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余秀华这个名字,随之而来的必然是诸多争议。
脑瘫诗人、满嘴脏话、口无遮拦、露骨媚俗、开黄腔、抛夫弃子、骚扰李健、荡妇、女权、励志、浪漫、爱情、坚实、朴实……
与众不同的她,身上有着太多他人给予的评价标签,其中很多似乎与世人对女性、对诗人的预期格格不入,但对余秀华来说,她却统统不care(在意)。
她本人所表现出的“天才”般的语言天赋,和她口齿不清、面部歪斜、走路摇晃的残缺身体更是形成鲜明的对比。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实在,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体贴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起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固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邪路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乡村当成田园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
当我注意到我身体的时候,它已经老了,无力回天了
许多部位交换着疼:胃,胳膊,腿,手指
我怀疑我在这个世界作恶多端
对开过的花朵恶语相向。我怀疑我钟情于黑夜
轻视了清晨
还好,一些疼痛是可以省略的:被遗弃,被孤独
被长久的荒凉收留
这些,我羞于启齿:我真的对他们
爱得不够
《一打谷场的麦子》
五月看准了地方,从天空垂直打下
做了许久的梦坠下云端
落在生存的金黄里
父亲又翻了一遍麦子
——内心的潮湿必须对准阳光
这样的麦子才配得上一冬不发霉
翻完以后,他掐起一粒麦子
用心一咬
便流出了一地月光
如果在这一打谷场的麦子里游一次泳
一定会洗掉身上的细枝末节
和抒情里所有的形容词
怕只怕我并不坚硬的骨头
承受不起这样的金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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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常人”的脑海中,这样一个脑瘫“患者”怎么可能写得出优美的诗歌?怎么“配”拥有爱情?能活着吃口饭,有人照顾,就不错了。
可余秀华偏偏不是“正常人”眼中正常的脑瘫患者,她从不掩饰对爱的渴望。
从成名后迅速和非自由恋爱下组成家庭的丈夫尹世平离婚,到表白歌手李健,再到和90后小伙杨槠策恋爱,如今又因被家暴而分手……
她是想找到那个真正与自己灵魂契合的人,那个不只看她外表的人。
不过目前来看,她似乎还没有找到。
余秀华是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村民,出生于1976年,出生时因为倒产缺氧而造成脑瘫,使其行动不便,高中毕业后赋闲在家。
19岁的她就被安排结婚生子,前夫尹世平是父母为她寻的上门女婿,大她12岁,常年在外打工。尹世平当然是不懂她的情爱、浪漫、文字的,不懂她为什么守着电脑敲敲打打。
最终在余秀华成名赚钱,有资本离婚后,两人分道扬镳,前夫可以得到余秀华承诺的15万和一套房子,余秀华也换回了自由身。
老母亲为这段婚姻抹泪,更为残疾女儿的老来生活担忧,可余秀华却说,“离婚又不是一件丑事,日子是自己过的,日子要过给别人看,那是蠢。”
后来,90后的杨槠策进入了余秀华的生活,杨槠策原名杨光伟,父母靠务农为生,因为家中贫寒,初中毕业便辍了学去矿场打工,给工人们做饭。
矿场的生活和工作自然是无趣乏味、枯燥重复的,足以消磨一个年轻的灵魂。
杨光伟在以后的日子里,在镇上的酒吧里打过工,在深圳做过保安,也在流水线上当过工人。
生活,过的无望。
直到了解了老家神农架的养蜂传统和创业扶持政策,这才抱着“希望”重回山间。
养蜂人杨光伟喜欢诗歌,也自己写诗,他赞叹余秀华的才华和敢说敢写的勇气,两人因直播间相识、相知、相爱。
毫无疑问,在世人看来,这段爱情摆明着一个渴望着名利金钱,一个渴望满足自我的爱情想象——肉体上年轻、帅气,性格上顺从、贴心,精神上理解、共鸣。
但不管世人如何看待,他们还是无所畏惧的在一起,杨光伟为此改名杨槠策。
不过很快,两人的感情就变得一地鸡毛。余秀华指责杨槠策和他人暧昧,辱骂自己儿子,还对自己使用暴力,杨槠策指责余秀华骂自己女儿,自己无法忍受。(真相到底如何,我们不得而知。)
曾经在社交平台上的那些欢声笑语,湮没了。46岁的余秀华所憧憬的爱情,消逝了。
或许,爱是她从小到大一直所匮乏的东西,因而她无比渴望,但她残缺的身体似乎一直没能让她遇到真正的爱。
