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按:党中央再提“共同富裕”。其实“共同富裕”不是新提法,而是每隔若干年响声大一下而已,事实上社会主义本身就是共同富裕――或者说他本身就涵盖共同富裕;此等说来岂不同义反复?这次有个新提法叫做“第三次分配”。我查了下教材,课本上都有,于是乎也不见得有新意,当然那要圈子小一些,在经济学家们那儿。
本以为反响热烈些――这是大好事啊,可是读了几篇,发觉反响平平,甚至还有几篇不哭不笑的,好像有点冷冷的!不至于吧?哪儿不对劲?我仔细抠字眼,好像都冲一件事而来:第一次、第二次分配还没搞好,还有许多“余量”,这第三次莫不又要“无厘头”了。比如资产税(比如房产税、遗产税、赠与税、离境税等等),又比如累进税等等,这全都第二次分配可做的大文章,可十多年来不断有人向池中丢石头,连个浪花都不曾有。
有大人们已经在捐款,捐出一日工资,去帮扶贫困,真真实实践行“第三次分配”,下必甚矣,所辖蔚然成风。这第三次真的假的?这类文章本来我是不写的,写不来的,因为涉及专业,这个情况我到来劲了,技痒难忍,也想一探究竟,谈谈我的看法。
这里似乎一个老话题:
物质与精神,唯物与唯心,我们“华人”似乎总是在两个极端中横跳、甩来甩去:心灵精神领域的事情,他却唯物主义指导,一竿子到底;应该以物质的办法去解决应对的事情,偏偏唯心主义的很,用了许多唯心主义烂招。
对不起!我今天疑似又在一竹竿打翻一船,为减轻罪孽,我在华人俩字前后加了两撇。两撇虽然加了,道理不能不讲。物质与精神,唯物与唯心,两者怎样平衡和兼顾,这依然是我们华人必须面对的课题;最近读了“轴心时代”的相关文章,颇受启发,联系上了。
“轴心时代”的文化或文明称作“超越突破”,表现在成千上万事物上、形式迥异,但他们背后有个共同成因,也即人类精神从自然界中分离出来,作为一种独立事物存在,人们象利用物质力量那样去运用精神资源,应然与实然共同构成了“轴心时代”以来人类的文明和整个宇宙。在实然与应然间“甩来甩去”,“轴心时代”面对的课题仍未过时,虽然我们离那个时代已经两千年或三千年。
这或许再次印证了德国思想家卡尔·雅斯贝尔斯著名论断: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的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焰,自那以后,情况就是这样,轴心期潜力的苏醒和对轴心期潜力的回归,或者说复兴,总是提供了精神的动力
要说不同,我看唯一不同处:“轴心时代”是大分流,如今又处大合一。“大分流”和“大合一”又是两个重要的历史哲学概念,重要性不亚于“轴心时代”。今天没法展开】
“轴心时代”是德国思想家卡尔·雅斯贝尔斯提出的概念,他的《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一书把公元前500年前后,同时出现在中国、西方和印度等地区的人类文化突破现象称作轴心时代。
事实上“异地同时暴发”现象早就为人们发现――他本身差不多也是“不约而同”提出。比如中国的闻一多先生在《文学的历史动向》一文就有过类似说法:人类在进化的途程中蹒跚了多少万年,忽然这对近世文明影响最大最深的四个古老民族——中国、印度、以色列、希腊都在差不多同时猛抬头,迈开了大步。
不说吹的也不为了显摆,道一人年少读历史时也曾有过此类好奇,其实任何一个愿意开动脑筋的人都会产生此类疑惑:猿猴在地上爬呀爬,树上跳呀跳,历经能人、直立人、智人、现代人,扩散到世界各地,相隔万里历经几百万年的,为啥子早不早晚不晚,偏偏这时暴发还“同时”?
任何一个愿意思考的人很自然会得出此类追问,第一个提出这个概念并系统研究的人确实非卡尔·雅斯贝尔斯莫属。对“轴心时代”的研究主要集中三个领域:《轴心时代的发生学》、《轴心时代的动力学》、《轴心时代的比较学》;然而大都博士买驴三纸无驴,人们最想明了的“异地同时”仍然深藏雾里。事实上还有一个更基本然又多次被无视的追问是:雅斯贝尔斯所列举的这些文明,他们的外观表现截然迥异,以我们今天大多数人眼光,他们哪儿都不象,没法比,那又凭什么构成轴心时代的那根“轴”,共同引领人类的文明时代?
