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普京“指右打左”为哪般？

　　10月21日，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第18届年度全会在俄罗斯索契举行，主题为“21世纪的全球大变革”。俄罗斯总统普京在会上发表了演讲，猛烈抨击“左派”意识形态对整个西方世界的破坏，阐明他领导下的俄罗斯的道路自信，称西方国家有权做他们想做的事，但“俄罗斯社会的绝大多数”拒绝“左派”的思维方式。

　　这番讲话听起来让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们不妨来看看普京抨击的是怎样的“左派”思维：

　　我们困惑地看到，在那些习惯将自己视为进步旗帜的国家正在发生瘫痪。西方某些国家正在发生社会和文化冲击。有些人积极地抹去自己的历史页面，为少数民族的利益采取“平权行动”，以及要求放弃对母亲、父亲、家庭和性别区分等基本价值观的传统价值观是一个里程碑……是社会的更新。

　　争取平等和反对歧视的斗争变成了在荒谬边缘的侵略性教条主义，当以往的伟大作家，如：莎士比亚的经典（作品）不再是学校和大学的教授教材时，是因为左派宣告这些历史上的伟大人物不了解性别或种族的重要性。

　　现在正在发生着一些可怕的事情，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被教导男孩可以很容易变成女孩，把这种选择强加给他们，并把父母推到一边，让孩子做出可能会毁掉他们一生的决定。如果我们直言不讳，就会被那些打着进步旗号的人说成是反人类罪，而有些人是有意要这样做的。

　　很显然，普京在演讲中所抨击的现象，正是最近两年间欧美国家出现的以“反种族歧视”、“男女平权”等为主题的社会运动。

　　普京接着话锋一转，将矛头引向了俄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历史：

　　我认为这应该能提醒你们一些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看到西方国家正在发生的事，是带着不解的心情看到俄罗斯过去的做法……

　　布尔什维克说的不仅仅是财产国有化，也谈论将妇女国有化。这种左翼新意识形态的支持者甚至想要消除整个男人和女人的概念，那些敢于说男人和女人存在（差异）并且这是生物学事实的人，他们几乎都被排挤了……

　　不可否认，“反种族主义”、“男女平权”正是上世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反帝反殖民的民族解放运动以及妇女解放运动的遗产，是今天的资产阶级也不得不承认的“进步主义”价值观。

　　然而，今天西方社会的“反种族歧视”、“男女平权”更多地已经被“资产阶级左派”所利用，成了欧美国家政客所操弄的“身份政治”。

　　熟悉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的人都知道，不彻底消灭私有制、打倒资产阶级，民族解放和妇女解放都无从谈起。而“身份政治”的出现，正是资产阶级政客为了去除马克思主义和“阶级政治”在民众中的影响力，挑起“群众斗群众”，转嫁“阶级矛盾”所采取的伎俩。

　　作为曾经的苏共党员、克格勃的普京，毫无疑问是受到过最基本的哪怕是已经被修正过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训练的，他不可能不明白“身份政治”与“阶级政治”的根本差异，不可能不明白无产阶级左派和资产阶级“左派”的根本差别，却故意把矛头指向了列宁、指向了布尔什维克，这不能不说是一次“指鹿为马”的举动。

　　这早已经不是普京第一次公开批判否定布尔什维克。

　　2019年，普京公开批判列宁的民族政策，称列宁最大的失误，是把一个拥有千年历史的统一国家，改造为国家联盟，认为这导致了苏联的解体。

　　2006年，普京指示编写的高中历史教科书《二十世纪俄国史》歪曲历史，将列宁称为“德国代理人”，称布尔什维克向协约国和同盟国投降，向德国出卖了俄罗斯的利益，在1918年以后迫害知识分子，将公民毕生积累的财富在“国有化”的名义下掠夺，还称列宁创建的苏联是“一个人间地狱”，将苏联上世纪二三十年的农业集体化成为“第二个农奴法”……

　　然而，普京对“十月革命”、对苏联的历史又并非“全盘否定”。

　　苏联刚刚解体时，俄罗斯政府全盘否定“十月革命”，禁止各种庆祝十月革命的活动，支持各种反对十月革命的言论和活动，摧毁大量纪念十月革命的建筑和标志。

　　与苏联刚刚解体时的做法不同的是，普京上任之后，开始重新审视重大历史事件。2004年，普京签署法令，将“十月革命胜利日”正式更名为“莫斯科红场军事阅兵日”，恢复在红场举行阅兵仪式。2016年岁末，普京曾在国情咨文中表示，2017年的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100周年是思考俄罗斯革命原因及性质的良好契机：

