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州之死：打工人家庭关系的瓦解危机

　　“无产者的一切家庭联系越是由于大工业的发展而被破坏，他们的子女越是由于这种发展而被变成单纯的商品和劳动工具，资产阶级关于家庭和教育、关于父母和子女的亲密关系的空话就越是令人作呕。”

　　——《共产党宣言》

　　刚满15岁的刘学州是个年轻的学生，但他也即将是个年轻的打工人。如果他没有决定寻亲并最终导致其自杀的话，他将在一年后的16岁，被送进电子厂里打螺丝。

　　刘学州就读的石家庄法商职业学校，是一所民办的中专——作者通过对该校老师和学生的采访得知，这所民办中专也会按照惯例，在学生拿到毕业证之前，要求年满16周岁的同学进电子厂实习1－3个月，与其他普工一起在“追魂夺命流水线、暗无天日鬼车间”里每天工作12小时以上，拿着低于15元时薪的工资，每月无休，请一天假扣三天工资……

　　借着渲染家庭温情的“团圆行动”之风，年轻的刘学州受到了深圳老板孙海洋寻亲成功、其子从县中转学到深圳读高中“阶级跃迁”的鼓舞，以为血缘的维系可能让他从饱经苦难的人生历程解脱出来，开展了艰难的寻亲之路。

　　当他得知亲生父母已经各自离婚四五次、不愿与他相认时，刘学州展现了饱经磨难的准工人阶级最坚强的一面——他以最大的善良和包容原谅了遗弃并深深伤害他的父母，仅仅要求父母给他一份关怀，提供一个“小家庭”。让我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一个未成年的少年要求父母对他提供生存和情感上的支持和关怀，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而对他实施“网暴”的人们，在信息很不充分的条件下，以“小人之心度赤子之腹”，认为刘学州自私、贪财，难道这些人连畜生都不如吗？毕竟畜牲都知道跟在母亲身后寻求庇护与食物。但我们不能简单地责备这些人丧尽天良，毕竟，“经济人”假设认定每个人都是自私利己的，很多人一言一行都深深地打上了这个市场社会的烙印。

　　现实让他绝望了，他的父母就是这场网暴的直接参与者，新京报的信息源就是他的母亲。卖掉和前任的孩子换取再婚彩礼的人，难道还能指望他们顾及血亲之情吗？血缘的联系不足以让他们承担起养育刘学州的责任，他们狠心地将乞求父母关怀的刘学州推了出去、并搧了一巴掌。于是刘学州不堪其辱，愤然自杀，以证清白。

　　为了支配打工人的全部生命，主流努力渲染家庭责任与道德观，并将教育、养老等本应由社会承担的重担交由家庭来负担。但是，有产者们虽然宣传这种道德，他们自己在事实上却不受此约束，《共产党宣言》里讲，资产者则道貌岸然地“不以他们的无产者的妻子和女儿受他们支配为满足，正式的卖淫更不必说了，他们还以互相诱奸妻子为最大的享乐。”这种情形，今天仍在上演。

　　在这个冷漠的世界里，朴实的打工人显然更看重亲情，这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避风港湾。但刘学州的父母却是极端的存在：他们当年的经济条件，显然并没有超过一般的打工人，但他们对自身“幸福”的向往，显然又超越了一般打工人的追求：他们试图通过不断改变婚姻关系来实现某种变迁，或者不断改变的婚姻本身就是他们的追求。他们当年的经济地位与他们的头脑并不匹配。

　　这件事之所以引起了人们巨大的反响，是因为我们在刘学州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才引起了巨大的共鸣——我们每个人都感受到了现代家庭的危机。

　　翻开新《民法典》，婚姻那部分的法条全都在冷冰冰地划分经济上的关系；各地离婚率居高不下，政府不得不出台包括冷静期在内的限制离婚手段；年轻人被父母催婚，却没钱买房、出彩礼，于是不愿和家里联系；临近年关，单身青年甚至不愿回家，避免和身份悬殊的亲戚团聚时反遭羞辱；越来越多年轻人选择不结婚，结婚了也选择不留下后代，导致出生率急速下跌，将达负值……市场经济不但是最好的避孕药，还是瓦解传统家庭关系的爆破筒。无论是认为如今礼崩乐坏、希望回归传统家庭关系的保守派，还是希望以新式家庭关系取代传统家庭形式的激进派，都表达着对现状的不满。

　　刘学州的父母毕竟是底层（或曾经的底层）的奇葩。更多的打工人却是想回归那市场中仅有的温暖港湾而不能。工业区里，因长期两地分居而结成露水夫妻的大有人在；衰败的乡村里，留守儿童们翘首企盼父母的关爱；繁华的都市里，流动儿童向往一张安静的书桌也难得。

　　年轻、善良、乐观、坚强的刘学州死了，压死他的稻草显然不止一根。他的亲身父母是罪魁祸首，新京报是直接的帮凶，还有一大批自私麻木却自以为聪明的看客。但是，这种惨剧不会因为所谓的“惩治网暴”就会减少，网暴产生的背后，是打工人日益严重的家庭危机，是市场社会之下自私愚昧的心态，是日益逼仄的言论环境——一方面是信息太多，一方面是（真实有用的）信息太少。互联网并不会为我们自动带来平等的话语权，旧世界的一些特征反而借助互联网技术强化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似乎生活在拥有互联网技术的古代社会。信息在以光速传播，人们之间的隔阂却更大了。

　　但是，真相和真理毕竟是无法阻隔的，作为技术进步的互联网终究会为打工人所用。越来越多的刘学州们将认识到，当身处黑暗时，我们自己发出的光亮实在微弱，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打翻踩碎，让自己堕入绝望的深渊。不如点燃自己，让自己像火把一样照亮更多的提灯的人。当越来越多的火把交织在一起时，希望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