我年少读闲书时最熟悉机械论时代的“发条说”,他的大意:六百万年前第一个人类始祖――南方古猿――身体上就是一架机械钟并且繁衍万代,象发条一样走时准确,哪怕空间相隔万里,到时就会同时闹响。“发条说”的升级版我看差不多就是现代《分子人类说》了。与“机械论-发条说”相对的恐怕是“内部条件-外部环境说”,人类是从十万年前走出非洲的现代人直接演化而来,彼时起身体内部就已具备所有的文明生成条件,一当外部环境适合文明就会产生――最大的外部环境就是一万年来的“冰期说”。
无论“机械论-发条说”还是“内部条件-外部环境说”,相容还是相斥,他们都强调物质,与之相对的是强调精神作用――宗教论最为代表。还有一种最为流行的说法就是“传播说”,认为“轴心时代”的文化突破是文化传播的结果,其追加和强化的说法认为我们今天仍属于“轴心时代”,开始于公元前500年前后,今天哪怕科技再发达,文明源头仍指向那个时代;最为熟悉的就是雅斯贝尔斯那句精辟论述: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的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焰,自那以后,情况就是这样,轴心期潜力的苏醒和对轴心期潜力的回归,或者说复兴,总是提供了精神的动力。
――以前我个人是最看重“传播说”的,从高空俯视,雅斯贝尔所指文明突破几个地区,其实是非常邻近的,他是中国的甘青地区、印巴地区、里海-黑海地区――这三个地区通过草原连接,高空俯视恰似一个“点”。但是今天,“传播说”容易沦为“中心说”――文明的传播似乎存在一个中心,由这个中心向四处传播。这个“中心说”又很容易滑向“欧洲文明中心论”、“印欧文明中心论”、“西方文明中心论”。
稍作简短总结可以发觉,物质论、精神论、制度论他们各取一块进行发挥,然而研究越深入异趣就越大,就象盲人摸象;因此今天许多人已经转向另一个领域,《轴心时代的整体说》――他首先方法论上的定位,然后转向各部门:人类本性是生物性、社会性和精神性的统一,因此人类社会就是经济活动、政治活动和精神活动的统一,只有将这三项活动看作一个整体,又在三个维度着手,分析他们的矛盾运动,才能说明“轴心时代”何以“突破”。
因此我看这是个方法论的突破,其实任何一个理论突破。首先是方法论上的突破――理论不研究真假问题,只讲效用。在方法论突破上中国学者异军突起,取得不小成果,我看得益于中国学者(包括港台)得天独厚优势,其中三条我最看重:1、大陆学者全面深厚的马克思唯物主义哲学功底;2、世纪初以来两岸三地学者频繁互动,交流切磋,不同观念的碰撞;3、汉文化的博大精深,汉语表达的凝练。
这其中金观涛的研究我最为推崇――他的语言是“初中生”的,不是博士买驴三纸无驴式的,处处能看到前面大书特书的三个特征,尤其是“汉文化的博大精深,汉语表达的凝练”。比如他在《如何发现文明演化的历史法则》说:“实然”和“应然”的分离是人类精神世界发生超越突破的结果,它是轴心文明的现象。
这个说法一下吸引了我,事实上与我一贯看法一拍即合,用我自己的表述法:人的自我发现――精神从自然界中分离、独立出来,就象物理世界的各类“实在”。金观涛研究认为超越突破只存在四种不同的类型。它们分别是:(1)希伯来救赎宗教;(2)印度解脱宗教;(3)古希腊、罗马认知理性;(4)中国以道德为终极关怀。
可是我们研究发现,他们任何两个在文明级别的两两比较,几乎鲜有共同处――比如中国文字是独体象形字,而他们全是拼音文字,比如中国是无神论世界,他们或多或少神定论……,既使有神论之间的比较,他们法力大小和神的性质(教义)之间的差别,远大于他们与无神论之间,哪有共同共通处?凭什么这样一个时代可以作为人类文明的“引领”?凭什么“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焰”?
