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河北省文旅厅发布了一条国内知名旅游文化新媒体、B站up主时差岛创作的视频:石家庄——摇滚顽强的Rock Home Town时差岛大地演讲石家庄篇上线!
7月13日,石家庄宣布将在今年7月至10月,举办“Rock Home Town”——中国“摇滚之城”音乐演出季,而这支略显“另类”的城市宣传片,体现了石家庄试图打造中国“摇滚之城”的雄心。
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石家庄要从新中国成立初的“种工厂”到改革年代的“种房子”、再到如今的“种摇滚”的第三次变轨。
片头以主持人对石家庄的一小段“自黑”式定义开场,紧接着就打出了大字标题《杀不死的石家庄》。
也正是这个标题,让视频迅速出圈,让玩摇滚的和不玩摇滚的都再次难以淡定。
2021年末,河北共青团联合B站两名up主推出正能量改编歌曲《杀不死的石家庄人》,迅速被骂上热搜,紧接着歌曲视频被主动删除、翻唱者主动解约、改词者苦苦狡辩……
城市宣传片以《杀不死的石家庄》作题,让一年多前旧案又被重新翻了出来。
《杀不死的石家庄人》魔改自万能青年旅店十年前的作品《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对比魔改(下图左)及原版(下图右)歌词,不难理解群众为何对魔改如此愤怒:
《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吟唱的是小人物的故事:
一个石家庄药厂的工人,每天6点下班,住着虽然不太满意却是单位分配的房子,娶了虽然不太喜欢却能操持家务的妻子,日子过得马马虎虎。
他以为自己平淡无趣的日子一眼可以望见尽头,就这样度过三十年到自己退休,直到——药厂破产改制,自己被扫地出门。
他失去了工位,而他的家庭失去了唯一的收入来源,然后就有了在八角柜台的一幕,人生毁了、家庭散了、理想彻底湮灭了……
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这样的故事当年真实地发生在很多石家庄人身上。
这样的故事也不仅仅是发生在石家庄,而是几乎同时发生在绝大多数的老工业城市。
如我们两个月前提到的山东淄博——《淄博烧烤背后是失落阶级的漫长季节》;
又如三线建设成就的工业小城四川威远,同样被唱歌手GAI(周延)用音乐的形式讲述了出来:
《威远故事》是周延一次回老家和朋友喝酒,发现自己年轻混社会时跟着的一位大哥,而今却在一个没有生意的酒吧当酒保混日子,有感而发写了这首歌。
其实这首歌写的是周延这一代人的故事。周延的爸爸是威远矿上的会计,妈妈是小学教师。周延童年时代遭遇国企改制浪潮,父亲下岗,失去的不仅仅是生活来源,还有工人子弟接班的希望、从而沦为“问题少年”……与他一起混社会的青年大多是这样的家庭背景。
我们再回过头来讨论一下,究竟是谁杀死了那个石家庄人。
石家庄作为火车拉来的城市历史不算长,但是她依托的这片土地,是中华文明核心发源地之一。纠结于祖上的阔绰没有任何意义,那些早在千百年前就已毁灭于改朝换代的战火中。
新中国成立前,除了零星的纺织工业,石家庄的确只能算是一个“庄”。
新中国成立后,依托于“南北通衢,燕晋咽喉”交通区位优势,石家庄的工业从无到有,迅猛发展:
始建于1953年的华北制药厂,是苏联“一五”期间援建的重点工程项目,后来成了亚洲最大的制药厂,是化工部直属的大型公有制工业企业;
鉴于石家庄位于历史上的冀中纺织带,又有周边产棉区优势,1952年初中纺部就制定了在石家庄建设纺织工业的总体规划,1953年-1955年,棉一(国营石家庄第一棉纺织厂)到棉五陆续建成投产,加上石家庄在1950年自己集资兴建的棉六,以及公私合营、社会主义改造得来的棉七,七大纺织厂组成了新中国重要的棉纺织工业基地。
依次排开的棉一、棉二、印染厂、棉三、棉四
直到80、90年代,石家庄还是一座纯粹的工业城市,人们端着响当当的铁饭碗,朝九晚五,不愁吃穿;工厂旁边就是一排排整齐的职工小楼组成的纺织大院。
上世纪70年代,纺织工人每月多的能挣65块钱,比当时的市长都要高,纺织大院成了当时的“富人区”。不过这与工人们的付出是成正比的,数以万计的纺织工人,在飞速运转的纺织机前飞梭走线,不畏严寒和酷暑,用自己的青春与汗水编织着梦想,成就了石家庄曾经的纺织工业奇迹。
工人子弟共同生活在大院,共同嬉戏,共同度过幼儿园、小学、中学,后来有的接替父母到厂里上班,也有的去到更大的舞台发展……
但是,步入到90年代以后,包括石家庄在内的中国传统纺织业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由兴盛走向衰落,棉一至棉五改制成了石家庄常山纺织集团,棉六、棉七贱卖给了私人。而华北制药厂石家庄制药一厂至四厂、河北制药厂相继改制重组,其他一些药厂直接破产;遭遇同样命运的,还有机械厂、电视机厂、化肥厂、水泥厂、拖拉机厂、造纸厂、橡胶厂、锅炉厂、农药厂等一大批国营工厂。
短短几年时间里,几十万国企工人毫无征兆地被下岗,占了石家庄城市职工人口的三分之一。
一夜之间,夫妻双双失业,家庭失去了生活来源,几乎没有任何救济措施。下岗工人们被迫开始自行谋生:上街摆个小摊、出入早市夜市,男人挂着力工的牌子等待雇主,女人去做清洁工、看车大妈,有些甚至被逼去到那些“风月场所”出卖自己的尊严……
