级之间进行，而且也在这些阶级的各个成员之间进行；一个人挡着另一个人的路，因而每一个人都力图挤掉其余的人并占有他们的位置。工人彼此竞争，资产者也彼此竞争。机器织工和手工织工竞争；失业的或工资低的手工织工和其他有工作的或工资高的织工竞争，并力图把他们挤掉。工人彼此间的这种竞争对于工人来说是现代各种关系中最坏的一面；这是资产阶级对付无产阶级的最有力的武器。因此，工人竭力利用工会来消灭这种竞争，而资产阶级则疯狂地向这些工会进攻，工会每受到一次打击他们都拍手称快。

　　这段话深刻剖析了竞争的现代性弊害，竞争的本质就是人与人的战争，而最为可悲的是，竞争造成了无产阶级内部的竞争，这是最致命的！无产阶级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因此组织工会来对抗以至消灭这种竞争，却被资产阶级控制和镇压。由于无产者一无所有，好像必须依赖资产阶级才能活着，因而他“在法律上和事实上都是资产阶级的奴隶，资产阶级掌握着他们的生死大权”，因此，资产阶级所宣扬的自由，不过是无产阶级接受他们的条件或者冻死饿死或像野兽一样生存的自由；平等，不过是资产阶级任意定价雇佣他们的平等，结果只能是工人们奴隶般的生存状态。

　　（一）无产者的内外自我竞争：无度地降低了工人的收入

　　无产者很无助，但他们又处在跟自己的同伴相互竞争的环境中，因为如果在就业岗位乃至工资高低上竞争失败，就会失业甚至饿死。这种竞争也把工人拉低到了残酷的境地，因为它“只有一个限度：没有一个工人会为了少于自己生存所必需的工资而工作”。于是，稍稍有点文化、稍稍勤快一点、让孩子接受点教育、稍少拿点工资、家庭里更多的人参与工作等，都能取得竞争中的优势，但是如果实在找不到更有利于生存的工作，不得不饿死，那么，他“宁愿懒懒散散地死去，也不愿忙忙碌碌地死去”；如果“能勉勉强强地生活下去”，他“都情愿放弃他已经习惯了的那一点点舒适和文明”。无产者之间的这种竞争，使工人为得到尽可能多的工资而加班加点，这使工作的机会减少，失业的工人无活可干；这决定了他们的最低工资及其所能维持的生存水平。

　　更不用说各种外来移民，特别是爱尔兰移民以其所有的短处和不足，挤掉当地居民的工作机会，因为他们可以忍受当地居民无法忍受的肮脏、简陋以及其他各种堕落和混乱的威胁。即使如此，爱尔兰人还是需要一点人的东西，那就是“享受”。为此，恩格斯说，“因为穷人到底也应当有一点享受，而其余的一切享受社会又不容许他有，所以他就只好到小酒店里边去”，喝得酩酊大醉，享受“那种满不在乎的快乐”，但显然这不是真正的“人类享乐”，“既然社会使他陷入几乎不可避免地要成为一个酒徒的那种境地，既然社会丝毫不关心他，注定他要变得粗野，那末，当他真正变成酒徒的时候，这个社会又怎么能够责备他呢？”显然，这些移民“能忍”的特长或许正是他们的“核心竞争力”，却大大降低了本地居民中无产者的工资和生活状况，生活习俗、才智和道德的发展，乃至整个性格都会更加恶化。

　　（二）资产者之间的竞争：极大恶化了工人的生活

　　工人的最高工资取决于资产者之间的竞争，当经济发展稳定向好时，“资本家互相争夺工人”实际有利于工资的上涨。但事实并非这么简单。亚当·斯密和马尔萨斯早已发现，工人是作为商品而进入市场的，他们的工资（劳动力的价格）完全受市场规律支配；恩格斯的调查研究也证实了这一点。资产阶级的竞争使得工人的需求是被标了价的。失业、低工资等正是“从工业和竞争的性质本身以及这种性质所造成的商业危机来的”，这种工业竞争的制度“不以直接满足需要为目的而以赚钱为目的”，必然导致“生活资料的生产和分配的混乱”，其结果就是因部分人冒险发财而带来停滞。市场的盲目性、无度的竞争、投机、信贷竞赛，以至于经济危机，整个危机的过程，使得人们在其中苟延残喘，仅仅是为了“不让灵魂和躯体告别”，这些所谓“多余的人”去做小贩，特别是周六的摊贩夜市相当发达，都是他们在艰难地谋生。在这里，任何阶级反抗都可能会被作为偷窃、盗窃、杀人等犯罪行为而受到逮捕等。饥饿、疾病、死亡成为危机时期“多余的人”的生活常态，任何点滴的慈善救济都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显然，在恩格斯看来，这种基于资本主义制度的竞争是造成工人阶级生存惨状的根本原因。在这种竞争中，工人完全丧失作为一个人的生存资格，更遑论休闲——那种田园牧歌式的悠闲生活、健康体魄、完美道德和足以使人自立的智力。这从另一方面告诉我们，要使人过得有尊严，过得有道德有健康有智慧，就必须根除这样的竞争制度。从休闲的本性看，它是反竞争的，竞争追求你死我活，休闲追求和谐相处；竞争追求速度和效率，而休闲追求柔慢和公平；竞争使大多数人处于高度紧张和压力之下，而休闲，特别是基于公有制和共同富裕的休闲，则使大多数人轻松自在由衷而发；竞争使人焦虑、抑郁甚至自残自杀，而休闲则使人舒缓、开朗甚至阔达高远；竞争使人掏空体力和精力，以至英年之际过劳早逝，休闲则使人在劳作中消耗与休息、疲劳与恢复形成良性循环而带来健康和长寿。休闲的这些价值在与竞争的比较中都可以感受得到，恩格斯的论述让我们从另一个层面感悟到休闲的人性内在性和必然性。

　　五、结语

　　综上所述，《状况》一书所揭示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工作-生存-享受和发展“惨状”，恰从反面映衬出本来意义上的休闲对于一个人是多么重要！反观我们时代的现实，虽然恩格斯所描述的惨状已经远去，但造成惨状的原因并没有根除。因此，当我们享受现代文明的时候，不能忘怀的是多少劳动者为此付出了生命！让所有劳动者能够公平地共享他们劳动创造的文明财富，不正是马克思恩格斯和我们所有的共产党人所孜孜以求的吗？显然，不仅恩格斯这部著作，整个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逻辑都在告诉我们：如果不铲除资本主义制度，它就会持续地变本加厉地摧残人自身；没有真正的休闲，根本不可能恢复任何劳动者的尊严。有鉴于此，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事业，即使不得不发挥由生产力状况所决定的资本逻辑的历史作用，我们的使命依然是设法克服资本逻辑下带有某种奴役性的异化劳动，不断提升最广大劳动群众作为人的尊严，使大家不仅共同富裕，而且共享休闲，以实现共同自由、共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