　　“俄罗斯社会需要对这些事件进行客观、坦率和深入的分析，首先为了和解、巩固今天所达成的社会的、政治的、公民的团结一致，我们需要汲取历史的教训，绝不允许将过去的分裂、愤恨、怨恨和残酷带入我们现在的生活，决不允许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或其他利益利用几乎触及了每个俄罗斯家庭的悲剧来大做文章，无论我们的先辈曾经属于哪个阵营。让我们记住，我们是团结的民族，我们是同一个民族，俄罗斯只有一个。”

　　普京政府同时强调，举行100周年活动旨在纪念和理解，并非庆祝，要让那段历史不再割裂民众。

　　2000年12月，他建议国家杜马通过有关法律，规定用苏联国歌作为俄罗斯的国歌，并用红旗作为俄军军旗。当有人反对时，普京反驳说：否定苏联时期的一切象征性标志从原则上讲是错误的，否定历史会使整个民族“数典忘祖”。这年12月14日，他在《关于国家标志问题的声明》中明确说道：

　　“在苏联时期我国拥有的一切就不值得我们回忆了吗？我们把杜纳耶夫斯基、肖洛霍夫、肖斯塔科维奇、科罗廖夫(苏联火箭制造和宇航科学家和设计师)和航空航天领域的成就置于何地？我们把宇航员尤里·加加林的飞行置于何地？把鲁缅采夫、苏沃洛夫、库图佐夫时期以来俄国军队所取得的辉煌胜利置于何地？1945年春天的伟大胜利又该怎么解释？……红旗是我国人民在伟大卫国战争中取得胜利的旗帜。”

　　为此，普京还坚持恢复了已经改名的斯大林格勒的城市名称。当有人提出把列宁的遗体从红场迁回故乡安葬时，普京明确表示：“我反对这样做。许多人把自己的生活与列宁联系在一起。”

　　普京本人一方面曾表示他仍保存着苏共党员证，称自己“至今喜欢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想”；另一方面普京又反复强调，1917年俄内部政权发生剧烈晃动最终使得国家从内部崩溃……

　　这样的普京看起来是“自相矛盾”的，但又恰恰是普京的“高明”之处。

　　1991年以前，普京像其他政府官员一样，在办公室里挂列宁的肖像。苏联解体后，大多数人选择挂叶利钦的肖像，而普京的选择却是挂彼得大帝的肖像，并把这一传统作为俄罗斯人的示范。

　　普京喜欢两类书，一类是俄罗斯经典名著，如果戈理、契诃夫、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等人的作品，另一类是描写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二世和斯托雷平等俄罗斯历史上著名的民族政治家的传记。

　　而普京所钟爱的哲学家，是沙俄贵族出身的伊万·伊宁，伊万·伊宁是一位保守主义的哲学家，在反对宪民党和自由主义时与布尔什维克结盟，1918年以后又公开反对布尔什维克，最终被驱逐出境，1933年他在德国曾经为希特勒说话，后来又因为反纳粹被赶出德国……伊万·伊宁身上温和的保守主义正是普京的精神图腾。

　　从事过多年情报工作的普京当然深知全盘否定“十月革命”和苏联历史，全盘否定列宁、斯大林，会伤害前苏联人民的感情，会损害俄罗斯的民族凝聚力。于是，他就要把列宁、布尔什维克和“十月革命”作无害化处理，使之服务于自己的民族主义和保守主义政治。

　　普京上任之后，清理了一批亲西方的寡头，与之同时又扶植起一批新的寡头，而其本人也是新寡头的成员。普京塑造出来的俄罗斯是一个具有强有力的政权体系和保守的“白色”意识形态的资本主义国家，所以，普京试图在调和“白”与“红”的前提下，使“红”屈服于“白”。

　　为了达成这样的目的，列宁和十月革命的遗产成了普京“一菜多吃”的对象。当需要号召俄罗斯民众反抗欧美的打压的时候，普京就会多强调曾经强大的苏联；当需要打压俄罗斯国内民众反资本主义情绪、遏制左翼势力时，普京又会大讲十月革命和列宁的“罪过”。

　　而这一次普京在嘲讽完西方“身份政治”带来的混乱之后“指右左”，“指鹿为马”地炮轰布尔什维克，同样不是无的放矢，正是因为普京已经强烈感受到了来自“左”的威胁。

　　普京上任前，俄罗斯人均年收入仅为300多美元，如今人均年收入达到10100美元，这看似成就巨大。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顽疾一直困扰着俄罗斯，贫富分化、政治腐败、增长乏力，除了出卖丰厚的矿产、石油、天然气资源，俄罗斯在工业和军事等方面主要还是在吃前苏联的“老本”。