唯一可以作为“引领”,并且可以如此悬殊的四种型的“同度量可比”,我看就是“人的自我发现――精神从自然界中分离、独立出来”,除此再没其他“引领”或“同度量可比”的了。
这个解释颇费口舌,好在我论坛发帖四百多篇,几乎一半以上都直接间接阐述这个观点,我今天只须简单归纳一下,用两种方法:
1、中华文明的奠基思想,强调“一阴一阳谓之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类奠基思想可用于任何场合,可用于自然亦可用于社会历史,既可用于形而上亦可用于物理自然,既可用于治人亦可用于治世,比如《黄帝内经》说“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古代宰相与医生他们几乎遵循同一套“治人”或“治世”哲学,民俗更有“不为良相 便为良医”的说法。可是中国语言的简约性,我们无从知道这类普遍真理的最高准则落点在哪里?似乎千人千说。
比如“一阴一阳谓之道”,“道”是永恒绝对整理,“一阴一阳”是普遍真理――人有男女两性之别,磁有阴极阳极之分,电有正极负极之分……,可是“一阴一阳谓之道”没有告诉我们最高准则在哪儿。我以为这个最高准则应该是物质与精神。
又比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亦是如此,同样因为语言的简约性,真理的普遍适用性,他的最高准则反而淹没在千人千说中,无数的后世哲学家为之注疏,越注越多,我看偏离老子本意愈远。我以为道就是一,“道一”既是文法上的修辞,也是哲学上从形名到度量的异说;三就是万物,同样既是文法修辞,也是形名到度量的异说;关键在“二”,他是后世始终纠缠不清的所在,他的最高准则就是物质与精神的“分离状态”。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展示的图式是宇宙进化模式,是我们智慧人看待宇宙的模式,是宇宙进化观:我们今天的宇宙是个大千世界(三:万物),他是从混沌(一:道)演化分裂而来,分裂点就是物质与精神(二:物质与精神)。你看我们今天的物质世界,哪样不是精神融入其中,万事万物哪样没有精神意志。
我们知道太极图作为“一阴一阳谓之道”的符号化,散落在西到乌克兰,东到太平洋,南至云南羌彝地区,甚至蒙古和韩国的国旗,东欧某些古老家族的族徽,各地实物出土最早可能已有八千多年;我也相信这肯定是个文化传播结果,关于他的含义解释不下数十种(这里可以感谢瞿玉忠的《人类文明的基因-人类二元观念与世界文化的分野》为我们做了归纳),可是他的最高解释又落在哪儿?我相信他的最高解释肯定存在的,既使文化传播落地分野,一枝花开万千缤纷,这广阔区域中人们的心中一定存在一个共通的“最高解释”,我以为就是精神的“分离状态”。
“二元”是人类普遍观念,最基本的“不约而同”,可是用这个图符去象征,肯定是文化传播;再怎样的落地分野、花开万千,一定存在一个共通的“最高解释”。文字是非常后发文化产物,在他千万年前观念就产生和定型,共通的“最高解释”一定存在,否则传播行为本身就难以进行――我们与大象之间就无法文化传播,虽然大象与我们人类有许多共同现象,比如都是社会化动物。
总之,中国语言的简约性,所述真理的普遍适用性,他的最高准则反而淹没在千人千说中,后世注疏积累汗牛充栋,非但未能将他提出,反而愈益淹没,我们只有通过现代注疏和中西方文明互参这两种途径将他提出来。
2、“人的自我发现――精神从自然界中分离、独立出来”此话怎讲?
人不是唯一的智慧生物,凡生物都有智慧,有智慧不等于可以勾通。越来越多人持这等看法,比如庄子与惠子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之辩,几乎所有文明都有类似之辩,都相信其他生物不仅有生命,还有智慧,只是没法交流罢了;然而只有“人”这个特殊生物,他还有自我意识。
就个体而言,自我意识并非生而就有。儿童在生命很长一个阶段内是不存在自我意识的,哪怕他会说“我”,哪怕看镜面中的人知道是自己,会会意而笑,哪怕他智商很高甚至会做复杂的几何数学计算,就是不存在自我意识的。心理学家认为大概要到五~六岁开始形成。自我意识是从他者角度看到自我――就象他此前看到父亲、母亲、哥哥、姐姐那样,此时还看到有个“我”,从他者角度意识到那个“我”会怒、会笑、要吃饭、要睡觉,需要善待而不可恶意相加,就象他此前认识到的父母哥哥姐姐们那样有许多人类“禀性”;随着语言的复杂,他会用这些语言语句去命名这些“禀性”。
