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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马今日推送卢荻老师的《再谈资本主义信念与世界发展》一文。卢荻老师在文章中认为,在上世纪80年代初至今的全球化年代中,不仅后进国家与发达国家的人均收入水平趋于分化,发达国家群体内部同样也趋于分化。后者意味着,后进国家即使模仿发达国家的制度模式进行改革,其发展前景也仍不容乐观。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年代,美国的资本结合国家权力在国际舞台上构造了空前强大的霸权地位,以此攫取全世界的经济剩余,是以导致全世界的经济增长放缓、发展失落,也因此引发了世界范围的对霸权的抵抗。
本文原载于《明报》2023年3月24日,感谢卢荻老师对保马的大力支持!
再谈资本主义信念与世界发展
卢荻
全球化年代也即自1980年代初期至今的世界发展表现,不仅是后进国家(“全球南方”)与发达国家(“全球北方”)的人均收入水平长期上趋于分化,而且,发达国家群体内部也是趋于分化。
笔者上月在本栏文章中讨论了前一种发展分化,指出这个表现蕴含着双重意义,一是知识上对广泛流行的资本主义信念的挑战,另一是现实上,在现存的世界政治经济秩序下广大后进国家的发展前景十分黯淡。再考虑到后一种发展分化的现实,这个双重意义就更是深刻和深远了,意味着后进国家即使仿效发达国家的制度模式彻底改革,其发展前景也还是殊不乐观。本文试图对此展开探讨,着重于突显美国在世界秩序的霸权独占的经济后果。
01
发达国家群体的发展分化
发达国家群体内部的发展分化,主要是美国与余下的其他国家的对立。以市场汇率换算的现价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为指标,美国的人均收入一直远超作为富国俱乐部的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全部国家的平均水平。在1980年,美国之外的全部OECD国家的收入水平是美国的60%,这个比率在之前的1960年是28%,至2021年却降至48%(见附图)。
▲人均国内生产总值(现价,市场汇率):其他发达国家与美国的比率
OECD = 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US = 美国
(数据来源:世界银行,《世界发展指标》数据,2022年12月30日登录获取)
再看相应的经济增长表现,在1980-2021年期间,美国的年平均实际增长率是1.7%,余下的OECD各国是1.4%,这是分化的体现。作为对比,在全球化年代之前的1960-1980年,美国是年平均实际增长2.5%,余下各国则是3.5%,这是收入水平趋同。
全球化年代世界发展分化的背景,是普遍的经济增长放缓,增长率远低于之前的“资本主义黄金时代”,美国和其他OECD国家都是这样(其实中国之外的绝大多数后进国家也是这样),只是后者的放缓趋势更为严重。而增长放缓的直接原因,是生产性投资低迷;以资本形成总额与国内生产总值的比率为指标,美国的表现是从1970-1980年期间的平均23%略为下降至1981-2001年期间的平均22%,余下的OECD国家则是从29%大幅下降至24%(而中国是从34%上升至40%,其他后进经济体则是从33%下降至25%)。探究生产性投资低迷的原因,也就成为解释发展分化的关键。
▲固定资本形成与国内生产总值的比率
OECD = 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US = 美国;World = 世界;China = 中国
(数据来源:世界银行,《世界发展指标》数据,2022年12月30日登录获取)
02
分化的现实与理论的难题
如何面对现实上的发展分化,这首先就是经济决策信条的一大难题,而在发达国家与后进国家的分化之上,还加上发达国家群体的内部分化,使得难题难上加难。