余秀华,恰恰说明了在私有制社会里,身体残缺的人几乎不可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她是脑瘫患者中的佼佼者,依靠着自己的才情和机遇获得了金钱和名利,但却依然得不到一段幸福的婚姻。
脑瘫、辍学、失败的婚姻……诗人余秀华的生命中屡遭坎坷,她说,“这是改变不了的命运,但这样的生活,没一个人会甘心”。
所以从余秀华的身上,我们能看到一个不屈的灵魂,她不甘被生活所打败,决心扔下拐杖,仅靠双腿走路;右手写字抖动得厉害,便学习用左手写字;婚姻不幸福便抛弃它,追求爱情。
她不在乎世人对她的看法,毕竟人生是活给自己的。
余秀华富有诗意,充满着小资对爱情的幻想,希望找一个精神上理解自己、生活上照顾自己的伴侣,但在这个普遍追求物质、不注重内在的时代,几乎不可能实现。
更何况,由于余秀华从小生活在私有制的社会里,遭遇的并不是平等的目光注视,虽然这种环境造就了她的才情与倔强,但也造就了她性格的缺陷——多变的情绪与过于强势的自我。
所以,余秀华更适合活在幻想的爱情世界里,而不适合走进日常的柴米油盐,她可以继续用她的才情描写美好的诗意想象,以获得在残酷现实中生活的小资们的共鸣,继续做一个独具特色的脑瘫诗人。
虽然她的诗歌并不会书写大多数人的真实生活,但她的坚韧、坚强也是一种优秀的品质和精神。
在曾经的她和他们的故事中,我们都能看到,一个个身处社会最底层的边缘人,是如何用力的活着。
无论是她本人作为一个脑瘫患者在社会立足的艰难,还是她常年外出打工的前夫尹世平,亦或是后来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情人杨槠策。
余秀华,无疑是幸运的,她拥有常人难以拥有的诗情才赋,并且通过自己的诗歌表现出来,被公众所发掘、所看见。
余秀华的创作,为她带来了名和利,让她拥有了诗和远方的资本,和她有关的人当然也能分得一杯羹。
然而,我们应该看到,那些和余秀华一样身体残缺,却没有余秀华天赋的人,依然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深渊。
那些整日在矿上做工,满脸满身抹着黑,满口满鼻浸着灰的工人;那些在流水线上挥舞着机械的肢体,面无表情干得昏天黑地的工人……
他们的身体虽然没有残疾,但他们的灵魂已然被无情的生活敲打成碎片。
他们没有诗和远方,甚至也没有爱情,他们永远也无法像余秀华一样追求浪漫,追求至死不渝的,纯洁高尚的爱。
比起余秀华的诗,我更喜欢看打工诗人许立志、矿工诗人陈年喜的诗。
他们的诗,更加充满着工人阶级的力量。
许立志:
《流水线上的雕塑》
沿着流水线,笔直而下
我看到了自己的青春
汩汩流动,如血般地
主板,弹片,铁盒……一一晃过
手头的活没人会帮我干
幸亏所在的工站赐我以
双手如同机器
不知疲倦地,抢,抢,抢
直到手上盛开着繁华的
茧,渗血的伤
我都不曾发现
自己早站成了
一座古老的雕塑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把它叫做螺丝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
耻辱的诗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眼前的纸张微微发黄
我用钢笔在上面凿下深浅不一的黑
里面盛满打工的词汇
车间,流水线,机台,上岗证,加班,薪水……
我被它们治得服服贴贴
我不会呐喊,不会反抗
不会控诉,不会埋怨
只默默地承受着疲惫
驻足时光之初
我只盼望每月十号那张灰色的薪资单
赐我以迟到的安慰
为此我必须磨去棱角,磨去语言
拒绝旷工,拒绝病假,拒绝事假
拒绝迟到,拒绝早退
流水线旁我站立如铁,双手如飞
多少白天,多少黑夜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陈年喜:
《炸裂志》
早晨起来头像炸裂一样疼
这是大机器的额外馈赠
不是钢铁的错
是神经老了脆弱不堪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坚硬铉黑
有风镐的锐角
石头碰一碰就会流血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身上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他们床前
我岩石一样轰地炸裂一地
▲许立志
▲陈年喜
余秀华的诗充满着浪漫的想象,透过她的诗歌,我看到是逃离,是冲向主流价值观的怀抱,她渴望着个性的自由,追逐着金钱、名利和浪漫的爱情。
许立志、陈年喜的诗歌则充斥着沉甸甸的残酷现实,透过他们的诗歌,我听到的是呐喊,呐喊着现实的不公,看到的是我们(工农)的命运,他们也渴望自由,但那是群体的自由与解放。
我相信,群体自由与解放的那一天,才是我们每一个人真正获得自由与解放的那一天。
【文/白依依,本文原载于公众号“地火依燃”,授权红歌会网发布】