　　2015年，俄罗斯国内生产总值出现负增长（-3.7%）；其后，又加之国际油价下滑等因素，通货膨胀、失业持续困扰着俄罗斯。2016年，有一半的俄罗斯公民（约7000万）成为贫困人口（俄罗斯的贫困标准是月收入低于9662卢布<约合人民币840元>），而前一年的数字只有2100万。《论据与事实》周刊的数据显示，即使在经济最发达的莫斯科，市民的工资大部分都用于日常开销。

　　就在底层民众苦不堪言的同时，俄罗斯还有数不清的豪车、富丽堂皇的高端会所。瑞士信贷2013年发布的《全球财富报告》显示，俄罗斯是世界上贫富差距最大的国家之一，110位富豪持有全国35%的财富，而且还在不断拉大，如今1%的富人占有了55%的社会财富。富豪们除了肆意挥霍购买奢侈品，还在拼命向海外转移资产。

　　俄罗斯的富二代

　　一位俄罗斯的石油富豪正在挑选跑车

　　俄罗斯新年夜，一位流浪汉在莫斯科街头买醉

　　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之间的小城特维尔，一名妇女在破败的屋檐下售卖毛绒玩具

　　在这样的社会，年轻人普遍时看不到前途与希望的。“躺平”与“丧文化”在俄罗斯流行，失眠、自闭、对烟酒上瘾、厌恶社交成了俄罗斯90后、00后的普遍特征。在YouTube上，几乎每个表达颓丧和中二病的俄式“丧”曲音乐合集的点击量都在百万之上；在TIKTOK上，俄文丧曲Судно一度被全球人民视作俄罗斯国家形象宣传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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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之相伴随的青少年自杀现象与超低的生育率。

　　据2020年联合国的统计，俄罗斯青少年的自杀人数位列全球第三，自杀率是世界平均水平的三倍，有45％的女孩和27％的男孩曾动过自杀的念头。

　　2018年俄罗斯出现了自2008年来的首次人口负增长，自然人口总量又减少了8.7万，2019年前十个月又减少25.9万，2020年总和生育率仅为1.5，自然人口数量呈现出11年来的最大降幅。与之同时，老龄人口占比急剧扩大，意味着社会赡养负担增加，从而对社会保障体系构成巨大挑战，这迫使俄政府不得不立法推迟退休年龄，而此举引发了大规模的抗议。

　　残酷的社会现实促使越来越多的俄罗斯民众觉醒。2018年，俄罗斯知名民调机构“列瓦达中心”的民调显示，有70%的俄罗斯人正面评价斯大林在历史上的作用，总共有19%的人对其作用持负面评价；对苏联解体感到遗憾的比例也重新上升到66%，而上一个“高点”出现在叶利钦执政末端（为70%）。

　　讽刺的是，“列瓦达中心”被俄罗斯政府认定为“外国代理人”。

　　2021年初，俄罗斯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行动，要求普京下台，普京下令逮捕并拘留了数千人。

　　尽管此次抗议是由西方扶植的资产阶级自由派阿列克谢·纳尔瓦尼号召起来的，但激怒民众的却是俄罗斯严重的社会不平等、物价上涨、低工资、失业和无家可归等一系列社会问题，以及普京和俄罗斯官僚的腐败、特权和不断纵容大寡头与犯罪集团的行为。民众抗议的范畴已经远远超过了纳瓦尔尼提出的问题，表达出了关于提高工资、获得更好的工作条件或结束资本主义剥削的迫切愿望。

　　为了遏制左翼政治力量的崛起，在今年的俄罗斯议会选举之前，俄罗斯联合劳动阵线（俄罗斯共产主义工人党领导下的组织）被俄罗斯政府注销，阻止他们参加选举。在2018年至2019年的地方选举中，联合劳动阵线的候选人就遭遇了禁止。

　　俄罗斯联合劳动阵线网站截图

　　左翼政治组织普遍受到打压，即便是那个修得不能再修、曾尊称普京为“君主”、号召民众支持普京的久加诺夫把持下的俄共，中央大楼也遭到莫斯科市政府查封，多位俄共各级领导干部遭逮捕。

　　普京此番跳出来“指鹿为马”地攻击布尔什维克，其实不过是这轮反左的延续。

　　当然，感受到“革命”威胁的不仅仅是普京，笔者昨天文章《拜登版“劫富济贫”来了？》，谈到了美国的资产阶级也正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这让笔者想起《共产党宣言》开头那段生动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