以华盛顿共识为代表的新自由主义信条,一直强调后进国家必须彻底改革、必须复制发达国家的制度模式,承诺由此就能走上“自然的发展道路”。面对发达国家之间却是呈现分化,逻辑上就无法坚持单一发达国家模式的理念,必须对它们作出区分并从中选取最优。这是所谓“新比较经济学”的要旨,自新世纪初以来华盛顿建制的倡议,其核心论题中最相关的两个,一是私人诉讼比政府监管更有利于市场竞争,二是普通法系比大陆法系更切合私人产权原则,总括而言就是英美模式最接近最优,必须是全世界的仿效对象。然而论题的理论基础十分薄弱。
华盛顿共识的理论基础是标准教科书的新古典经济学,假定生产率进步、收入水平提升的推动因素是外生于市场经济、从而各国可以无偿共享,因此,后进国家与发达国家、或至少在都是市场经济的发达国家之间收入水平趋同应该是常态。于是发展分化成了难解之谜。标准教科书之外,仍然是在新古典传统之内的内生技术进步理论,认为生产率进步主要还是利润导向的资本投资的结果,独占而非共享才是常态,从而,就有可能导致发展分化。即使如此,这后一种理论也只是论证发展分化的可能性,而且只是短期波动上的可能性,不是长期发展趋势。——此所以,新古典内生技术进步理论的倡导者认为,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终究还是合理、有益的。
马克思主义传统的相关理论同样面对这个难题,所谓不平均或不平衡发展理论所揭示的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的常态,是资本以技术革新为主要凭借的非均衡竞争,从而分化是恒常现象。然而这也并不意味着分化必然是长期趋势,相反,资本主义的更根本规律是利润率平均化趋势(以及平均利润率下降趋势);这就意味着,只要是资本主义体系的组成部分,长期上各国经济还是会走向发展趋同。这又回到了如何解释现实上全球化年代发达国家群体内部的发展分化问题。
03
突显霸权独占的经济后果
现实与理论的对立要得到弥合,归根究底需要审视现实本身,在此基础上拓宽理论视野以至重塑理论。
上文所概括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更确切而言其实应该称之为“正统马克思主义”,就是在知识上限于“一国资本主义”视野,在政治上与社会民主主义(发达国家的所谓“工人贵族”)的导向相一致。而全球化既然是资本主义体系在世界范围上的空间扩展,其运作逻辑必然就不限于资本之间、资本主义国家之间的竞争。
全球化进程的核心特性是经济金融化,即是金融投机活动对世界经济的广泛而深入的渗透,成为决定经济发展方向和步伐的主导力量。对此,新自由主义信条给予绝对性的肯定,相应的理论是著名的“最有效率市场假说”,认为金融决策最能体现市场竞争和私人产权原则,在假定技术进步是外生决定的环境中是效率最优的。然而惨淡的现实是投机活动挤压生产活动,短期导向的金融投资挤压长期导向的生产性投资,导致了上文所述的普遍和持续的生产性投资低迷,从而是所有发达国家以至全世界的经济增长放缓、发展失落。
经济金融化不一定是资本主义的自然而然,可以辨认,在全球化年代是来自现存的特定世界政治经济秩序的推动,其中最主要的推动力量是所谓“华尔街-美国财政部-国际货币基金综合体”,也就是美国资本主义的主导成分的利益所在。美国凭借着它的军事、政治、意识形态、技术力量,在世界秩序中具有压倒性的霸权地位,从而能够主导全球金融规则、操纵全球金融活动,相应地获得系统规模的垄断利润。这应该就是全球化年代世界发展分化的关键,也因此导致上文所述的无论是新古典经济学还是“正统马克思主义”经济学都面对难题,因为它们关于发展趋同或分化的理论所专注的是生产扩张年代的资本主义,而不是金融扩张年代的资本主义。
源自法国年鉴学派的“历史资本主义”文献,认为在五百多年来的资本主义发展史中,体系范围的霸权是恒常存在,表现为资本结合国家权力以能在体系所及的国际舞台上建立垄断地位,尤其是推动系统的经济金融化以坐享垄断利润。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年代,美国构造了空前强大的霸权地位,以此攫取全世界的经济剩余,同时又导致世界发展的失落以及引发世界范围的对霸权的抵抗,这是资本主义轮回在今日的体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