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主要讲一讲我个人的经历。我的经历比较特殊。我是生在中国,长在中国的“外国人”。在毛泽东时代当过工人,以后在美国也当过工人,这样有个对比,也是很有意思的。好多中国工人的经历是叫“温水煮青蛙”,等到没有社会地位的时候,他才发现,已经太晚了。我在中国毛泽东时代当了五年工人,然后到美国,马上就没有主人公地位了。这个差别是非常明确的,是天壤之别。
我是68届初中毕业的,分配到工厂,去的是北京光华木材厂。当时你要是问我在中国当工人是什么感觉,我真是没法说,因为没有对比,感觉不深,就像让“鱼”去描述“水”是个什么世界一样难。到美国去当工人,才发现,哎呀真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呢?一言难尽。在美国,在资本家那里当工人,你怕老板。
在80年代有人说“大锅饭养懒汉”,但是我是到了美国才学会“偷懒”的。在毛泽东时代我们不会偷懒。为什么毛泽东时代的工人那么“傻”?我们其实很清楚,我们的劳动目的,不是为资本家赚钱的。工人阶级实际上有着本能的勤劳、勇敢精神。那些贪图享受,那些认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那些右派,资产阶级思想家,他们是一切为自己。工人反而对自己劳动的成果是有成就感的。我们创造出一种东西来,我们会对这种东西带有一种感情的。
我在光华当工人的时候,就是个普通工人,先是在热压车间,再调到胶合板车间,那时候当工人是吃饭在工厂食堂里边,住宿住在单位宿舍里边,然后就是学习。我跟江龙海主席是同岁,我们是真哥们儿。我跟他一样,是在70年代初的时候学马列,我的马克思主义根底是那个时候打的。那个时侯我和工人们在一块儿吃喝,一块儿住,一块儿劳动。
到美国去以后我老想家,想的不光是我的父母,还想着光华的工人,梦里都想着他们。我开始在韩丁的农场呆了快一年,以后到费城打工,当过复印机修理工,商场的收银机修理工,后来我失业了多次。
我头一次失业,我以为是天塌下来了。在中国生活有保障,有安全感,没有经历过资本主义社会的考验,从中国到那里去真不适应。一失业,我说:“我做什么不好啊,你干嘛不要我?我做什么错事了,凭什么把我给解雇了!” 后来失业多了,以后就油了,失业就是逼着你放假似的,这是以后的事。
有一次失业后,我看到报纸上登了招收电工的广告,是一个钢铁厂招收电工,然后我就去报名。我在文化革命的时候没事就鼓弄电,做马达什么的,懂一点电。我说我是电工,反正他也没法查。工头就给我一个马达,一个启动器让我接起来。我把它们接起来了,一按开关,马达转了,他就雇了我。
头一天上班,工头派活。我跟在一块,我把中国工人干活的劲头拿出来了。这工头话没说完,我就把扳手拿起来,准备修这马达。当时没人说什么,工头一出去屋看不见了,另外一个工人抓住我说:“你干什么?”我说:“修马达呀。”他说:“你傻吧,你修好了,你就失业了。”“是啊!”所以在美国我学会当工人,必须是“作秀”,干的很欢,出不了活,这才叫偷懒,对吧!
在毛泽东时代工人,真是不会偷懒!我们在工厂里边不说没有懒的,我们班里边就有一个人,外号叫赖包。他除了本人的工作以外,什么都不会帮助别人的,非常消极。其他的工人,活干完了,你哪儿在忙了,就帮你一块活干完了一块休息会。
那时候,毛泽东时代的工人,不怕干部到我们车间来的。干部来了,就是厂长来了,有人也会说:“哎哟,好长不见你了,你是不是有事情了。”。是不是说厂长来了,该看报纸的就不看报纸了?只要活干完了就没问题。那个活是一批一批的,我们做胶合板,刷胶以后要放在热压机里边热压,要等到下一拨,总是有5分钟10分钟的空闲时间。你看报纸,厂长来,你该看报纸还看你的报纸,你该喝茶还喝茶,你该聊天还聊天。他来不来无所谓,他不能开除你。工人根本不怕干部,干部怕工人贴大字报。
到美国当工人完全不一样,工头来了,你必须是干活的。你不干活就得走人。工头,管理人员,他掌握着决定你工作的权力,那个是很大的权力。
在毛泽东时代靠什么去把工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当官的干部没有解雇你的权力,没有扣你工资的权力。那工人为什么辛辛苦苦干活,凭的是什么?现在的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在资本主义社会当工人,要是工厂干部不在,那活马上停下来了。资本主义条件下那种监督,一方面就是胡萝卜,一方面就是大棒,给你奖金刺激什么的,如果你不好好干,把你开除。那是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
但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人也不是好欺负的,他们也在斗争里边慢慢学会了怎么去对付资本家。学“偷懒”去对付资本家是有艺术的。我给你们讲一讲具体是怎么对付资本家的故事。当然最有效的是工人组织的工会,不是那个黄色工会,是自己的工会,这是最主要的。但是,另一个方面是平常干活时的小斗争。
我在一个车辆厂工作了七八年。有一次我们厂子来了一批活,要制作上百辆车辆,地铁用的那种车。我那时当电工,专门装电缆,那个很粗的电缆,铺设在车底下。头十辆车我们拿着电路图,一边看图,一边琢磨着怎么去装电缆。那时候车是翻过来的。我们按照电路图学会了怎么去装那个电缆。第十辆车开始就有计件了,专门有一个人拿着一个本,拿着一个秒表,就看你的一举一动,花多少时间,他都记下来,这似乎是非常“科学”的。跟我搭伴干活的是一个高个子黑人工人,他很有经验。他说:“平常你熟悉的今天我干,平常我熟悉的今天你干,平常你是右撇子的,今天你是左撇子,平常你是左撇子的,今天你是右撇子,平常我们用气动工具,今天全是手动工具。”