然而,就业市场还是没法一下子容纳那么多人,于是犯罪率开始飙升。据统计,1998-2001年间,石家庄下岗人员犯罪数占总犯罪数比例飙升,达到了36.2%,增长了三倍以上。最明显的是盗窃罪,下岗人员犯罪数直接占到了总盗窃犯罪数的50.8%。
而工人子弟随着父辈的下岗,入厂的希望也彻底破灭,只剩下考试升学、逃离石家庄一条路,升学失败的,很多则如周延那一代工人子弟一样……
“锈迹斑斑”的石家庄,成了许多现实主义题材影片的取景地:
《征服》里的刘华强追问这瓜保不保熟
警官职业学院毕业的相对论乐队主唱邵庄在网剧《毛骗》里饰演小偷
这注定是石家庄人心头难以抚平的“伤痕”。
关于石家庄纺织工业没落继而被迫破产改制的原因,主流的说法是国营企业体制僵化、腐败、效率低下,企业办社会负担太重(不仅要管工人的生老病死,还要管住房、管工人子弟上学),庞大的职工养老压力,医院学校等资金支出压力,以及东南新兴私企的冲击,诸多问题的合击之下,才使老国企效益江河日下,于是不得不选择将国企破产改制、工人扫地出门卸掉包袱。
然而,国企腐败的原因本来就肇始于80年代初的厂长经理负责制,工人首先失去了对工厂的管理权;东南沿海新兴私企一方面本来就得到了国家在政策、资金、税收方面的扶持,另一方面完全不需要对雇佣工人承担社会责任。
学着东南沿海私企“卸掉包袱”后,大部分的国企职工被扫地出门,那些重签劳动合同的雇佣工人则遭遇了东南沿海私企一样的境况:工资低、工时长、劳动强度大,终于引发了曾经是主人翁的有觉悟的工人阶级的不满:
所以,如何看待国企改制破产的问题,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只是一个最基本的阶级立场问题。可怜由老一辈革命者亲手“种”下、由无数工人阶级辛勤浇灌的“工厂”,最终沦落到了少数人手中。
遭遇困局的不仅仅是石家庄的老国企工人,而是全国大部分的老工业基地,无一例外不受到东南沿海新兴私企的冲击。哪一种模式是有利于最广大工人阶级的、哪一种是有利于占人口极少数的老板的,一目了然!然而,市场经济下,“劣币驱逐良币”在那几年间疯狂地上演着。
“种工厂”的路走绝之后,石家庄的GDP从最高的1997年的全国第16名快速下滑到40名,成了最没有存在感的省会城市。
新世纪里,如同其他的老工业城市一样,石家庄开启了“种房子”之路,原来的工厂、工人住宅区,摇身一变,诞生了一个个“地王”,造就了一个又一个富豪,原先的大院所在地,成了新的“富人区”,只是已经与工人阶级无缘。
棉一至棉五的厂房地块相继拍出当年的地王
“种房子”的路注定是一条加速两极分化的路,也是一条不可持续的路,虽然魔改歌曲《杀不死的石家庄人》所歌颂的就是“种房子”种出来的繁荣:
比起其他城市,石家庄房价从2018年就已经开始下跌了,一直跌到现在,都没有止跌;2022年以前石家庄待售二手房一直维持在3万套左右,而今年上半年石家庄待售二手房突然增加了1万多套……
只是,“种房子”的路走不下去了,“种摇滚”的路就能走得通吗?
绝望的工人子弟们,开始拿起“摇滚乐”这件武器反抗,却因此成就了“用顽强对抗失落,用摇滚反击平庸”的“Rock Home Town”,如今,石家庄还活跃着300多家本土乐队以及多位中国摇滚乐的中坚力量,其中就有万能青年旅店。
而石家庄的老工人们,则用着另一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心声:每年的12月26日、9月9日,石家庄市中心人民广场毛主席塑像下,都是人头攒动,自发前来纪念人民领袖毛主席的老工人络绎不绝。
作为大众艺术的摇滚乐并不庸俗,而毛主席像下的敬礼与倾诉也并不守旧——无论是万能青年旅店,还是他们的父辈,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思考历史、思考现实,这说明他们的精神依旧是活跃的,那个被“杀死”的石家庄人也因此并没有死去,而是依旧顽强地寻找着活着的出路。
而摇滚乐一旦沦为应声虫式的虚伪,或者是舞台上脱裤子的下流,彻底脱离了大众、丧失了思考能力、沦为资本玩物,那才是从精神上的二次杀死,而且是真正的杀死。
“种摇滚”的路能走多远,这要看“Rock Home Town”何去何从。
或许,与父辈的思考真正结合起来,像一大批西方追求进步、追求人类解放的摇滚乐队那样,高举起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去战斗,“Rock Home Town”才能迸发出顽强的生命力,成为真正的“摇滚之都”、“红色之都”。
1974年 平克乐队在法国巴黎的一场演出上投影出了巨幅的毛主席像
披头士(Beatles)的革命Revolution,其中Revolution 9唱道:“But if you go carrying pictures of Chairman Mao……”
2007年美国著名的毛派说唱歌手Bambu《Chairman Mao》的油管评论
Dick Raaijmakers的《Chairman Mao is our Guide》
【文/子午,红歌会网专栏作者。本文原载于“子夜呐喊”公众号,授权红歌会网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