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丨十点看法：形成关于消费的新思维

　　在消费的问题上，人们已经有了很多的讨论，我也写过很多文章。现把我的主要观点概括一下：

　　第一，要改变中国人节约不爱消费的叙事。多少年来，我们有这样一种叙事：中国人节俭、不爱花钱，爱储蓄，需要通过种种措施拉动消费。如果说老一代人还残留这样的倾向，作为消费主体的中青年已经完全不是这样。现在真实的问题是，部分群体的消费已经处于饱和状态，部分群体有钱不敢消费，更多的人是没钱消费。力图在观念上解决消费问题，无异于缘木求鱼。

　　第二，改革开放之后，正好赶上一场消费革命，于是，我们经历了一个长达几十年的大规模集中消费过程。中国改革开放不久，就与一场家电消费革命相遇。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以七大件为主体的大规模集中消费过程。此后还有住房商品化等。这个消费过程，在中国过去几十年的发展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也使人误以为消费就应当是这个样子。

　　第三，在经历了那样一个大规模集中消费的过程之后，中国人现在的消费不是不足，而是超前、过度、透支。要纠正一个普遍流行的错误观念：原来那种热火朝天的消费才是正常的，而今天的消费是不正常的。我的看法恰恰相反，原来那种消费才是不正常的，是不可能持续的。而现在的消费，尽管由于失业、收入和社会保障等原因，是偏冷一些，有些萎靡，但至少不比原来那种超前过度的消费更不正常。偏冷、萎靡的原因，不是消费本身的问题，而是就业、收入、社会保障的问题。

　　第四，大规模集中消费的时代已经过去，不要期待过去那种消费潮可以重来。过去几十年的大规模集中消费过程，是一个非常态的、偶然的、阶段性的事情。在今天，这个过程已经走向尾声。在智能手机之后，还没有一项技术发明能引发熊彼特意义上的消费革命。于是，我们看到的是全面的内卷，在技术层面就是各种电器上那些华而不实、许多根本用不上的功能。而且，萎靡还要看到，在那个大规模集中消费过程中，人们购买的主要是耐用消费品。耐用消费品不可能今天买明天扔。

　　第五，人工智能有没有可能形成一次新的消费革命？最近有人提出，伴随新的可能的人工智能革命，将会出现一组新的智能五大件。我一点都不怀疑人工智能的发展前景，也一点都不怀疑人工智能对人类生活的可能改变。但就消费的意义而言，其能否达到上次消费革命的力度？至少现在在我脑子里还是一个问号。关键需要的是时间。

　　第六，现在的需求不足的问题是外需不足的问题。就个人或家庭消费而言，能够挖掘的潜力很有限了。真正有潜力的只能是外需，现在不是内需不足，是外需不足。不是消费疲软，是出口疲软。因为中国巨大的生产能力是为世界市场准备的。就像饭馆的饭菜是为顾客准备的一样，靠家人内部消化的空间是很有限的。

　　第七，对于企业来说，要认识新市场，创造新需求。我们要意识到，第一，像过去那样每一个阶段都有几个鹤立鸡群的主导产业的情况可能没有了。不是说我们今后没有主导产业；第二，过去，我们的企业只要能跟上风口，怎么都能挣钱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这种情况下，要认识新市场，创造新需求。挣钱容易的时代过去了。

　　第八，要注意消费文化的新变化。最近有一句话很流行的话：不是羽绒服买不起，而是军大衣更有性价比。这里的性价比这个词是广义的，不仅仅是物品之间的比较，同时也是收益和代价之间的比较。我要军大衣还是要大鹅？关键得看要用什么样的代价来换，也就是说，我为此进行努力值得不值得。一种价值观一旦形成，就有一种持续的特征。

　　第九，对于社会来说，要考虑如何把经济发展建立在起起伏伏的自然消费过程的基础上，揠苗助长，最终会造成许多后患。没错，消费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新的技术进步会带来全新的产品，会创造全新的需求。但要知道，技术的进步也是波浪式的、阶段性的。更重要的是，应该创造种种条件，培养提升社会整体的消费能力，从而实现克鲁格曼所说的，以不断增长的消费，替代不可持续的投资。

　　第十，不能有东西卖不出去就说是消费不足。现在众口一词的说法是：消费疲弱，内需不足。这种说法是假定了一个前提：社会中无论生产了多少东西，生产了什么东西，消费者都应该充分而及时地消费掉。否则，就是消费疲软，就是内需不足。不错，现实中确实存在一些生产出来的东西卖不掉的现象，但其原因也可能出在生产端。不能有东西卖不出去就说是消费不足。

　　【文/孙立平，清华大学教授，原载个人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