这还不够。固定电缆的螺丝帽是带自动锁的,帽上有个塑料圈,所以拧这个螺丝帽的时候,必须固定螺丝,否则它会来回转,转一辈子也拧不紧。平时这种螺丝转十圈就固定好了,今天想办法要他转20圈,那怎么办呢?你上螺丝的时候那位计时人员他看得见上边,看不见下边的固定扳子。所以,你数好了,走着走着固定扳子下去了,一会儿又上来了。就这样子,必须保证每一个螺丝20转,不能出错。因为如果有一个15转,那他会按最低的给你算。不能露馅。
而且,我们还得看上去是全身心地投入到里边。那是8月份,特别热,我们在头上系着纸巾,防止汗流下去刺眼。我们真实的表演的非常好,汗流浃背。经过好几天,最后把这活干完了,他一计算,说是30个小时,我们松了一口气。我们当时太紧张了。之后越干越熟,越干越快,一年以后,我一个人5小时就能把它干完了,但是我们还是报30个小时。为什么呀?那时我半工半读上大学,我的微积分作业,就是躲在厕所里边做的。
劳资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如果是敌对的情况下,象猫和老鼠似的,你有你的办法,我有我的办法,中国有句话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工人也有对策,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通过工会,工人自己的组织,就这样的情况,跟资本家斗。
我到美国去以后,经常回中国来。我为什么每次回来都到工厂去一趟?77年我回来的时候真想家,除了想父母以外,我还跑到光华木材厂又去当工人了,一去就是好几个月。我为什么要重新体验过去在中国当工人的生活,我怎么没想过再回到美国原先的工厂去重新体验当美国工人的生活?为什么每次回中国以后,老想着到工厂跟老工人,老同志们一块共同再生活一段?那时当工人,确实是同志间的关系,在美国当工人,工人之间有感情,但是,跟这个公司没有什么感情。你所记忆的是老板老是监督你,老是敌对的关系。
光华木材厂现在没了,我觉得特别可惜。我在美国当过工人的那个工厂也是没了,也是破产了,我也觉得可惜。但是,对美国那种工作环境,我一点都不怀念它。为什么我老是怀念在光华的工作呢?现在那个工厂的工人常说,当过家做过主的工人阶级,和打工的工人阶级,就是不一样。我就是在毛泽东时代当工人,是一个“工作”,现在当工人是“打工”。打工和工作全然不一样,一个是当家做主的,一个是被奴役的。
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日本鬼子来打中国人的时候,它不就是不允许中国人合资吗?那美国聪明多了,他和你“合资”,你让他进来了,对吧?差别在什么地方?现在外资确实就是很多,那日本当时要是合资,那不是没有二次大战了,打日本鬼子的事了,是不是?
今天的中国工人阶级怎么到了这一步呢,讲起来就比较深了,不能直接讲,我只能间接地讲一讲。我小时候特别调皮。调皮到什么程度?我是在草滩农场长大的,四五岁的时候,夏天收麦子,农场职工把麦子收起来以后,麦秸堆成一垛,我就拿着笤帚把麦秸扫到一块,点火玩!就在那大麦秸堆旁边,那很危险,我就喜欢看到火苗,特别好看。我爸爸在牛场里边,看牛什么的,看见我点火,他跳过栏杆,跑过来一下就把火踩灭了,然后抓住我的手,一把拽到家里边,狠狠地打我的屁股。我记得好几天不省人事似的。我怕他,但我还喜欢玩火,以后就是在他不在的时候玩。最后一次玩火是在65年四清的时候。农场和村里有一条河,当时农场怕口蹄疫病传到农场,让我们青年人去维护这个农场,不让农村的马车牛车到农场来。在那没事干,车辆不是很多,我干嘛去了?又去点火去了!这是11月份,庄稼全没了,地里很多杂草叶子,我就点起火来看火苗。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高,看的很好玩,突然想起前面就是村庄啊,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万一让火给引到那边去了怎么办啊?这时我害怕了,把衣服脱下来,打呀,打呀,最后把火扑灭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点火了。
工人阶级也是一样,你给他讲,你不关心国家大事,你总有一天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开始工人是听不进去的。我爸爸打我屁股,我也不听他的。人必须经受过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教训,才能得到真理。光有一面的,正面教育不够。这确实真是太悲观了,人们为什么非要经过第二遍的教训呢,要反面教员呢?我们的XXX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反面教员,我们应当感谢他。有这30多年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工人阶级情况,咱们才能够象刚才江龙海主席那样讲的,就是说,咱们要想一想,将来再建设社会主义的时候,怎么防备这个房子不被资本家占领了。问题不是说重新建房,而是要想办法怎么防备被资本家占领了。我就讲这些,谢谢大家!
2009年12月
这是纪念毛主席诞辰116周年纪念会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