机器人不存在自我意识,再聪明高端也白搭,因为造出他所需的理论尚未出现。
人类患有某种疾病,好像叫“唐氏综合症”吧,患有此病就丧失了自我意识,哪怕他仍保留某些残存智慧,一般认为智商不会超过五~六岁孩童。
睡着的人暂停自我意识,废话!然而要明白,睡着的人会有某些智力活动,比如逻辑活动――我们许多人或许做过类似这样的梦:在铁轨上行走,忽然迎面火车驶来,赶紧拔腿跑呀,可腿就是挪不动半步,结果一下惊醒。其中的智力活动显然存在――比如火车碾压与肉体生死的逻辑判断。睡梦中的逻辑活动是在大脑还是小脑?我不是这方面的,我这里只是用该例强调既使有智力活动哪怕很高级,也未必有自我意识。
许多醉酒的人暂停自我意识,哪怕他仍在逻辑活动――有些侦查就是将人灌醉,从他嘴巴里撬出清醒时不肯说的内容;他在一问一答时逻辑因果清楚着呢,可是某些智慧暂时丧失了,某些因果联系勾不上了。
说了这么多无非突出一点:智力活动未必非得有自我意识。这是就个体人而言,人类社会也是这样,是指人类一般精神从自然界中分离、独立出来。
人类从来就是智慧动物,然而以前几万几百万年人类社会演化过程中,精神只是自然的从属,是自然的一部分,就象人类身体只是自然的组成,精神与物质谁是谁是界分不清的――这就是刚才所说“道一”混沌状态。当且仅当进入“轴心时代”,人类精神从自然界分离出来,作为独立事物而存在,当然不是一下子喷薄而出,而是漫长演化过程,“轴心时代”只不过学理需要的术语――就象自然人到了五~六岁,自我意识开始萌发。
――许多文化可以证明这个说法。比如埃及、苏美尔、古希腊文化,他们那儿自然现象与精神现象不分,自然现象往往具有意志力――比如风、雨、雷电用人兽合体去象形,经常是人体兽首。他的表现是艺术,他可不是我们今天理解的为艺术而作,而是人尚未完全从自然界分离出来的一种现象。只有当古希腊几个流派姗姗登上历史舞台,意志精神现象与自然现象才慢慢切割,比如苏格拉底、柏拉图、毕达哥拉斯学派等,他们已不再以人兽合体去象形自然现象,而是以更理性的工具去表现,比如毕达哥拉斯学派用数和几何去表现。
――自然力与意志力界分不清,过度到以理性工具去表示自然力,这一幕在文明孤岛(暂且此说吧)中国似曾相识,中国人最熟悉的易经及其演算工具“卦爻”就是个理性工具,用他去发现和揣摸“神力”,而此前数千年主要通过自然现象去揣摸,事实上直到很晚近,这仍是中国人普遍思想――只是中国人不象埃及、苏美尔、古希腊那样,频繁的以艺术化造型去表现。
总之,“轴心时代”是这样一个时代,人类精神从自然界中分离出来,作为一种独立事物存在,就象石头、空气、水那般存在;人类运用这个存在去改造自然,就象利用石头去改造自然,依水和空气而生存。
再看雅斯贝尔斯所指几个空间分割地区或金观涛所说四种类型,他们的表现是那样的异趣不可比,可唯有“精神从自然界中分离、独立出来”可以同度量。
比如“希伯来-基督教”文化有个外在的意志力,在信仰体制下是来自超自然的神或上帝,事实上是人的集体意志的外化,是千百万年文明演化,人类精神从自然中独立出来的结果;与之对等叙说,中华文化中的“道”,按照中国人的说法他来自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是独立于人的意志的客观存在,是绝对真理,事实上也是人的集体意志的外化,是千百万年文明演化,人类精神从自然中独立出来,老子将他提炼、归纳和命名的结果。
看到吗,东西方思维是如此的迥然有别,都信仰一个绝对真理,一个来自超自然的神或上帝,而另一个来自自然;然而事实上全都是千百万年文明演化,人类精神从自然中独立出来的结果。当然还有其他形式,“轴心时代”成为他们的文化分野――此前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是自然的一部分。
人类文明有两次飞跃突破――所谓飞跃突破是指短短数百年的文明成果,比以前几千几万年的积累还多的多;第二次是工业革命,是由西方人引领,也是短短数百年传播到地球大部分角落,这一次飞跃突破是技术的飞跃突破,第一次就是轴心文明,他是精神的飞跃突破,是精神从自然中分离出来。作为一种独立事物存在,也是短短几百几千年可敌几万几百万年――此等飞跃突破只能用新人种的诞生去摹状。两次是否全都文化传播结果?这不好说,许多考古结论都是冲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